原創 毒Sir Sir電影
今天,Sir想聊一個人。
「如花」李健仁。
七月初,港媒曝出,他因為中風,半身癱瘓,無法說話。
引起無數影迷唏噓。
作為周星馳電影中的御用配角。
身高體重雙180的猛男,是香港喜劇輸出最成功的符號之一。
如果不是深愛、真愛。
Sir很難相信有人甘願如此「自毀」,走進角色之前將人格、自尊暫時封存。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還做了那麼久?
今天這篇,寫給「如花」。
也寫給更多為香港電影綻放,而隱藏自己的「綠葉」。
01
回眸
眾所周知,李健仁和周星馳是中學同桌。
現實中,兩人氣場卻剛好錯位。
同學都認識李健仁。
高大帥氣,學校出了名的風雲人物。
誰是周星馳?
身材矮小,孤僻內向,經常一個人躲著模仿李小龍。
多年後,李健仁笑著吐槽:
在電影「扮醜」是周星馳對他略帶報復的「懲罰」。
中學畢業後,李健仁做過幾年足球運動員,如果不是受傷,他有成為職業運動員的可能。
而這份經歷,也用在了日後拍攝《少林足球》中,當時李健仁給劇組的演員們充當足球顧問。
離開足球,李健仁又被家人送去美國學餐飲和酒店管理,在八零年代中後期學成歸來,做起酒店生意。
幾年功夫,他連開數家餐館,事業風風火火。
那時候,已經初出茅廬的周星馳,經常會帶著同劇組的演員去光顧老同學的餐廳。
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年代。
不僅在本埠票房屢創新高,還出口東南亞,甚至歐美唐人街。
香港,全球華語流行文化的前沿陣地,周星馳,是最勁的旗手。
一來二去,李健仁便託周星馳帶他入行。
1989年,周星馳介紹他在高志森手下做事。
跑龍套、場記、攝影助理……雜活幹齊,摸爬滾打。
直到92年,周星馳開始了他的「騙局」。
當年在北京拍《武狀元蘇乞兒》的周星馳,打電話讓李健仁來北京陪他看長城。
△ 《武狀元蘇乞兒》片場
旅遊間隙,周星馳開始「下套」。
你閒著也是閒著……
不如來客串一下……
有紅包拿的……
李健仁一口答應,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
事後,李健仁卻在採訪中說當時想打他(周星馳)。
李健仁化完妝,在酒店哭了兩個小時,從來沒見過自己這麼醜。
但他還是同意了。
「如花宇宙」,正式開啟。
這一幕,Sir當時看到跟吳孟達的表情是一樣的。
剃掉眉毛點上黑,留著胡茬子,化濃妝。
據說當時連周自己也嚇到了。
於是他給如花設計了一個挖鼻孔的動作,淡化這種驚嚇,增添喜劇感。
爆笑之餘。
在Sir看,周星馳用如花塑造了香港電影中最成功的「工具人」角色之一。
憨傻之餘,更有挑戰體面的「俗」。
港片精神,過火癲狂,一回眸就能代表。
93年《唐伯虎點秋香》,李健仁扮演了一個黃花大閨女,也是一個背影殺手。
他化好妝,轉過頭來的一瞬間,周星馳還是被驚得忘記臺詞。
看星爺這面部抽搐的表情。
由於《唐伯虎點秋香》在內地取得驚人的影響力,這一幕也成為李健仁最早出圈的「如花」成名作。
周的騙局也越做越大。
不過,此時李健仁的角色還不叫「如花」。
他是蘇乞兒阿姨的妹妹,和橋上一個孤獨的「窈窕淑女」。
94年,《國產凌凌漆》。
李健仁繼續反串,出演麗晶大賓館的女老闆。
在酒店名稱弄錯的極致反差搞笑下。
燙頭,叼煙,邁著村姑步,在邋遢的環境裡穿梭,時不時還給你整點不讓播的活動。
絕了。
這還不是如花。
「如花」這名字到底怎麼來的?
答案可能讓你意外:不是周星馳定的。
《九品芝麻官》,導演王晶。
包龍星被誣陷入獄,侄子藉口給包家傳宗接代,賄賂了獄卒,帶著一個蒙面黃花大閨女進入監牢。
依然是一閃而過的配角。
這次王晶為「她」起了名字。
此後,如花,就成為了李健仁式反串的唯一稱呼。
相貌醜陋,造型浮誇,人設惡搞無釐頭,加上甩頭,摳鼻,雙眼放電。
周星馳電影把他的「醜」推向極致。
《大內密探零零發》中讓皇上哭泣的後宮嬪妃。
《百變星君》裡剃掉眉毛的小虎。
《回魂夜》中的醜女。
《食神》中的女粉絲。
《行運一條龍》裡的櫻桃小丸子。
這樣的人設聯播,真是周星馳出於對同窗好友羨慕嫉妒恨的「降維打擊」嗎?
真的是曾經相當長時間裡,對於周星馳電影「屎尿屁」批評信手可得的鐵證嗎?
記憶不會騙人,心也不會。
如花的誕生是膚淺的。
起源於周星馳一次拍腦袋的即興。
很快,它與新世紀的文化思潮合流。
解構精英、自我表達、拒絕刻板……
越積累越有效,也越經典。
如花的形象與它所背靠的周星馳作品譜系,成為香港電影最具標誌性的「商標」。
02
妥協
演員這份職業是被動,甚至是哀傷的。
承擔角色帶來的紅利、光鮮,與此同時,也被角色所桎梏、定義甚至被侵染。
哪怕一個小小的配角,反覆地出戲入戲,都會有大大的壓力要去背負。
就像李健仁之於如花。
身心上的苦。
黃金時代光鮮下,是香港影視從業者的無限「OT」。
控成本、拼速度,劇組連軸轉,快快拍出來交給老闆,排期上映,是普遍現象。
很多演員全憑獅子山下打份工的精神,工種、待遇不多挑。
李健仁放棄幾萬元收入的餐廳管理不做,毅然投身片場。
龍套、替身、場記、攝影助理、副導演、製片人……一步一個腳印幹。
即便是扮演「如花」,這份工作也沒那麼簡單。
一次拍戲,李健仁穿上女裝,戴著耳環,整整一天沒有摘下。
由於導演一直沒有喊停,他也就一直戴著。
直到耳朵紅腫,發炎。
還要經常在片場當「臨記」。
《大話西遊》裡,豬八戒的戲份。
由於吳孟達有事離開,導演看了一圈,讓他幹。
要戴頭套,也不會出現在演員表,一連十幾天。
沒辦法,救場如救火。
導演說,還有誰啊
你嘍
啊,又是我
△ 注意「又」字
再深一層。
李健仁與如花角色之間的撕扯。
一個細節很有意思。
連續出演了幾次「如花」後,李健仁膩了。
跟周星馳差點打起來,「以後不要讓我演這種角色」。
演員也是人,人就有自尊。
怎麼辦?
周星馳把他拉到影院,看觀眾的反應。
幾乎是一個定律:
如花出場,全場必爆笑。
李健仁妥協了,並且決定,幹,就要幹到最好。
甚至幹一輩子。
因為我知道自己始終是一個演員,一旦面對鏡頭的時候,就要忘了自身,全心投入到角色之中。那個樣子醜陋、分不清男女的,是如花,而不是真正的我。我始終很清楚,演戲便是如此。
扮得越醜,觀眾越開心。我喜歡逗人開心,這也是成就。
幹一行,愛一行。
他也開始「愛上」如花,與之和解。
如花這個形象不論是就在電影裡起到的畫龍點睛的作用來說,還是在電影外深入人心的程度,都是成功的,一個電影形象的美醜沒有絕對的定義,重要的是他的作用,看他能否為電影效果添磚加瓦。而且「如花」為大家帶來了歡笑,我被叫做「如花姐」也是開心的。
周星馳電影,有兩類演員(角色),少數是大明星的反轉,比如張栢芝、朱茵、張曼玉等星女郎。
更多數都是圍繞在星仔身邊的小人物,他們共同描摹、對應的是香港街坊的市井生活。
這也是為什麼他的電影總能捧紅無數「其貌不揚」的配角。
因為這些角色離演員足夠近。
也離我們足夠近。
對角色或醜或癲或痴設置的妥協,恰好就是普通人對十年又十年歲月流轉的妥協。
03
餘生
一切變了。
香港變了,產業衰落,影人出走,大環境衰退。
《功夫》是最後一部港片本土票房冠軍。
十六年前的事情。
李健仁也不例外。
採訪中他反覆說了一段故事。
70-80年代,暑假去父親的片場打工。
那時大家拍電影很悠閒,因為有明星班底,有專業發行,標準流程下收益有保障。
八小時工作制嚴格執行,超十五分鐘就多算一個鐘頭,加班費一小時50。
因此,經常是導演下班前去上個廁所,就給全組人掙下一小時加班費。
李健仁在懷念片場的人情味。
Sir卻看到那時香港電影製作流程的工業化和規範性。
「如花」中風的新聞,之所以讓Sir感觸。
他身上折射著一代香港電影人的潮起潮落。
他們曾經勤奮,用心,大膽,專業……
奮鬥幾十年,回過頭,突然發現,舞臺已經沒有他們的位置了。
歷史的車輪緩緩駛來。
他們也被改變。
近年不少人批判周星馳的御用演員們,離開周就只能各種拍爛戲,做代言,賺黑心錢。他們所仰仗的,仍是那些周氏電影中角色的情懷。
林子聰,拍頁遊廣告、拍爛片。
黃一山,走穴、客串、代言。
李健仁,同樣十幾年如一日在各種爛片裡客串。
用的依舊是「如花」。
這算敬業嗎?
顯然不算。
可即使不好看,他們至少還有活路。
劉家輝,中風之後,生活難以維繫,背著債務和官司,躲進養老院。
他還活著,大家都以為他死了。
李兆基,一輩子乾電影,演了一輩子大哥,最後卻只能靠朋友接濟,晚景悽涼。
去世消息傳出,他才重回大家視野。
還有很多很多。
大潮中找不著位置的人,又何嘗只有他們。
更多的,直接死在沙灘上,連浪花都不會翻起來。
所幸,後來李健仁在官方微博上宣布正在治療,恢復健康,算是回暖的好消息。
之後呢?
回暖背後,卻是香港底層、基層影人的蒼茫餘生。
曾經的癲狂、過火,盡力在大銀幕上讓你好看,好哭,好笑。
真實的付出、妥協,維繫著一份情懷在大潮裡搖搖欲墜。
而今鬥轉星移。
特別是今年,難過的2020。
Sir上周看完陳奕迅線上慈善演唱會後尤其感慨。
「日落」環節,就在香港娛樂行業地標,空蕩蕩的紅磡體育館內場。
陳唱到《我們萬歲》,有一句歌詞:
情人遊天地,日月換行李。
前半句,他三次都忘詞。
熟悉的粉絲笑了。
哈哈,忘詞還是服陳奕迅。
在Sir心裡,這一幕卻散發著詩意。
發生在眼前的暗示:
如花們餘生艱難,無法再與我們一起「遊天地」。
但他們也不該是全然被換掉的「時代行李」,畢竟承載過你我數十年的歡笑。
努力活過的每一位。
值得一句「萬歲」。
本文圖片來自網絡
編輯助理:吉爾莫的陀螺
原標題:《一百個可惜香港電影不再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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