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發於果殼-物種日曆
2021年2月12日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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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個男人在流浪@流浪自然
編輯:一個男人在流浪@流浪自然
疲憊的巨獸在沼澤旁躊躇。
不知已經過去了幾天,密林深處馬格爾莫斯人呼喚獵犬的聲音還在步步逼近,他們沒有放棄追捕。傷口正隱隱生痛,它抽動鼻翼,凝視眼前這汪碧波,準備投身一場生命的豪賭。
一萬年後的我們已經知道豪賭的結局。鬆軟的泥沼沒能成就它的生路,但泥沼也塑造了永恆。1905年,人們在丹麥奧斯海勒茲挖掘到這具骸骨,現在,它正傲立在哥本哈根的丹麥國家博物館展廳中。我們也得以見證曾經的歐亞大陸森林王者——原牛的風採。
丹麥國家博物館的原牛骨架(來自:wikipedia,拍攝者:FunkMonk)
原牛骨架肩胛骨和肋骨上的石制箭頭留下的傷口,推測其死前曾被當地馬格爾莫斯文化的獵手們獵殺追捕(來自:wikipedia,拍攝者: Malene Thyssen)
這並不是人類第一次見證原牛的風採。
原牛和人類的相逢漫長又遙遠。大約200萬年前,第一批古人類離開非洲,從直立人、早期智人再到我們,百萬年的前赴後繼,人類的火種才得以遍布全球。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誕生於南亞次大陸的原牛也開始了它們的擴散之旅,它們首先徵服了中東和北非,最終在距今25萬年前轉入歐洲和中亞、東亞,更新世時,原牛的分布達到了巔峰,從大不列顛島到朝鮮半島,從北非灌叢到西伯利亞苔原,甚至在已經沒入大洋的歐洲北海、中國黃渤海海底,都有原牛留下的痕跡。
與巨獸同行的人類祖先當然注意到這些孔武巨獸的身影。在歐洲的一些古老洞穴裡,原始的藝術家們將這種原牛的英姿描繪在石壁上,當然,重達一噸的原牛也是人們狩獵的最佳目標,從歐洲到中國的許多古文化遺址裡,總能找到堆積的原牛骨骼,和丹麥國家博物館的這一副骨架一樣,被丟棄在廚餘垃圾堆裡的原牛骨骼上不難找到致命創傷的痕跡,而這些骨骼的主人也總是集中在體型最大、出肉量最高的青壯年階段,這都足以反映出人類對這種巨獸的早期應用方式。
法國Chauvet洞穴中的原牛巖畫,繪製於距今3萬年前(來自:wikipedia)
人類和原牛的碰撞充滿野性,但碰撞也隨著種植文明的源起而慢慢改變。距今八千至一萬年之間,安納託利亞的新月沃地文明完成了對原牛歐亞亞種的馴化,一個由不到80頭母牛組成的養殖群體成為今天所有家牛的起點;巴基斯坦和印度的古文明則獨立完成了對原牛印度亞種的馴化,今天被大量飼養在熱帶乾旱地區的瘤牛正是它的直系後代。我們可以推斷,當時的原牛一定是極為常見的,因為只有最常見的生物才更容易被古人類捕獲,也才能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嘗試後,最終完成馴化的過程。
印度本土的瘤牛曾一度被認定為獨立物種,但目前的研究發現,它和家牛一樣源自原牛(來自:wikipedia,拍攝者:Pavanaja)
野生動物走進人類社會,這似乎是一副符合浪漫審美的和諧畫面,但我們不應忽視的是,最早進行動物馴化的這些古文明,農業技術也最為發達、人口增速也最為迅猛。馴化牛最初的目的,正是為了給植物耕種提供勞動力,以及給日益增長的人口規模提供肉食,顯然,種植業需要開墾肥沃的土地,城鎮的發展需要砍伐木材,這勢必會擠壓原牛的生存空間。
在這個過程中,針對原牛的捕獵也從未結束。人們馴化了家牛,但飼養如此大的動物,成本和時間都很不划算,在許多地區還處在農業文明階段時,家牛是農戶最寶貴的財產,獵殺野生原牛作為肉食補充依舊是一種難以抵擋的誘惑。
對原牛的捕獵發展到後期,已經不僅僅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慾那麼簡單。和馴化的家牛不同,原牛的性格暴躁且體型健碩,脫離了獲取食物這一實用目的之後的狩獵遊戲,被賦予了許多娛樂和競技的色彩:在一些崇尚武力的軍事帝國,能獨立獵殺原牛的舉動被認為是力量與勇氣的象徵,更是個人軍事能力的一種體現。成年的男子設置陷阱捕殺原牛,並將斬獲的牛角、頭骨作為凸顯身份和地位的收藏品,尤其是那對兒寬大的牛角,更是被精心的鑲嵌上珠寶,或製成酒杯,或裝點成隨身攜帶的號角。在羅馬帝國的競技場中,角鬥士們手持利刃與原牛搏鬥的場景,總能引起山呼海嘯的喝彩。
古希臘瓦斐奧遺址出土的金杯上描繪了原牛撞倒獵手的畫面(來自:wikipedia,拍攝者:Zde)
從古文獻的記載中,我們能清晰地再現原牛在這些重壓下衰退的過程:在公元前五世紀,希臘的原牛已經非常罕見;公元前一世紀,即便是南徵北戰多年的凱撒,也只是在徵服高盧時才得以一瞥原牛在野外的魅影;到了公元十世紀,歐洲大多數地區的原牛已經無法形成龐大的牛群;而在十三世紀,就只有在波蘭、立陶宛、摩爾達維亞、特蘭西瓦尼亞和東普魯士地區的沼澤和森林裡才能偶然聽到它們沉重的鼻息了。
在古希臘神話體系中,多情的宙斯化身白牛引誘了腓尼基公主歐羅巴。從詞源上分析,在最初的神話版本裡,宙斯化身的公牛正是以原牛為原型,但隨著古希臘地區原牛的消逝,這尊公元前5世紀的陶塑已經改用了更常見的家牛造型
歐洲的貴族們樂觀的判斷,只要禁止民間對原牛的狩獵遊戲,就足以減緩原牛數量下滑的趨勢,但原牛種群不斷銳減的現狀顯然超出了他們的設想。不得已之下,各國皇室又頒布法律,禁止了大多數貴族對原牛的狩獵——1359年,謝莫維特王子允許姑媽在自己的公國任意狩獵,但唯獨排除了原牛。在波蘭西部的森林中,皇室還劃定原牛的保護區,並以減免賦稅的優渥條件招募當地村民看守,對於膽敢繼續盜獵原牛的不法之徒,皇室的法規毫不留情——只要一經發現,就地判處死刑。
嚴苛的法律並非沒有任何效果,當其他地區的原牛種群最終消逝後,波蘭果然成了原牛最後的庇護所,但這種庇護也僅僅是延緩了悲劇到來的腳步。僅僅依靠數量有限的看守人是不可能巡視森林的每一個角落的,而越是珍惜的原牛,越激發了盜獵者的狂熱:獵殺連皇室貴族都不能觸碰的珍奇生物,極大地滿足了盜獵者的成就感,盜獵而來的牛頭和牛角,在黑市上的價格早已一飛沖天。
1564年,波蘭皇室對保護區內的原牛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摸排,人們悲哀的發現,這種孔武的巨獸僅存38頭,而26年後,這一數字便下滑到20頭。1630年,皇家特使被派往原牛保護區調查牛群恢復情況,他驚訝的從當地看守口中得知,最後一頭雌性原牛個體早已在3年前自然死亡。
「原牛,家牛的祖先,一直生活在這片森林中,直到1627年」,在原牛最終消逝的波蘭雅克託魯夫,人們立起石碑表達祭奠。(來自:wikipedia,拍攝者:Tomasz Kuran)
實際上,在波蘭保護區中苟延殘喘的這群原牛,很可能早已不能成為這個威猛種群的代表。
1620年,波蘭保護區中的最後一頭公牛死亡,由它的牛角製成的飲酒杯被呈送給波蘭立陶宛聯盟國王齊格蒙特三世,1655年,瑞典和波蘭戰端再起,這支牛角杯也被瑞典帶回斯德哥爾摩。不過,對於這支牛角杯是否真的來自已經絕跡的巨獸,學界一直頗有疑惑——和古羅馬時代遺留下的動輒一米多長的原牛牛角杯相比,這一支實在太短了。以往的觀點認為,是人類對長有長角的原牛不斷獵殺帶來的「意外人工選擇」,讓最後存活的原牛種群出現了侏儒化、短角化的趨勢,但對這支牛角杯的mtDNA研究表明,這頭公牛身上出現了一個只存在於家牛群體中的單倍型,「最後的原牛」很可能是野生原牛和家牛再次雜交的後代。
用1620年死亡的最後一頭雄性原牛角製作的牛角杯(來自:Andrzej Fischinger (1976).)
從不同的角度審視原牛,就能得到不同的圖景。它的故事似乎並沒有結束,今時今日,家牛和瘤牛依舊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牛奶和牛肉是優質的蛋白質來源,牛皮緊實堅韌,無論是在箱包還是鞋履製作過程中都必不可少,在缺乏機械的地區,耕牛依然是農業生產中最重要的勞動力,在原牛的故鄉南亞次大陸,牛被賦予神聖的宗教意義,而在華夏大地上,我們將牛視為嶄新一年的圖騰。但另一個事實是,這一龐大家族的根基,居然已經滅絕近400年了。
在牛年的第一天,我講述了一個悲傷的故事,這不太應景,但也有意義。發生在原牛身上的故事最能反應物種滅絕的弔詭與迅猛,最能體現人類在其中所扮演的強大推動,和試圖扭轉它所產生的嚴重後果時的無能為力。原牛幾乎陪伴人類走過文明的全程,直到1627的崩塌才戛然而止,我們和其他自然造物的羈絆能否有不一樣的結局?它們的故事能否始終延續?站在新年的起點,遠去的原牛或許能幫我們解答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