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內、太和門廣場 李少白 攝
《故宮六百年》 祝勇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故宮六百年》 閻崇年著 華文出版社
今年,紫禁城整整600歲了。
600年前的明永樂十八年(1420年)十一月初四,朱棣在北京皇宮奉天殿(今太和殿)舉行盛典,宣告天下:北京宮殿「今已告成」。次年正月初一,他在奉天殿再次舉行盛典,宣告北京皇宮正式啟用,同時接受百官群臣、藩屬使臣的新年拜賀。
新近,兩本「同名同姓」的《故宮六百年》先後出版,它們的作者都是我們所熟悉的——一位是在《百家講壇》講過「大故宮」的閻崇年,一位是以故宮美文揚名天下的祝勇。
兩本名字、主題都一樣的書,寫出了怎樣不同的味道?作為多年書寫故宮的老作者,他們的新作又寫出了什麼新意?
閻崇年:結緣七十載 進宮千餘回
「我跟故宮結緣得有七十年了。」今年86歲的閻崇年帶著我們熟悉的笑容,說去過故宮1000多次。
閻崇年中學時就讀於北京第六中學,就在長安街邊上的清代昇平署舊址,與故宮一街之隔。當年,吃過晚飯,同學們常常一塊兒沿故宮紅牆外散步,甚至曾在天安門廣場上體育課。
在把清史作為自己的研究方向之後,閻崇年的故宮之行就增添了學術情結和研究旨趣。在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他一頭扎進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先是系統地捋清楚明清兩朝實錄、李朝實錄,又讀了大量的文獻、檔案,完成了對清史知識的「原始積累」。那些年,他對故宮更熟悉的就是院裡的明清檔案部,早晨起來帶上一個窩頭,中午管工作人員要點白開水對付一下,資料一查就是一天。
「改革開放以後,我陸續見證和參與了故宮學術研究的許多重要節點,比如中國紫禁城學會成立,《紫禁城》雜誌創刊,《故宮學刊》復刊,故宮出版社成立,《故宮志》和《故宮辭典》編纂出版等,結交了一批故宮學的著名專家和青年俊彥。」2000年開始,閻崇年集中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著手讀故宮、寫故宮、講故宮。
閻崇年不僅是考據派,還是行動派。坤寧宮煮肉的大鍋,多大、多深?他拿皮尺量過。為什麼雍正由乾清宮搬到養心殿了,從出家門到辦公室的門距離多少?他也用尺子量過。乾隆最愛的「三希堂」究竟有多大?他還是用尺子尋找答案。
一位86歲的老者,已經完成過70萬字的《大故宮》,還能寫出什麼新意嗎?
《大故宮》是橫向的,以空間為經線,以故宮建築為場景,時空交叉,講述故宮六百年的風雲傳奇;而《故宮六百年》則是縱向的,依時間之序,從故宮之源、遷都北京,講到從宮到院、故宮新生,在建築、藏品、人物三者的互動、演繹間,更著重於講述人的故事,不止於六百年間這血色宮殿的24位主人,更從將相嬪妃到太監宮女,從文化精英到外域使臣,從宮廷建築的設計者建造者,到藏品的製造者、欣賞者……正如他在書中寫的:「而我最關注的,是六百年來,那些跟故宮相關聯的人,人的命運,人的奮鬥,人的喜怒哀樂。」
在接受《北京晚報》專訪時,閻老給《故宮六百年》內容總結了一個字:正——
第一,正說歷史。作為一個歷史學工作者,不能戲說,只能正說。言必有據,所有重要的話都注出處。
第二,正說故事。這裡面選了大約一千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根據,都有記載,沒有一個是我編的。
第三,正說道理。一本書光有道理沒有故事,不好看;光有故事沒有道理,不深刻。我講了很多故事,基本上每一講最後都抽出一些帶有經驗性的、總結性的、規律性的道理。
曾經在閻老家中看到他許多資料、書籍中都夾著小條、做著批註,自己的作品也一再修訂,典型傳統學人的「較勁」做派。我與閻老的結識,也緣自於對紫禁城御膳房一副對聯中一個字的討論。《故宮六百年》全書超過50萬字,閻老用兩年時間,十易其稿。其中,有相當一部分精力花費在考證上。
據悉,《大故宮》的修訂版近日也將由故宮出版社全新推出,書中圖片做了大量更新。居家避疫的幾個月,老爺子又寫出了《故宮疑案》,最近已經出版。
祝勇:以空間帶時間的回望與重溫
去年,祝勇給《北京日報》閱讀版寫過一篇文章,標題是「在故宮書寫整個世界」。
此次,祝勇不想沉重,想輕靈,想自由,像從故宮的天際線上划過的飛鳥,他決定採用以空間帶時間的結構書寫《故宮六百年》,自午門入,神武門出,讓時間的碎片,依附在不同的空間上,銜接成一幅比較完整的歷史拼圖。
祝勇作品的標籤是故宮美文。從最初的《故宮裡的風花雪月》,到後來的《故宮的隱秘角落》《在故宮尋找蘇東坡》《遠路去中國》《最後的皇朝》,以及近年的新作《故宮的古物之美》,美是最閃亮,也最易感知的特點。《故宮六百年》依然。他寫中軸線:「太廟代表時間的傳遞,社稷壇代表空間的綿延,『左祖右社』的布局,將無限的皇權收納在禮制的約束中,又將中軸線上縱向的宮殿接力納入一個橫向的、無限深遠的時空體系中去。」他寫文淵閣:「一座綠色宮殿,在紫禁城由黃色琉璃和朱紅門牆組成的吉祥色彩中拔地而起,像一隻有著碧綠羽毛的鳳凰,棲落在遍地盛開的黃花中。它以冷色為主的油漆彩畫顯得尤其特立獨行,顯示出藏書樓靜穆深邃的精神品質。」他看層層疊疊的鬥拱,正像是「木頭上開出的花」。甚至,在他筆下,常常被我們視而不見的內金水河都是鮮活而有生命力的,「仍然有它的生命律動,仍然以一種秘而不宣的方式,介入我們的生活。」
然而,祝勇文字的美是實的,不虛不浮,構建於密集的知識點之上。紫禁城外朝建築布局多用奇數,比如「三朝五門」,內廷建築多用偶數,比如乾、坤二宮以及東西六宮。「兩袖清風」這個成語,說的是「土木堡之變」後守住了北京城的于謙(不是說相聲的)。「宮」與「殿」始終有著各自獨立的意思,紫禁城外朝(前朝)建築多以殿相稱,而內廷(皇宮)則基本上以宮相稱。皇后,其實就是皇帝後面的那個女人。紫禁城歷史上的第一場火災,距離它的建成僅僅過去了97天,而且還被準確預測了。乾清宮是一座迷宮,兩層複式結構,分成許多隔閡間,有27張床,皇帝每晚會選擇一張……大大小小的知識點,有正襟危坐型的,也有犄角旮旯裡的,有讓人豁然開朗的,也有讀之忍俊不禁的,潛伏在《故宮六百年》的字裡行間,不經意間就給你上了一課。
祝勇的文字又是活的,充滿跳脫不羈、天馬行空的跨界聯想。在他眼中,「午門更像一道幕布,一道巨大的天幕,自高空垂落下來,可放電影,把宮殿中演過的歷史大戲,再投射到午門紅色墩臺上。」大太監王振導致「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瓦剌擄走後,群臣在午門早朝時群毆平日助振作惡的錦衣衛指揮馬順,將其當場打死,嚇得「代理皇帝」朱祁鈺拔腿就往宮裡跑,群臣跟在後面跑,為的是去捉王振的另外兩個心腹。這奇葩的一幕被祝勇稱為最早的「故宮跑」。他寫故宮寫歷史,筆端和思緒卻不時滑向天文、地理,掠過美學、哲學、政治學……「在色彩學中,紅色與青色互為補色。正是紫禁城的紅,突出了天空的青藍。」「御花園和慈寧宮花園是端莊秀麗的正楷,建福宮花園和寧壽宮花園則是行雲流水的草書。」
與一般的書寫者、研究者不同,作為「宮裡人」,祝勇對紫禁城的情感兼具著敬畏與親密。他說:「進入故宮後,我和我寫作的性質都發生了變化。」他不再是旁觀者,不再只是觀察者,漸漸從宮殿內部感知寒來暑往,體會這個世界的萬千變化,對故宮的表達,也由外在的觀看轉向內在的省察。於是,他寫建築、寫歷史,寫那些原本只活在史書裡的人,都有著細膩而沉鬱、複雜而真切的情感,小處生動,大處磅礴。他寫弘治皇帝與當年在萬貴妃的魔爪下保護他、撫養他的太監懷恩重逢:「弘治好想再牽他的手,走過那寂寥空闊的宮殿。」他寫孝惠太后,二十歲芳華就因順治早逝而成了無夫無子的「孤寡老人」,康熙幾十年如一日地侍之如親生母親:「或許,這份母子親情,是對她人生缺憾的一種補償,是除了花園裡那一縷春色之外,她在這寂寞深宮裡能夠得到的有限的溫暖。對於康熙,又何嘗不是如此?」故宮六百年,不只是靜止的建築、已逝的歲月。
閻崇年說:「故宮所體現的哲學,就是創新的哲學;故宮所體現的精神,就是創新的精神。」
祝勇說:「中國古代建築,不是一次性完成的,也不會成為一個死的標本,而是一個不斷生長、新陳代謝的生命體。」
他們都在努力以新鮮的方式書寫故宮——耄耋老人閻崇年今年開始嘗試製作音頻課,前不久還「觸網」獻上了一場個人直播秀,與網友互動三個小時。《故宮六百年》即應「喜馬拉雅」之邀約,分作100講,文稿由華文出版社出版;更通俗易懂的音頻播出稿《大故宮六百年風雲史》則由青島出版社出版。作為故宮博物院影視研究所所長,祝勇近年的新作包括引起熱議的綜藝節目《上新了·故宮》(總編劇)。
「我們的文明,就是在永恆的接力中,層層遞進,生生不息。」
來源 北京日報
作者 趙婷
流程編輯 劉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