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給大家看一張電影截圖:
可能會有人認為,這是某個版本的哥斯拉電影。但真實的答案可能會出乎你的意料:這是一部1985年上映的朝鮮電影:《平壤怪獸》。
故事的梗概是這樣的:古時候有個暴君,害怕百姓造反,把百姓的鐵器全部收走。農民沒了鐵器,就沒辦法耕種,大批餓死。一位老農去講理,但被抓進了大牢,折磨致死。臨死之前,他用泥土和米捏成了一個小怪獸,交給了探監的女兒。
女兒把泥人拿回家,有一次不慎把血滴在了泥人身上,這個小怪獸就活了。怪獸吃一切金屬製品,越長越大。最終,它參加了農民起義,攻打王宮,吃掉了軍隊的兵器,推翻了國王。但是老百姓得勝之後,怪獸還是要不停地吃鐵,成為了百姓的負擔。最終那位老農的女兒設計與它同歸於盡,還百姓一個安寧。
這部電影無論是拍攝手法、思想深度、故事邏輯上,在當時都屬於上乘水準。當然,它雖然產於朝鮮,但導演申相玉其實是個是韓國人。申相玉在1978年被朝鮮綁架,在朝鮮期間,為朝鮮執導了7部電影,1986年才借參加柏林電影節的機會逃出。他就是韓國電影在上世紀60年代進入黃金期時的代表人物。
我們常說,藝術來源於生活。韓國電影的發展歷史,就十分透徹地體現了這一點。
韓國剛剛取得獨立,並且經歷了韓戰後,其影視題材打著鮮明的時代烙印。一批體現韓國人民族解放和國家光復的影視作品應運而生。但在進入60年代,國家局勢穩定後,韓國逐漸出現了以家庭題材為主的影視作品。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就是申相玉執導的《浪漫爸爸》。本片體現了60年代韓國中產階級在適應社會發展過程中所遇到的問題,比較富有生活氣息。
除了家庭題材外,韓國在60年代也推出了愛情題材、驚悚題材等各式各樣的影視作品,呈現出了百花齊放的態勢。但是,韓國電影的發展也遇到過障礙。這個障礙,來自於時任韓國總統樸正熙推出的一系列政策。
樸正熙
樸正熙當政的時候,為了保護本土電影,設置了一個電影配額制度。這個制度規定,韓國的影院,每年每個廳,都必須上映一定天數的本國電影。全國的電視臺,也必須按照一定比例播放本國電影。而且,必須是有實力的製作商才能註冊電影公司,這些電影公司達不到一定程度的國產電影產量,是不能進口外國電影的。
但是,這種保護相當於在中超聯賽裡加大外援限制、設置U23政策,治標不治本,並沒有給韓國電影水平帶來實質的幫助。外國電影的進口量少了,反倒導致了外國電影的收益增加。有的電影公司為了從中獲利,甚至出現了非法出售進口外國電影配額的行為。1966年,韓國還規定,一家電影公司必須放映三部韓國電影,才能進口一部外國電影。所以某些公司就在那三部國產電影上採取完全糊弄的態度,只求數量不求質量,注意力全放到了進口外國電影上。
這種保護主義、金錢至上的口子一開,韓國電影在觀眾心裡,就成了低成本、低質量、粗製濫造的代名詞。一旦口碑倒了,什麼政策都拯救不了票房。韓國影視界已經在他們的發展歷程中,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有用的經驗和教訓。
當然,對於那個時代韓國影視界的低迷,我們也必須將一部分原因歸咎於樸正熙時期對電影題材的過度限制。但是,無論在何時,我們都應該絕對反對將影視藝術低迷的理由全部扣在「體制」、「國情」上。就像文章開頭所說,申相玉這樣優秀的導演,即使是在朝鮮,也能夠拍出《平壤怪獸》這樣的劃時代作品。
申相玉
直到樸正熙去世後的80年代,韓國電影才迎來了轉折。一些在80年代經歷了電影轉折期的年輕人,後來成長為了優秀的導演,其中包括1969年出生的奉俊昊。今天,奉俊昊憑藉自己執導的《寄生蟲》,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他是繼去年墨西哥導演阿方索-卡隆之後,影史第二位以非英語片拿下該獎的導演。也是李安之後,第二位奪得該獎項的亞洲導演。
而目前中國影視界和韓國影視界的差距,比中國足球和韓國足球的差距可能更大。中國足球和韓國足球的差距,根源不在足球本身,而在思想觀念;同樣,中國電影和韓國電影的差距,根源也不在電影本身,也是在思想觀念。
奉俊昊
我不知道現在中國國內的小學語文教科書都在教什麼。我們那個年代,書裡經常會有革命先輩們的事跡。但那些課文並沒有把背景講清楚,老師也不會講的太明白,只告訴你課文裡的主人公幹的都是好事,他們在與壞人作鬥爭。這樣一來,許多同學分不清革命戰爭、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反正都是好人打壞人;甚至有人認為蔣介石和日本人都是一回事,因為課本說他們都是壞人,而壞蛋都是一樣的。那個時候課本裡還會講列寧的事跡,但列寧究竟在和誰作鬥爭,為什麼要鬥爭,很多人直到小學畢業也搞不清楚。一切的一切,只是填鴨式的灌輸。
曾經有一次,老師講到了有關宋慶齡的一篇課文。宋慶齡在課本裡的形象,當然是關愛下一代的慈祥奶奶。但我們的老師多了一句嘴,告訴大家:宋慶齡的妹妹嫁給了蔣介石。同學們立即就無法接受,也無法理解:好人的妹妹,怎麼能嫁給壞蛋呢?
把人物臉譜化,非黑即白,這就是中國人從小接受的教育。這種教育明明是錯誤的,我們卻很難去改正。這或許也是教育當中的一種「懶政」,因為用這樣的教育方法,風險最小、最省事。但教育者沒有考慮到的是,一旦當接受這些教育的孩子長大,接觸到冷冰冰的現實的時候,他們會對自己以前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產生懷疑,進而衍生出自我懷疑。當他們的價值體系崩塌的時候,就是產生痛苦的時候。產生痛苦的人多了,這個社會就會隨之變得痛苦起來。
在一般人的印象當中,年輕人不喜歡看主旋律的影視作品。但有一部劇例外:李幼斌主演的《亮劍》,在年輕人為主要用戶群體的B站上大受歡迎。當B站失去《亮劍》版權時,許多年輕用戶紛紛表達惋惜之情。他們不但喜歡看這部劇,還喜歡在網絡上分享和討論其中的情節,一些經典橋段甚至能夠全文背誦。他們中的一些人,甚至在主題曲《中國軍魂》奏響時,一句一句地以發彈幕的形式「合唱」,熱血沸騰。
這充分說明:題材問題,並不是某個年齡段受眾的桎梏。只要能講好故事、尊重常識、有血有肉、拒絕說教,就能起到「潤物細無聲」的效果。同樣,在美國拍攝的抗日電影《血戰鋼鋸嶺》上映後,有一條中國的影評說:「這是我這輩子最恨日本鬼子的兩個小時」。輸出價值觀,靠的絕不是褲襠藏雷、手撕鬼子之類的超現實魔幻情節,也不是《舉起手來》中那樣臉譜化的處理方式。
我們就以奉俊昊的作品為例,看看他在表達價值觀的時候,是如何處理的。
奉俊昊最為人所知的作品,就是2003年的《殺人回憶》。這被很多人認為是韓國電影史上的最佳作品。故事的背景是真實發生的華城連環殺人案,但這部電影最可貴的地方,就是不單單在敘述案件本身。它通過許多有意無意的元素和表現手法,表現了韓國社會當時的種種問題,以及韓國人當時思想中的痛苦和迷茫。
在影片中,有一位辦事不嚴謹的警官,單憑著自己的直覺辦案,他的粗暴手法一次又一次被證明是錯的;也有一位信奉科學的警官,經過一系列嚴密的推理,找出了他所認為的真兇。而他所信奉的科學:美國的DNA檢測報告,卻又親手打破了他對案件的判斷,讓他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
而這些情節,加上一系列影片的臺詞和拍攝手法,其實體現的是韓國社會由傳統走向現代過程中,民眾思想當中的糾結和痛苦。韓國傳統社會等級森嚴,嚴格區分的長幼、上下級關係,到如今還存在;而戰後受到美國的影響,韓國社會迅速西化,取得經濟發展的同時,人們的思想卻無法接受百分之百地西方化。由於這個國家所經歷的獨特歷史,導致了其民族性格中彷徨和迷茫的一面,而《殺人回憶》就是借著殺人案,講述這種讓人糾結的現狀,從而引起大家的共鳴和思考。
說實話,在中國的影視界,只有賈樟柯的部分作品讓我能從其中品到一絲這樣的味道。而就是這樣的一位導演,在中國也受到了諸多的爭議。對他的爭議主要集中在:他塑造了一個「擰巴的中國」,尋求著「悲天憫人的快感」,用電影傳遞一種「自我低估」的消極思想。可是,批評者們卻忘記了最基本的一點:這樣的電影,題材都來自於生活,來自於活生生的你我他之中。睜大眼睛去看、去面對,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這是人性的真實。影視藝術,不應該完全是虛假玄幻的世界。
就像正在發生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我相信到了疫情結束之後,它也會對我們經歷過這一切的所有人產生難以磨滅的印象。短短2個多月,已經有無數讓我們難忘的事件發生。當災難降臨的時候,我們有責任一起去抗擊;當災難離開的時候,我想,影視界也有責任用自己的作品去紀念這次抗擊的過程,給後人留下警醒。我期待在不久的將來,中國能有這樣的作品。
類似的作品,韓國也早已有了。導演還是奉俊昊,他執導的《漢江怪物》,推薦給大家觀看。和《殺人回憶》不同,這部電影表現的不是一樁現實中發生的災難,但讓人看過之後,又覺得它切切實實地在自己的生活裡出現過。在這裡就不再多提,大家一看便知。
說到這裡,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又覺得中國電影或許並沒有我們所說的那麼脫離現實社會:那些光怪陸離、邏輯混亂、虛假尷尬、浮誇浮躁的表演,客觀上不恰恰是中國社會目前許多真實現象的體現嗎?多年以後,當我們整理中國21世紀的影視史的時候,這些「爛片」都將以一個整體的姿態,在這部史書中佔據一席之地。它體現的不是中國影視界的浮躁和墮落,而是進入網絡傳播時代後,中國影視界對快餐文化的順從和妥協。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偶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少部分作品,也不能改變這一洪流的大方向。
影視從業者們,放棄了在追求質量和迎合市場之間尋找平衡的權利;他們一味向市場實施右傾投降主義,沒有以自己的作品內容來定義這個時代,而是讓這個時代定義了自己的作品。他們的作品就像乾隆的詩:一輩子寫了四萬多首,卻讓人一首也記不住。如果真的要在行業內做出一番事業,我們還是建議,中國影視界最好能夠出產一些能夠「留得住」的作品。
當受眾關注熒幕外的花邊,多於關注電影本身;吐槽電影的作品,比電影本身還要精彩;對角色妝容服飾的討論,超越了對劇情的討論;影視界投資和逃稅的數額越來越大,卻年復一年出不了好內容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發自內心的告訴他們一句:
你們的水平,現在看來和中國足球也沒什麼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