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人大概都不怎麼寫情書了,甚至不寫信了,微信簡訊電話郵件以各種方式滿足著人們交流的願望與需求,寫信這件原本再正常不過的事變得多少有些不同,或是不以為意,或是當作一種過於沉重的表達。當天涯真的可以若比鄰,古人對於書信的心情我們大概是不會懂了。不懂「尺素重重封錦字」時的慎重與擔憂,也不懂「開拆遠書何事喜」的欣慰與歡樂,即使「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卻還是忍不住「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好了就此打住,晾畫主頁君才不是文縐縐的懷古少年,我們今天要談的其實17世紀尼德蘭繪畫中的「情書」。
因為最近對維米爾實在是痴迷,所以忍不住還是想寫他,發現在他不足40幅的傳世作品中,竟然有5幅都是書信主題的,不免讓人覺得其中還是有很多值得挖掘的點的。我們不妨先來一一看看這五幅作品。Johannes Vermeer: Girl Reading a Letter by an OpenWindow, oil on canvas, circa 1659, 83 cm ×64.5 cm, 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
《在開著的窗子前讀信的女孩》是其中最早的一幅,也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幅。整幅畫的色調溫暖柔和而富有變化。一位女子正站在窗前,手中拿著一封信,低著頭讀著。怎麼知道這是一封情書呢?我們可以從整幅畫中的其他元素來進行分析。畫的左右兩側各有一塊帘子,左側是紅色的窗簾,右側是一塊綠色的帷幕,值得注意的是帷幕本來是可以擋住我們現在所看見的全部場景的,這也就暗示女子其實處在一個十分隱蔽的空間中,我們的目光只是某種「偷窺」。其次是畫面前景中的一盤熟透了的水果,很自然讓人聯想到性與愛情。而打開的窗戶除了為畫面提供合適的光源以外,也是這個封閉空間中一個情感的出口。諾貝特•施耐德(Norbert Schneider)更是指出X光分析表明右側的帷幕下本來畫有一個丘比特,但是後來不知什麼原因被維米爾遮住了。從這些元素看來,這是一封情書是確定無疑的。另外這幅作品還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細節,那就是女子在窗戶上的投影,雖然我看的畫少,還是覺得這在那一時期的作品中是比較少見的,這也表明了維米爾對於光學效果的重視和熟悉。
Johannes Vermeer: A Lady Writing a Letter, oil oncanvas, circa 1665, oil on canvas, 45 cm × 40 cm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第二幅是《寫信的女子》,這幅畫也有一些很特別的地方。首先可以看人物的姿態,和前一幅中的女子有一些相似之處,都是身體朝向畫左側身而坐,不同的是這幅畫中的女子將頭轉向了畫外,這在此類作品中也是有些獨特的,除了在肖像畫中,這一時期的作品(往往是風俗畫)中的人物比較少與畫外的觀眾有直接的眼神交流。我們還是回到這幅畫本身,畫中女子衣著講究,我們甚至可以再一次看見那對碩大的珍珠耳環,而桌子上的珍珠項鍊和首飾盒也暗示了人物的身份,不過遺憾的是我辨認不出畫面背景中那幅畫的內容。與前一幅對比一下,我們能發現二者的用光方式也是類似的,雖然這幅作品中並沒有窗戶,但是也不難看出光源來自於畫面左側比人物稍高的位置。另外還有一點有趣的地方,這幅畫的「聚焦點」是在女子的左手手臂上而非面部,按照繪畫的邏輯來說本不該有絕對清晰的焦點和相對模糊的非焦點的區分,但是維米爾是個例外。不少研究者都指出維米爾在作畫過程中利用了某種光學儀器,使得作品獲得了某種照片式的效果(他可能還和顯微鏡的發明者列文虎克有過不少接觸)。
Johannes Vermeer: The Love Letter. Circa 1669-1670, oilon canvas, 44 cm × 38.5 cm ,Rijksmuseum Amsterdam
第四幅是《情書》,取個這樣的名字多好,根本就不用去想她讀的到底是不是寫情書了。但是儘管如此,這幅畫的畫面卻帶給我們更多的疑惑。前景中的門與帘子等部分佔去了畫面的三分之二,觀畫者與畫中的人物處在一個分隔開的空間中,畫中女子和她的女僕處在畫面深處——另外一個房間中。畫面的細節相對前面幾幅畫來說明顯複雜得多。先看女子周圍的事物。她一手拿著\琴,另一隻手拿著一封信,頭轉向女僕,女僕也微微低下頭與她交談。可以看出女子的表情有些吃驚。我們可以用想像力補充一下情節,應該是女僕帶來一封陌生男子的情書給女主人,女主人收到之後尚未打開。那女主人此刻的態度究竟是怎麼樣的呢?很難說清楚。我們可以看畫面前景右側的雜物,堆放得多少有些雜亂,前景中央的拖把也隨便擺著,女子身旁的籃子中的衣物也還沒有洗,這些可以看出女主人和女僕都有些不稱職。但是那雙顯目的鞋有可以作為婚姻與忠誠的象徵。另外女子背後的兩幅畫也頗為有趣,可以看出兩幅都是風景畫,上面一幅為陸景,下面一幅為海景,二者有一種很明顯的對比。這些事物都表明女主人處在一種矛盾的境遇中,而這可能就是這封情書所帶來的結果。達尼埃爾•阿拉斯(Daniel Arasse)在評價維米爾的畫時就認為此類作品有一種「意義的懸置」(suspens du sens)。
Johannes Vermeer: Lady Writing a Letter with her Maid, circa 1670-1671,oil on canvas, 71.1cm × 58.4 cm ,National Gallery of Ireland
最後一幅是《與女僕寫信的女子》。把這一幅放在最後是有道理的,因為它的構圖綜合了前面所介紹的兩種。畫面中有兩名人物,女子與女僕,但是二者的關係並不像《情書》中一樣處在交流的狀態,而是各自在做著各自的事。女主人正在寫信,而女僕則將頭偏向窗外。畫面的背景佔據了很大的面積,我們可以看見這「畫中畫」中所表現的人物。這幅畫表現的是《出埃及記》中記載的法老的女兒救起水中的摩西的場景,我們可以在這一場景與寫信女子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繫。根據佛爾加拉(L. Vergana)的解釋,寫信女子與法老的女兒有著一定的相似性,都是高貴而獨立的女子,而女僕則與摩西的姐姐米利暗(Miriam)相關,二者都是信使。這種理解其實暗示了女子對於這封信的態度:這可能是一份拒絕表白者的信。我們還可以在畫面中找到更多的支持。其一是女僕望著的窗口,可以看見玻璃上有彩繪,而且表現的也是《聖經》題材,可能是一位聖人。其二是前景中椅子腳旁邊的一封扔掉的信,可能是女子受到的信,讀完就仍在了地上,就此也可以看出女子的態度。
關於這幅畫還有一個有趣的點。茨維坦•託多羅夫(Tzvetan Todorov)在《日常生活的頌歌》中指出這一時期的尼德蘭繪畫中往往有一種將興趣點與中心點分開的趨勢(這一說法大概借鑑了沃爾夫林關於文藝復興與巴洛克藝術的區分)。具體到這幅畫中我們可以看到女子與女僕就處在這種關係中,女僕更多地處在畫面中心,但是女子才是我們關注的興趣中心。Gerard ter Borch: Woman Sealing a Letter, c.1659, 56.5 x 43.8 cm, oil on canvas, Private collection
另外還有梅蘇(Gabriël Metsu)。梅蘇有一組關於寫信的作品,由一男一女兩幅構成。男子的這幅叫做《寫信的男子》,女子這幅叫做《讀信的女子》,二者使得畫面包含了某種情節的成分:男子寫信、女子讀信。而且兩幅畫的構圖都比較典型,比如《寫信的男子》中的窗戶與桌布,《讀信的女子》中的狗、鞋、女僕和牆上的繪畫。簡單分析一下《讀信的女子》。牆上的繪畫是雅各布•範•德•達斯(Jacob van der Does)一幅風景畫,澎湃的海景表現了女子內心的激動,而女僕手中桶上的箭頭也是丘比特之箭的標示。另外女子讀信時身體偏向與女僕相反的方向的細節也很有趣。Gabriël Metsu : Woman Reading a Letter, circa1664-1666, oil on panel, 52.5 cm × 40.2 cm, National Gallery of Ireland
總結一些這些畫能發現,雖然表現的場景類似,但是具體內容又有著很大的差別,寫信與讀信都有,有正常的夫妻情人之間的信也有婚外的隱情,有接受的歡欣也有堅定的拒絕。但是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可以發現一個巨大的相似性:畫面中的主人公都是社會上層的人士。這一點從畫面中的配飾就不難看出。
巴特•科奈裡斯(Bart Cornelis)指出在17世紀的尼德蘭無論對於上層社會還是勞動階層,寫信都是一種極受歡迎的活動,這一流行趨勢可能起源於法國。在尼德蘭,在繪畫中表現這一題材始於17世紀30年代,盛於50至60年代,而至70年代則開始消失。但是這一題材為何能夠如此流行?我認為這和尼德蘭繪畫的整體偏好有關,尼德蘭繪畫喜愛畫面內部的情感張力,鍾情於現實場景的描繪,熱衷於道德訓誡,這一切都使得「情書」的題材受到了青睞。另外,這種充滿故事性的題材也給了觀賞者更多的幻想空間和微妙的情感體驗。但是儘管如此,我認為這些仍然不足以解釋這一題材的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