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老娘也是一個有理想的人。他一心要做個文學青年,覺得這才是一個中文系學生應該有的夢想,根本不把我這個一門心思想搞新聞的同學放在眼裡。每個周末,我懷揣著新聞理想到外面到處逛逛,他就一副懶洋洋的樣子斜靠在床上看「巴金」,等我中午回來,他還窩在那裡看「巴金」,臉也沒洗牙也沒刷早餐也沒吃,也許這中間他已經睡過無數次覺,但姿勢還是保持我早上出門時的樣子,連翻身都懶得翻。
老娘就這樣窩在文學名著裡面,窩在一頁頁承載著他文學夢想的方格稿紙裡,期望有朝一日自己手寫的文字能變成報紙刊物上的鉛字。但直到畢業,他沒有一篇文學作品能變成鉛字,就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有。
畢業後,老娘回到生養他的地方教書育人,我到現在謀生的城市找活路。當時通信不發達,基本上都是書信來往。他的來信沒有什麼太多內容,主要是寄來一兩篇散文,讓我幫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發表。
在一封封來信裡,我知道身居鄉鎮中學教師崗位的老娘文學夢想依然沒有泯滅,腦際又浮現他斜躺在床上讀「巴金」的樣子。我把他寄來的手稿一一推薦給報紙副刊編輯,想扶一把這個在文學夢想路上艱難跋涉的同學。但是,或是稿子質量問題,或是我推薦力度不夠,他這期間能發表的作品並不多。
後來,老娘很少來信了,偶爾通一下電話,這邊問「最近怎麼樣,還寫不寫」,那邊答「還是那樣,沒什麼長進」,曾有一段時間唉聲嘆氣地回答,「唉,不怎麼寫了,沒有什麼信心了」。我心裡知道,「草根」的夢想之路都很艱辛,深為自己沒能給他更多幫助感到愧疚,只好嘴裡罵罵咧咧幾句,權當鼓勵鞭策他繼續前行。
再後來,老娘離開教師崗位,調到市裡一個城區工作,負責編寫各類信息。我為他能找到新的工作崗位感到很高興,覺得在這個編編寫寫東西的地方,也許能再次激發他創作的熱情和靈感。但是,在這幾年時間裡,我幾乎沒看到他發表有什麼文學作品。這是因為新工作崗位太忙還是文學夢想已死,或者其他原因,我一直不敢問他。
突然有一天,他通過微信給我發來一個網絡連結,內容是第二屆廣西網絡文學大賽獲獎作品公示,他的作品《老廳堂》位列散文組一等獎。我一看,小夥伴瞬間驚呆了。據說,這次獲獎篇目是從3222篇區內外文學愛好者參賽作品中,層層篩選出來的。「草根」的老娘,沒有任何背景,能拿下一等獎,真為他的收穫感到高興,更為他的文學夢想不死、長年筆耕不輟感到高興。
他上省城領獎時,廣西作家協會主席、知名作家東西先生給他頒了獎。那時,我正好為生計在外奔波,沒能見到他,也沒能請他吃飯或者叫他請我吃飯。此後,我一直追問得多少獎金,可能怕我纏他請客或者發紅包,他一直回答說獎金還沒有發呢,再後來再追問,他就說不多不多,始終不肯說得多少錢,這讓我突然想起孔乙己的那句話,「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想想真是交友不慎啊,當年白白請他喝那麼多綠豆沙。
此後,老娘枯木逢春一樣,滿身活泛起來,還開了一個微信公眾號,專門發他的原創文學作品,我幾乎每篇都看,連標點符號都沒敢輕易跨過,我從中讀出了老娘這麼多年埋頭默默耕耘的付出與收穫,讀出了老娘對生活的體察、對命運的感悟、對人生的思考、對萬物的悲憫。但是,我基本上都是在文末給他點個讚幾乎不給他讚賞,因為我的公眾號文章他也沒有讚賞,我當然可以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問心無愧不給他讚賞。
東西慢慢寫得多了,發表也慢慢多了,慢慢有了點資本的老娘,有時候私下跟我嘚瑟。比如說,他某個作品被人家改編拍了微電影,還得了版權費等等。每當這時,我都很不客氣地扭住他的牛鼻繩,摁住他的牛頭,警告他千萬別嘚瑟,否則直接拉黑好友刪除朋友圈,永世不得恢復。
因為,不管往後的路走多遠,不管往後的成就有多大,我想看到的老娘還是當年單純追求文學夢想的樣子,每一個文字都是心靈的文藝表達而不是媚俗的矯揉造作,每一個腳步都是夢想的不懈追尋而不是名利的世俗追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