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眼前一大盆熱氣騰騰的酸菜魚發愣。
醇厚的湯裡,金黃酥脆的表皮下翻出雪白的魚肉。
青、紅辣椒絲和酸菜點綴其間,香氣中帶著誘人的麻辣酸鮮。
「桂姐姐,這份量也太多了吧?」我不好意思地憨笑著。
畢竟,我一開始只是打算放學後蹭點小零食。沒想到,今天可以直接當晚飯了。
「沒關係,多吃點吧,你學習那麼辛苦。」她柔和的笑著。
跟她慢慢熟悉後,我也不再感到拘謹。「那我開動了!」
酸香味刺激著我的味蕾。
煎的焦酥的外皮裹著爽滑鮮美的魚肉,配上飽滿香糯的米飯,辣椒的味道恰到好處。
魚肉伴著爽脆的青椒絲和酸菜入口後,鹹、鮮、麻、酸、辣五味俱全。
細品那鮮嫩酸香的魚肉,我感受到了後味中的甘甜。
這甜味讓辣味不再那樣富有攻擊性,反而讓人更加欲罷不能。
我不知道怎麼形容這種美味,只能說像極了小時候吃辣條時那種痴迷沉醉的感受。
「這是酸菜魚嗎?我從來沒吃過這種口味。」轉眼間,一盆魚已經被我吃了大半。
「確切的說,這不算酸菜魚。」她低眉垂目,好像在思考。
「酸菜魚本來是川渝地區的特色。但今天的這道菜,卻是湘西地區的苗家酸魚。
不同於川菜,這裡的魚是提前醃製好的。
而且,其中還加了獨門秘方。」
「秘方?」我開始好奇起來。
「這就要說到今天的故事啦。」她笑得很淺。
「不過,這是一個傷感的故事。」
湘西人戀家懷鄉,講究葉落歸根。
說到這鄉思,何人不戀故鄉呢?只是湘西山嶺險峻、道路崎嶇,一旦離開故鄉,就很難再回去。
但是,有時迫於生計,又不得不離鄉。
老李就是這樣一個外出打工的人。他和許多人一樣,南下川渝謀生計。妻子兒女、老父老母則留在了湘西。
那年老李運氣很好,在大城市裡找了份不錯的活計。幹了整整一年,也攢了不少積蓄。
他大包小包的買了很多東西,包括給妻子的衣服首飾、給老人的補品藥品、還有給女兒的各種零食玩具。
他老來得女,只有女兒云云一個孩子,更是把她視為掌上明珠。
女兒最愛吃本地的鳳凰薑糖;於是,老李就經常做給她吃,從來不嫌製作過程繁瑣複雜。
出來之前,女兒經常跟她要什麼「芭比娃娃」。
老李跑遍了小鎮裡的商店,可就是買不到這種新鮮的洋玩具。
現在,他終於在這繁華的商廈裡看到了所謂的芭比娃娃。
導購員問他要哪種,老李一時語塞。
他對娃娃的種類一無所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用遲鈍憨厚的話語努力表達清楚自己的意思:「小,小女孩喜歡的,就行!價格沒關係。」
結了帳出來,老李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娃娃,好像什麼絕世珍寶。
他早已按捺不住與家人團聚的激動之情,馬上買了長途車票,北上回家。
那時還比較落後,有的地方不通火車。因此,老李是坐長途大巴回家的。
在顛簸的車上熬了一下午,老李時不時把女兒的照片拿出來看一下。
大約傍晚時分,車停在了一個山口處。
這時,上來了三個一身黑衣、帶著口罩的壯年男人。
售票員早已昏昏欲睡,給他們放了票就靠到一邊休息了。
整個車廂裡的人似乎都沒察覺到這幾個新乘客的異常之處。
但直覺敏銳的老李卻感到了一絲莫名的惶恐。
這三個人,沒帶任何大包行李,卻每人背了一個用布包著的棍狀物。
為首的那人還背了一個黑色的小包,裡面鼓囊囊的不知道裝了什麼。
但那凸出的形狀,卻讓老李想到了一種可怕的東西---槍!
他們看起來,根本不像搭車回家的旅客。
看著找位做下的三人,老李希望那不詳的預感只是自己的錯覺。
車又開了一會兒,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此時,大巴駛入了一片荒無人煙的山區。
就在這時,隨著一聲巨響,車猛地停了下來。
「前邊好像有點塌方,我下去看看。」司機回頭對大家說。
就在他起身的同時,老李看到一個黑衣人也離開了座位。
接著,那黑衣人迅速跑到司機身後,拿出一把尖利的長刀,一下就砍中了司機的脖子!
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變成了一具屍體。
乘客們開始尖叫起來。
另外兩個黑衣人也站了起來,從包裡掏出一把槍,對車頂開了一槍:「都閉嘴!」
隨著刺耳的槍鳴,人群瞬間寂靜下來。
「全部下車,抱頭蹲在地上!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敢耍一點花招,就斃了你們!」
老李隨著人群,連滾帶爬的到司機的屍體旁跪好。
完了,這次遇上車匪路霸了。老李絕望的想。
自己大概是沒法活著回去了。
在那個年代,車匪路霸十分猖獗。他們經常在深山公路攔車,搶奪乘客的錢財。
更可怕的是,這群流竄的歹徒十分殘忍,為了銷毀證據,他們在搶劫後,往往把所有人殺死滅口,連屍體帶車推下山崖。
果不其然,歹徒拿走乘客們的財物後,不顧他們的苦苦哀求,用尖利的長刀把他們一個個殺死。
屍體則直接被推進了懸崖下的激流中。
馬上就要輪到老李了。
他絕望的看著周圍。因為另一個黑衣人持槍看守的緣故,沒有一個人敢反抗。
看到面前的劫匪,老李主動把兜裡的錢塞給了他。
「大哥,行行好。」他的聲音顫抖,雙手死死拉住那人的衣袖。
「我就是想回家看看親人。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孩子,她才五歲,我真的想再見見她…」
看著泣不成聲的老李,那黑衣人猶豫了一下。
他轉頭對另一個人說:「王哥,要不咱們就放了他吧。我家也有個妹妹,跟他女兒差不多大…」
被稱作王哥的人朝他們走來,一把搶過他的刀,低沉的說:「不行!放跑了他,咱們被抓了怎麼辦?」
說罷,他不等老李辯解,一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接著,王哥把老李的屍體拖到崖邊,隨手推了下去。
那新買的芭比娃娃從袋子裡掉落出來,躺在一片猩紅的血泊中。
幾周後,孟信郊外的一處小旅店裡。
這旅館開在山腳下,入山後就算是進了湘西的地界。
時值深冬,老闆傅強正哆嗦著揣起雙手,盤算什麼時候關店。
再過幾天就是春節,這裡幾乎已經沒有客人。他也得收拾一下回家過年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傅強心下一驚,打開門後,只看見一前一後兩個人。
為首那人一身老式青衣,披著袍子,遮住了面龐。
他身後緊跟的那人則裹在一襲黑袍中。
「住…住店嗎?」傅強戒備的看著這兩個裝扮怪異的不速之客。
「嗯。」青衣人應了一聲,往桌上放了幾張鈔票。
「不用找,剩下的就當今晚的飯錢。」聲音陰冷的好似天外來客。
老闆一數,這錢可比原價多出一倍。可他又不敢去問青衣人,只好收下,晚飯做些好菜便是。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到那青衣人手中提著的東西---一隻破舊的小銅鑼。
傅強瞬間感到一陣惡寒。
當地人傳說,趕屍匠就是提著這種東西上路的,其名為「陰鑼」。
難道,這是碰上趕屍的了?
傅強注視著二人的背影。這時,一陣陰風吹了進來,輕輕的拂起那黑袍人的衣尾。
揚起的衣袍下,沒有腿腳。
空空如也。
傅強躲在廚房裡,瑟瑟發抖。
看來,那是趕屍匠無疑了。
所謂趕屍,是湘西地區流傳已久的一種神秘風俗。
湘西道路崎嶇,運輸十分困難;但湘西人又講究歸葬故鄉。
於是,趕屍人這一行業應運而生。
自古以來,運屍的途徑有兩種。
一是走水路。但途徑三峽,激流艱險,容易出事;加上人們忌諱,不願運送屍體,此路便漸漸衰退。
二是走陸路。但山路險峻,車馬難行。公路未通時,只能徒步運輸。
這是一個苦差事:路途遙遠,屍體容易腐爛。
只有專業的趕屍人能夠用特殊的法術,喚醒屍體,使其不腐,還能跟著自己拔山越嶺,順利回鄉。
傅強聽過許多此類傳說,但從沒親眼見過。
據說趕屍人會住到專門的「死屍客棧」。那他們又怎麼會到這裡來呢?
疑惑和恐懼纏繞著他,可傅強還是要給客人準備晚飯。
他四下尋找了一番,終於發現了一壇醃魚。
就用這個做一道苗家酸魚吧。
傅強做好了酸菜魚,連米飯一起送給了那兩個客人。
關門時,他悄悄朝裡面瞥了一眼。
果然,只有青衫人動了筷。
那黑袍人就像一具包裹在衣服裡的骨架一樣,僵硬地靠在牆壁上,一動不動。
夜深了。
傅強正在收拾剛才的碗筷。果然,另一碗米飯一動未動。
好在他們只住一晚。傅強想,要不然,自己總是和這趕屍的住在一起,說不定要嚇出病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廚房的門角微微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吱呀的輕響。
傅強以為是風,漫不經心地轉過頭去。
可眼前的一幕,卻嚇得他魂飛魄散:打開的門邊,正站著那個黑袍人!
傅強的手顫抖起來。如果那青衫人真是趕屍匠的話,那這黑袍人---就是屍體!
那披著黑袍的屍體,正一步步向他走來。
門被堵死,傅強已經無處可逃。他記得老人們說過,這些屍鬼會把活人殘忍地殺戮、吞食…
他心一橫,抄起岸邊的菜刀,準備和它殊死搏鬥。
那屍體已經到了眼前,可它並沒有做出什麼可怕的舉動來,只是默默的找到那裝醃魚的罈子,像個廚師一樣開始做菜。
「你…你幹什麼?」傅強被它的舉動搞懵了。
誰知,那黑袍人居然開口說話了:「沒事,就是想做一道苗家酸魚。」
它的聲音嘶啞微弱,好像嗓子被水泡過一樣含糊。
「你的那道酸魚,味道不錯,可是總沒有我們那裡的家鄉味兒。」
黑暗中,傅強看不清它的臉,只是聽它絮絮叨叨的說著。
「第一,這魚醃的太久了,就少了鮮味兒。
第二,就是還少點甜味兒。
我好久沒吃過家裡做的酸菜魚了。
我還在家的時候,我女兒愛吃薑糖,我就想著改良一下這酸魚的做法,也往裡面加點薑糖。
沒想到,味道可好了,我和女兒都愛吃。」
那聲音裡帶著悽愴。
「薑糖的用量最是講究。
少一分則不出味,多一分又太甜膩…只有我掌握的最好。
真想再回家去,給女兒做道加了薑糖的酸魚啊…」
說著,傅強看到黑袍人緩緩攤開了手掌。
那手掌,竟然是一隻破敗的白骨。
骨節間,躺著一塊明黃色的薑糖。
第二天,青衫人帶著黑袍人,同傅強辭行。
傅強微微點頭。只是,他沒有提及昨晚的事。
那晚,黑袍人做完酸魚就轉身離去了,一口也沒有吃。
大概,屍體是不能吃飯的吧。傅強想。
幾天後,大年初一的早上,青衫人拜訪了老李的家人。
原來,老李的家人早已知道了老李遇到劫匪、被害身亡的噩耗。
只是屍體被推下懸崖,沒法出殯,只得先做了個衣冠冢。
但他們一直掛念著老李屍體的下落,想讓他魂歸故土。最後,家人找了當地一個著名的趕屍匠,請求他找到老李的屍體,並且帶回來。
這青衫人就是那位趕屍匠。
老李棺材出殯那天,青衫人專門把他的小女兒云云叫到了跟前。
看著眼眶紅腫的女孩兒,他心裡一陣酸楚。
「這是爸爸留給你的。」青衫人從包中掏出一個已經清洗乾淨的芭比娃娃,還有一包鳳凰薑糖,遞給云云。
拿著娃娃和糖,云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聲大哭起來。
青衫人臨走前,還留下一張菜譜。據說,那上面是老李發明的薑糖酸菜魚的做法。
不久後,傅強也聽說了此事。於是,他把自己那天晚的經歷添油加醋的講了出來。
在眾人的口中,這則趕屍異聞便擴散開來,越傳越邪乎。
據說,趕屍人並沒有那麼大的本事,找到那順水流走的屍體。
是老李的亡魂掛念故土,不願客死他鄉;於是,那屍體主動找到了趕屍人,跟著他一起回了老家。
路上住店時,因為看到傅強做的苗家酸魚觸景生情,老李便親自做了一道閨女愛吃的薑糖酸魚,並把菜譜寫了下來。
而那娃娃和糖,也是老李牽掛女兒,死後還不忘帶給她。
當然,隨著時代的發展和交通的便利,這怪力亂神的迷信傳說也就漸漸被大家淡忘了。趕屍人這個古老的職業,也慢慢消失了。
自然,那秘制薑糖酸魚的獨家菜譜,也一起無影無蹤了。
我聽完這個故事,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楚,嘴裡的飯菜也不香了。
「你一開始說的那味特殊配料,就是薑糖吧?」
「對。」桂姐姐拿出那本厚厚的《詭食記》,從裡面找到了這道薑糖酸菜魚的做法,指給我看。
「其實,並不是老李的屍體還了魂。只是他被衝到了河床上,又恰好被趕屍的青衫人發現了而已。」她的聲音十分平靜,聽不出情感波瀾。
「至於薑糖酸菜魚的菜譜,則有可能是他從屍體口袋裡發現的筆記上抄錄得來的。
而傅強看到的那個深夜出現、教他做菜的所謂屍體,或許就是青衫趕屍人自己。因為天黑,看不清面容,兩人又都有袍子,就很容易混淆。
那娃娃,也不過是他從案發地撿來的。
至於為什麼屍體能隨他一起行走,這就要說起趕屍的秘訣了。
那趕屍匠依照祖先傳授的方法,調製出一種特殊的防腐劑,塗抹在屍體身上,使它快速風化、乾燥,不易腐爛,就像製作木乃伊一樣。
這樣的乾屍,重量很輕。再用細竹竿挑起來,背在身上,就不易被人察覺,看上去和屍體自己行走一樣。
大概,這就是趕屍術的真相吧。」
「那,那群殺人的車匪呢?」我忍不住問。
桂姐姐輕輕搖頭,「唉,不知道。畢竟在當時,這樣的悲劇太多了。」
「可是這樣的解釋也太過巧合了吧,」我還是不願相信,「若真是如此,趕屍匠又為什麼要冒充屍體,去做酸菜魚呢?難道就是想製造一個恐怖的傳說嗎?」
「人世間有太多難以解釋的事。」她笑的雲淡風輕,「自己心中的苦衷,又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呢….」
「你說薑糖酸魚的菜譜已經消失了,可你又怎麼知道…」
「噓…」她打斷了我的話,「有些東西,還是看破不說破的好。」
我們兩個相視一笑。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美麗而神秘的女人背後,還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