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此行接觸到許多尊嚴掃地的知識分子,令人唏噓。F是其中的又一個例子。
F以前穿著庫德人傳統服飾的樣子。她是敘利亞第二大民族庫德人,和敘利亞庫德領導人來自同一個家鄉,庫德人在日常生活中比阿拉伯人世俗程度更高、更開放,日常可以不戴頭巾。F對包括中國社會和家庭變遷在內的問題懷有興趣,當詢問我們相關問題時,她認真在本子上做著筆記。她曾是阿勒頗大學的阿拉伯語教師,今年36歲,正面臨窘迫的失業。知識分子的失業是難民群體中常能看到的現象,他們找不到與資歷相應的工作,有時就業情況還不如掌握實際技能的人。
她來自的阿勒頗大學是敘利亞重點大學,2013年就曾發生過火箭彈擊中大學校內建築導致血肉橫飛的事件,當時政府軍和反對派互相指責,均不負責,在此之後,教學依然進行。
兩年半前,F來到土耳其。剛到土耳其的那年,大學還在發工資,還會回去領取。現在和很多敘利亞女孩一樣,靠變賣過去攢下的首飾生活。目前在YUVA兼職社工,期限兩個月,之後不知道能去哪裡。
她告訴我們,有條件的話想去追求更好的生活,家鄉在戰火中毀掉,現在找不到工作,都讓她痛苦,講述時一度哽咽。
儘管處境艱難,這仍然是一個有尊嚴的知識女性形象。讓她惋惜的是,這裡對阿拉伯語教育的重視程度遠不如土耳其語高,現在的阿語學校都在UN框架下開設,存在資金不夠、難以維持的情況。
F的父母有六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她是家裡最小的女兒。如今家人兩人生活在德國,六人生活在土耳其。關於川普的穆斯林禁令,她表示並不意外,稱因為恐怖組織毀壞了穆斯林的形象,但同時她也覺得,川普的行政令太過嚴厲,不夠公正。
時值美國華盛頓州西區聯邦地區法院法官裁定暫停執行這一行政令,她說叔叔家的孩子在美國生活,如果能解除禁令,她會很開心。
M。攝影 楊肯M是難民中真正的高級知識分子,卻也像一個隨時流淚的悲劇人物。他研究人權法出身,如今卻做了戲劇老師,再不想跟政治扯上關係。
他的一個學生因先天患有神經系統殘疾,剛來時字母都蹦不出,行動也異於常人。M幫助他練習放鬆的笑和呼吸,這個孩子慢慢開始正常說話,可以在舞臺上表演了,跟常人的不同也成為他表演的一部分。幾周前,男孩去芬蘭接受進一步治療。這讓M深信,藝術可以治癒人。
M培訓的學生主要是那些被迫早早扛起生活重擔的敘利亞童工。一些孤兒也會來一起排演戲劇,有人親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有人四五年中不知道父母在哪,是沉到大海,還是被迫加入了極端組織,抑或喪生在轟炸中。「他們內心很痛苦,如果不願意把痛苦帶給別人,就會更痛苦。」向記者講述時,他幾次流淚。
在課堂上,他讓他們表演蝴蝶,破繭重生,然後在花叢中飛,模擬流離和求學,他們一起歡笑,很多孩子得到了治癒,「已經是嶄新的人,沒有仇恨了」。一個與親人失散的男孩子,在一期培訓之後,被問起今後最想做的職業,小男孩的回答是為人免費治病的醫生。
M和戲劇課的孩子們。這些課程培訓三個月一個周期,第一個周期用阿語版劇本,第二個周期用土耳其語版,第三個月用英語版,孩子有學習土耳其語和英語的需要,教戲劇也是教語言的過程。例如,M以在街頭推小車賣菜的孩子為原本,講述他們生活的艱辛和不易,風餐露宿,避寒只能躲在車殼子裡。而在劇本中,即便這樣困苦的條件下,孩子們還是會在空中比劃著練習寫字。
感受得到,M出於對政治和戰爭的厭惡而轉向藝術,轉向個體的人,「最重要的是藝術與美是全世界共同的語言,我們需要消除對於民族、宗教、派別、血緣等一切標準的偏見,僅是把人作為人去愛、去尊重,才能發現這個世界真正的美好,但是很可惜現在很多人意識不到這一點,才有瞭望不到結尾的紛爭」。
一些難民孩子的畫作。攝影 楊肯尼濟普由於地處邊境,是一個「沒那麼土耳其」的地方,發展程度也較低。「在YUVA跟童工一起工作,但有時他們回去,又回到原點,這令人難過,」H告訴我們。
H是生於1994年的敘利亞難民,能夠說較為流暢的英語,正在YUVA擔任社工,組織一些童工一起活動,後者常常身上髒亂、眼神複雜。這是一個需要專業性、小心翼翼和極大熱情的工作。他說他在敘利亞如果再呆一個月,就會被強制入伍了。參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有報酬,但攻擊平民對他而言是不能接受的。
H告訴我們,在土耳其的童工中存在被虐待問題,甚至毒品問題。有的孩子一天工作10小時,政府口頭上禁止童工,但沒有嚴厲執行。在加濟安泰普街頭,如果警察遇到他們,不會逮捕,只會驅趕。童工在商店打工,背負重物,操作機器,撿拾垃圾,大多數孩子都沒有註冊為難民,「他們不在乎未來,只想現在能賺錢」。
H帶領童工一起做泥人後,在給他們的作品拍照。攝影 楊肯與知識分子和技工的接觸,可以看出敘利亞難民普遍而言有較高的素質,大部分並不激進,而親西方,這是與伊拉克等地難民存在的差別。
「我們一家沒有靠政府,自力更生在土耳其紮根,來到土耳其覺得很幸運。」中產階級難民孩子B身上有滿滿的可能性和移民精神,令人感覺他在講述的是與其他難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B。攝影 澎湃新聞記者 李丹事實上在戰前,敘利亞在「阿拉伯之春」的中東幾國中屬於經濟較為發達的國家,也培育出相當規模的中產階級,選擇去歐洲的難民大多有一定家底,卻有太多中產在偷渡路上耗盡了資財。
B生於1996年,敘利亞內戰爆發後的2012年就跟家人來到土耳其,屬於第一批難民。他的家鄉也是隔壁的阿勒頗,爸爸以前是工程師,現在在土耳其當地一所敘利亞難民學校做中學老師。B之前在敘利亞讀到9年級,又來土耳其讀了一個高中,現在正在大學預科。
「朋友們也有人討論回家,但現在的局勢來看是沒什麼可能的。」 據他說,剛來時找房子很困難,房東聽說是敘利亞來的,會不願出租,現在情況有所改善,因為敘利亞人越來越多。當問及是否有繼續前往歐洲的打算,B表示不想再遷,顯然他已經在這裡找到了歸屬感。在他眼中,很多敘利亞難民可以跟他一樣進入土耳其大學,如當地的加濟安泰普大學,就有40%-50%的敘利亞人,「現在還沒有從土耳其大學完全畢業的敘利亞人,但我覺得畢業後找工作沒什麼問題,跟土耳其人差不多。」
記者問及政治局勢,B不願多談,稱在這邊久了,也很久不看新聞,但知道局勢非常困難,國內的人正遭受很多苦難,「看了心裡會不好受」。
反差之下,有的人就沒他那麼幸運,第二個B,與他同名。
另一個B在單反中的帥照。他是記者接觸的最英俊時髦的難民青年,相處久了卻發現一兩周也沒有替換的衣服。他喜歡自拍,喜歡社交。同是21歲,來自小地方伊德利卜的他因為戰爭不得不放棄學業,15歲就到社會中打拼,在飯館打工和兄弟一起養家。2012年來到尼濟普,如今和哥哥嫂子一起生活,在YUVA中心做了三年志願者後轉正在前臺工作,如今一口流利的土耳其語,帶領記者在尼濟普街頭遊逛,如「地頭蛇」一般熟悉。
他和YUVA的女大廚,大廚像這裡年輕人們的媽媽。攝影 楊肯此前他的哥哥因為在沙特工作,有居住證,得以把父母和姐妹帶往沙特生活,而他只能留在土耳其。還有一個哥哥在阿聯,一個姐姐嫁到葡萄牙,一家人流散各地。他曾努力試著走出土耳其和家人相聚,但是遙遙無期,如今連為了留在中心工作修改居住證上的註冊地址都成問題。
但是如果不提及這些,他平時是最陽光的男孩。他告訴我們,現在的難民年輕人中流行網戀,因為大家逃到不同的國家,會在Facebook、Twitter上談戀愛,然後在條件較差國家的人再想辦法去投奔在富國(如歐洲、沙烏地阿拉伯)的人。如今的年輕難民,靠Facebook群彼此建立了更緊密的聯結。
有時觸目驚心的傷痛掩藏在日常生活之下。A也和B們常常扎堆在一塊,只是更沉默,記者後來才發現他的假手。
A。攝影 阿卜杜拉這個28歲的年輕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滄桑得多。他告訴我們,在一次轟炸中,他失去了左臂小臂下面的部分。轟炸過後,他的腰到大腿被炸得慘不忍睹,撿著自己的骨頭去了醫院。如今腰部骨頭的形狀仍然觸目驚心。
來到土耳其後,他幹過養花種地、在建築工地搬磚、做清潔工作。每次工作都不能保證穩定,幾次被迫離開去找新工作。他有一張照片,站在烈日驕陽下在用那隻褪掉假肢的手臂和完整的右臂在建築工地。他似乎不放在心上,有時還會褪下那截假肢和朋友開玩笑。他後來和土耳其的敘利亞姑娘結婚了,還有了孩子,生活有了指望。
某天下午,A來與我們道別,我們以為他只是下班回家,後來才知道他第二天就不來YUVA工作了。那天我們跟他握了右手。
記者接觸到許多認真勞動、勤懇工作的難民,與閒散度日、爭搶福利的刻板印象非常不同。
R。攝影 李丹R在難民聚集的街區經營了一家女士專用理髮店,靠此為生。她的土耳其語也很流利,與土耳其當地社區的融入程度也很好。記者來訪時見到理髮店頗為簡陋,內有一女性脫毛室。R與許多穆斯林女子不同,煙不離手,性格火辣,她在家裡房租周轉困難的情況下,仍然熱情款待中國志願者和記者吃大餐。
丈夫和她在客廳。攝影 楊肯R有一個七八歲的兒子,和一個剛剛三個月的小兒子。但白天她忙於工作,很難兼顧孩子和家務,只能把孩子寄托在附近街區的敘利亞朋友家,下班後把孩子帶回家照顧。為此她承受著很大的壓力,丈夫有自己的工作,時不時旁敲側擊埋怨她無暇顧及家務,「要再娶一個老婆就好了」,丈夫愛把這句玩笑掛在嘴邊,但只是戲言。難民外遷後,很多支持網絡是靠老鄉、熟人關係來完成的。
穆斯林常被詬病為高生育率,然而根據皮尤的報告,五大洲內穆斯林人口生育率的確略高於非穆斯林人口,但差距並不算大,且在迅速縮小,高生育率很多時候不過是窮國特徵。記者在R家切身體會到一個難民家庭對待新生命的心情,生的力量如何克服死亡恐懼。當被問及如此未來不保的條件下為什麼還要誕下新生命,丈夫說「你們不會明白新生命對我們的意義有多麼的重大,孩子能帶給我們多麼大的幸福和希望」。他還寵溺地允許大兒子拍打他的臉頰玩耍。但出於實際考慮,整體上難民群體的生育率正在下降。
這裡的室內供暖多靠燃燒爐,但因燃料昂貴,記者見到他們扔進去的多是包括塑膠袋在內的生活垃圾,當記者提醒燃燒塑膠袋會釋放有毒氣體,他們說一般孩子會呆在有電暖氣的臥室,但記者所見,整晚兩個孩子也呆在火爐供暖的客廳,呼吸著略刺鼻的空氣。
當窗外的清真寺宣禮響起時,大兒子會在家禮拜。他會背誦古蘭經中的章節,雖然沒有去上學,但爸媽在同時教他土耳其語和阿拉伯語。攝影 楊肯在自己的美髮店,R結識了土耳其美少女E。
E。攝影 澎湃新聞記者 李丹E 25歲,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去伊斯坦堡學了美容美髮,經R介紹成為YUVA教授難民美容美髮技術的老師。聊美容美髮,能讓敘利亞女性和土耳其女性更好地建立聯繫,打成一片。而且在世俗程度更高的土耳其,美容美髮很有市場,結束課程的敘利亞女性會更有機會找到工作。
E告訴我們,當地仍存在對敘利亞難民的排斥。「之前有一次在加濟安泰普坐公交車,一個敘利亞女孩不小心碰了一個土耳其女孩一下,土耳其女孩說,你別碰我,離我遠點。」
但在YUVA,敘利亞人和土耳其人的關係是融洽的,除了上課,他們還會一起做飯聊天,難民在這裡不光學習,精神上也能有一個發洩的出口。
E的爺爺是敘利亞人,之前會時不時地帶她去阿勒頗待上一兩個月,那時阿勒頗美食誘人,人們都相處得很好,一切毀於戰爭。
「阿勒頗的戰爭是不正義的、不人道的,甚至連婦孺老幼都不放過,鬥爭的各方都是為了獲取利益,但沒人有權利剝奪人民的生命。敘利亞人現在生存得非常艱苦,斷水斷電,但是包括土耳其在內的很多國家坐視不管,讓人傷心。」對於政治,她同樣不願多說。
記者見到的許多難民,都在誠實、努力地生活,並儘量表現得有尊嚴。
在離開YUVA的前夕,記者趕上了一次培訓和難民自己關於難民權的討論。在這場討論中,既能看出「阿拉伯之春」以來新觀念的影響,也能看出長期處於高壓國家殘存的恐懼心理,還有人權話語與社會現實之間的張力。
他們一起重溫了1951年的《關於難民地位的公約》,這部國際社會考慮到「人人享有基本權利和自由不受歧視的原則」而制定的公約,1967年又有新的發展。「但時至今日人們對這個問題並沒有新的認識,還在製造新的苦難。」
敘利亞難民是大國政治博弈的受害者,真實的苦難遭受者,但跟他們相處,又覺得離極端主義、以暴制暴如此遙遠,他們同時也是恐怖主義的受害者。他們在探索一套能為自己發聲的話語,但可用的話語資源是如此可憐有限。
他們是美國學者薩斯基婭·薩森所說的「驅逐」的鮮活體現。在薩森看來,全球範圍內去管制化、開放邊界的20世紀已經結束,將邊緣人群納入政治和經濟主流的努力將愈加困難。難民營中的難民,流動受限、被迫閒散、毫無自主權可言。相比之下,記者接觸到的生活在社區的難民,尚有更多生機。
這也是一個隱喻性的時刻,在陽光劇烈的安納託利亞的一隅,邊境小鎮的一個房間,他們怎樣努力思考「難民權」,這個意義過載和含糊的詞彙,並把它和自己的生活聯繫在一起。攝影 澎湃新聞記者 李丹難民積極參與討論,沒有人因為問題宏大、「無用」而沉默。
女大廚提出,難民有自己想保留的原來的社會傳統和習俗,應該享有這些權利。
帥青年B問:各個國家對難民權利有自己的定義,國際上是否應該有一個統一的標準?
書法家說:在國內遭受迫害和恐懼,逃出來是自己的選擇,人權就是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在一個國家生活不下去時有離開的權利,並有權利在歐洲工作並買房、入學,現在卻存在各種阻礙,享受不到平等。
攝影老師問:一個國家不願意接收難民是不是對難民權的違反?
正值川普籤發暫停接收敘利亞難民的行政令的當口,又逢歐洲各國集體向右轉的潮流,太多問題沒有解答。而難民危機源頭地的臨近國情況如何?根據聯合國數據,全世界2000萬難民中到東歐和土耳其的佔了30%,如果把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算上,達到40%,世界一半的難民都到了黑海周圍地區的10個國家,這對他們來講是很大的負擔。在本國公民權和難民權之間找到一個平衡是艱難的。
這是一群溫和的、完全不激進的穆斯林。當討論進行時記者試圖給一名難民拍照,被他拒絕,他說他供職於一所難民學校,不便發表過多政治言論,擔心被學校辭退。但是他們依然在紙上認真地寫下:希望能有難民的代表為難民發聲,應該用母語接受教育,不應該把阿拉伯文化抹去,孩子應該接受雙語教育,教育和民族認同是很有關係的,至少要有選擇的權利。他們把方方面面的討論在牆上貼在一起,拼成了一幅在土耳其生活的更好願景。
志願者滿園、楊肯對本文亦有貢獻。(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