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裡館》為五言古絕,總共也才四句二十個字。王維這短短四句平常字詞,選取了一些在輞川,甚至是人間常見的意象「幽篁」、「彈琴」、「長嘯」、「明月」、「深林」,巧妙地構建出詩詞藝術創作中的另外一個境界——無我之境。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無我」是相對於「有我」而言。什麼是「有我」、「無我」?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曾經做過闡敘:
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這話不難理解。「有我」,即是「以我觀物」,而「無我」,則是「以物觀物」。
有我之境,就是詩人寫詩人自己的活動和情感;無我之境,就是詩人把自己當成客觀對象來描寫。
詩言志,詩就是詩人感情的抒發。那麼在作品中帶入作者的感情,讓讀者真切體會到作者要表達的內容,這是詩詞創作的本心,也是創作者最容易達到的境界。是故一首詩寫得好不好是一回事,而不論好壞基本上都自帶了詩人的態度、情感。就好比一位小說家,一般第一篇小說都是自傳,因為寫自己的故事、寫自己身邊的人物、代入自己的觀點,抒發自己的感情,是一個初級作者都具備的能力。
這就是「有我」的創作方式,到了一定境界之後,作者開始抽離自己的作品,寫的內容不再與自己有關,就好像寫偵探小說的,必然是寫別人的故事,但是也需要表達自己的態度,那麼這種寫作方式,就是「無我」——這裡面沒有我,但是暗藏了我的態度和情感。
「無我」比「有我」更難成就,但是並不代表「有我」、「無我」兩種方式有高低之分。像李白終其一生,詩詩有我,可是氣貫長虹,震鑠古今,王維晚期作品篇篇無我,進入空靈境界,帶給我們另外一個領域的情感極端感受——沒有高低之分,只有共鳴的情境不同。
但是在表達上,「無我」確實要比「有我」更加難,因為這不是人類自帶的技巧,而是修出來的。這也是同為田園詩人,王維和孟浩然的區別所在。孟浩然就是個大地主,對田園充滿了發自內心的愛,而王維的田園是逃避官場與人心的修行。這些情感的細微區別其實在作品中都可以發現。
這首《竹裡館》就是王維「無我」創作的代表之作,他選取的字詞雖然常見,但都是指向冷、空、寂的意象。起句「獨坐幽篁裡」,這裡是誰在獨坐,誰在彈琴?好像是詩人,也更像不是詩人。即便是詩人自己,也如同一個畫面中人物,「我」只是一個讀者,遠遠地在看著。第二句「彈琴復長嘯」,這是誰在彈琴,誰在長嘯?還是不得而知,而且也不重要。
即使那個人是我,那也是一個軀殼的「我」,並非真我,他只是《竹裡館》這幅畫裡的一個人物,我們在畫外看這這個人物的行為,融入整體畫面的空靈、冷寂的意境,他的行為絕對是非常契合地溶解在這首詩裡面的。
「我」在這首詩、這幅畫裡面只是一個讓詩意更加委婉的道具,真我其實和讀者一樣,站在畫外面,與詩無關。這種手法就叫「以物觀物」,這種效果就是「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
而後兩句「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就更加是完全的景色描寫,與道具的「我」關係都不甚緊密。所以說這四句其實都是寫景,前兩句有關聯,是一個人物在綠竹林圍繞的小館裡彈琴長嘯,後兩句是林深無人回應,只有明月相照。第一句和第三句都是靜態描寫,第二句和第四句都是動態描寫。這兩聯詩用力是均衡的,但是又相互照應,如「相照」對應「獨坐」,「明月」對應「幽篁」,「長嘯」對應「深林」,雖然有聲有色,但是整體的意境還是控制在清幽的層面。
這首詩本身不是靠字詞取勝,每一句用力都不猛,卻妙諦天成,境界自出,蘊含著一種特殊的藝術魅力。它不以字句取勝,而從整體見美。
短短四句,每一句都有它不可或缺的地方。
如果說了這麼多,還要堅持問哪一句最有意境,我只能告訴你,單獨的哪一句都平平無奇。
這就是王維的水平所在,相比之下,和他一起在輞川隱居十幾年的裴迪,也寫了一首《竹裡館》,就是典型的有我之作,也可以很輕易地找出重點句子:
來過竹裡館,日與道相親。
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
我到了竹裡館,每天都修道參禪。這裡很安靜,只有山鳥進出,幽靜深遠沒有俗世眾人。
這就是典型的「有我」之思——以我觀物。
裴迪用自己的眼光帶我們走進了竹裡館,並在最後一句「幽深無世人」為整首詩,整個竹裡館下了一個「幽靜」的定義,那麼這一句自然是這首詩的重點。
不過這和王維的《竹裡館》,就是雲泥之別了。說句不客氣的,我們今天大批寫舊體詩的人也能達到這種水平。
可我們和王維的差距,那就是天差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