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還沒亮,老伴兒仰面瞅著天花板,忽然捅了一下正睡得香的老孔:「哎,醒醒,別睡了,我心裡不安。」
老孔半睡半醒:「啥?啥不安?」
「我最近幾回跟咱閨女通話,總覺得她懨懨的。我實在不放心,怕她在婆家過得不好。要不,你去一趟?」
老孔的睡意淡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咂摸老伴兒的話:「那也不能我一人去啊?我一大老爺們兒,去了能幹啥?」
「那怎麼辦?兒媳婦腸胃炎犯了,孫子又拉稀。我要這會兒撇下她們娘兒倆不管,去看咱閨女,她指不定怎麼跟你兒子鬧呢!你去一趟唄,要真沒啥,你就回來,我這眼皮兒啊,總跳個沒完……」
老孔隔天凌晨三點就出發,坐了六個小時的火車轉仨小時大巴,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哼哧哼哧爬上六樓到了女兒家。
剛要摁門鈴,發現門是虛掩著的,就進去了。
這一進去,差點以為走錯了門兒。屋裡亂七八糟,地上一層灰,茶几沒收拾,食品袋兒、橘子皮、遙控器亂放著。沙發墊兒皺了吧唧,扶手上搭滿了衣服,餐桌上擺著沒收拾的碗筷,還撒了一層奶粉。
老孔揭開菜罩:一盤土豆片兒,一小撮青菜,一瓶豆腐乳。
老孔掃興地把菜罩放回去,正納悶兒這一家子怎麼出去也不關門,結果往臥室門口挪了一步,頓住了。家裡不是沒人,閨女娜娜就在臥室。
娜娜穿一身居家服,披頭散髮地偏著身子在床邊抱孩子。孩子睡了,娜娜就那麼一動不動地抱著,兩眼無神,目光呆滯,不知道在想啥。他都進來好一會兒了,女兒愣是眼皮子都沒抬一下,活像一株萎了的小樹苗。
老孔顫顫地喊了聲:「閨女?」
這一聲「閨女」把娜娜從混沌中叫醒。女兒先是茫然,再是驚愕,最後是難以置信的喜悅。一連串表情錯綜複雜地呈現在臉上,最後糅雜成帶著哭腔的呼喚:「爸——」
「哎!」老孔應著,上前,娜娜向老孔兩邊探腦袋:「爸,你怎麼來了?我媽呢?」
「你媽在家忙呢,你嫂子腸胃炎犯了,她過段兒再來看你。」
娜娜輕手輕腳地把孩子放下,結果這小祖宗像過電似的,屁股一沾床立馬哼唧起來。
「哎喲!」老孔扶額嘆息:「怎麼跟你哥家一個德性,非得抱著睡。」
娜娜苦笑:「一天天的折騰人,爸,你幫我抱會兒,我給你弄吃的去。」
「別,我剛在車站吃過泡麵了。真吃了!」
「吃泡麵也算吃了?得了吧。我沒記錯的話,你這還是頭一回一個人出遠門,我媽竟然放心你。」娜娜說著把孩子遞到老孔手裡。老孔別的不行,抱孩子卻是一把好手。
2
老孔看著女兒走到餐桌前揭開菜罩,隨即一擰眉頭,迅速地把菜罩放回去,去冰箱扒拉。
「爸,你吃餃子嗎?我給你煮碗速凍餃子吧,少煮幾個,否則晚飯吃不下。」
老孔也沒戳穿她,餐桌寒磣,冰箱裡啥也沒有,還不如吃他帶來的土雞蛋呢。老孔問:「你中午吃了嗎?吃的啥?」
女兒想了想:「燉排骨。」
老孔心一抽,女兒會說謊了。又問:「你婆婆呢?」
「扔垃圾去了吧!」
「扔個垃圾這麼久?那屋裡咋還這麼多垃圾?」
「大概是去排廣場舞了吧!她參加了個廣場舞比賽……」
老孔又撿起床頭柜上的止痛貼和胃藥,止痛貼應該是抱孩子腕子疼,貼腕子的,這胃藥?老孔問道:「這藥你吃的?你啥時候得的胃炎?」
老孔吃著餃子,心裡忒不是個滋味兒。閨女讓她倒醋,他稀裡糊塗倒了小半碗醬油,愣是蘸了醬油把餃子吃完了。
老孔正想問閨女,陽臺那一盆髒衣服誰洗,桌子上的碗筷誰拾掇,餐桌上是不是一直這麼老三樣,江浩每天下班回來會不會幫忙,她這一天天到底是怎麼過的……結果只聽孩子一哭,聞見了一股味兒。
「孩子屙了,爸,你去看電視吧,我給孩子洗屁股。」
老孔哪有心情,想給閨女搭手,閨女沒讓。老孔就這麼看著閨女熟練地蹲下身,一手把著孩子,一手敏捷地給孩子扯下沾滿了屎的尿不溼。然後抽了紙巾先給孩子擦一遍,再撈毛巾給孩子洗。這邊還沒洗完,孩子忽然吐奶,流了一頸窩。
「哎呀,這孩子,中午吃完奶還沒給他拍嗝,他就睡著了,這會兒倒來事兒了。」
等女兒一通忙完,一個小時過去了,女兒精疲力盡。老孔這才注意到閨女眼眶上黏著一圈兒眼屎。
「我說閨女,你早上是不是沒洗臉呀?」
「覺都沒得睡,懶得洗。」
直到下午四點多,婆婆才哼著小調回來了。一進屋看見老孔正在拾掇屋子,趕緊咋咋呼呼衝上去表示驚訝和歡迎,然後從老孔手裡搶過拖把,說一會兒她來拖。老孔又想去洗衣服,婆婆再次笑呵呵地搶奪:「親家,你這是罵我麼?我還能讓你洗?」說著一股腦兒全塞進了洗衣機裡。
看著大人孩子內衣外套全攪合在一起,老孔直擰眉。
「親家,你來也不說一聲,我好準備準備啊!你坐,我下樓去買幾個菜。」
老孔說:「不用麻煩了。我帶了宰好的土雞來,還有雞蛋蔬菜啥的。炒個雞蛋,再把雞燉了就成。」
婆婆搓搓手:「那行!親家,你坐哈,我這就去燉上。」
老孔注意到,從婆婆一進門,閨女臉上那好不容易煥發的微弱光彩就像投進深井的石子,瞬間沒了。想到女兒出嫁前每天興高採烈地像個花蝴蝶似的,臉上永遠綻放著笑容,老孔難受極了。
3
晚六點,江浩回來了,一頓寒暄之後,廚房裡湯香四溢。婆婆樂呵呵地拿碗筷張羅吃飯。江浩說他晚飯在公司吃過了,婆婆還是給他盛了湯,然後勾著腰麻利地扯了個雞腿兒出來,扔進了江浩碗裡。
「還有一個雞腿兒給娜娜。親家,你吃,今兒個沒準備,明兒我整一桌好菜,讓你嘗嘗我的手藝。」
老孔卻不動筷子,只默默起身走到閨女跟前:「閨女,餓了吧?來,孩子給我,你去吃。」
「哎喲!」婆婆立馬擱下筷子:「給我給我,親家你難得來一回,哪能讓你受累?娜娜,你趕緊吃飯去。給你爸夾菜。」
老孔和娜娜坐定,無聲地吃著。雖然鍋裡還有一個雞腿兒,但誰也沒去動,江浩碗裡那個大雞腿此刻如一千瓦白熾燈泡一樣扎眼。他有些尷尬地把雞腿兒夾進了娜娜碗裡。
婆婆就笑:「親家啊,你看,我們江浩對娜娜那是沒得說!每天起早貪黑地上班,回來還幫忙照看孩子。看他瘦的,眼眶都凹進去了。」
老孔哼一聲:「辛苦。」
「可不?過日子哪有容易的?我不也是心疼孩子,才把家務活兒全攬下來了嗎?每天做好三餐飯,洗衣服洗碗,就怕累著孩子。」
老孔夾了一筷子中午剩的土豆片兒,問:「家裡平時都吃什麼啊,我瞧著沒有肉。」
「也不是天天沒有,尋常人家吃飯,哪有那麼講究。咱們這兒吃飯就這樣,饅頭就素菜。小年輕不懂什麼,到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葷腥多了不好,油膩,傷身體。要不老祖先怎麼說蘿蔔青菜保平安呢?」
「年輕人,總歸是需要營養的。」老孔又道:「孩子平時挺鬧騰吧,娜娜睡不好覺。」
「孩子嘛,哪有不鬧騰的?也怪娜娜不聽我的。我都跟她說多少回了,小孩子壞得很,不能依著他。就扔床上讓他自個兒睡,他哭累了可不就睡著了嗎?」
4
當晚,娜娜鬧了肚子。老孔在客房睡不著,聽到江浩小聲問她:「是不是好些天沒見葷腥,一下子喝了雞湯受不住?」
半晌,娜娜幽怨的聲音傳來:「你妹走了的這半個月,媽一頓像樣的飯也沒做過。」
老孔在黑洞洞的屋裡輾轉反側,如芒在背。
閨女現在這處境,他算是瞧出來了。她現在的日子就像喉嚨裡卡了一口痰,咳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卻能讓人憋悶缺氧透不過氣兒。你不能喊也不能鬧,連個發洩的口也沒有。
畢竟,婆婆沒有不幫忙,她確實做了一天三頓飯,確實也洗了衣服,也扔了垃圾,也三言兩語教了閨女育兒秘訣。就算她把第一個雞腿兒扒拉給自己兒子又怎麼樣呢?兒女結了婚都是一家人,還能分個彼此麼?就算她吃過飯兩手一拍出去遛彎兒又怎麼樣呢?婆婆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
那能怪江浩嗎?好像也不能,他上班一天下來也很辛苦,似乎也沒指責的道理。
那能怪誰呢?怪女兒矯情,不上班不做飯,連個孩子都帶不好?
怪女兒未出閣時被他們老兩口養得太精細,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照顧自己?
老孔思來想去,他唯一能為閨女做的,就是給她請個幫手。
於是隔天老孔就跟江浩提出了找保姆的事。
婆婆大吃一驚:「親家,我在家好好的,還請啥保姆呀?保姆多貴!再說咱啥條件啊,那麼浪費?」
老孔說:「親家,我實話跟你說吧!我閨女在家裡沒吃過苦,我來這兒看到我閨女蔫不拉幾的,喝碗雞湯都能鬧肚子,我心痛。但我不能要求你為她做什麼。因為你是婆婆,不是保姆。但江浩,我不能怪你媽媽,卻要怪你。你工作忙,照看不了孩子,幫不了娜娜,你就該請個能幫娜娜的人。你的三餐都在公司解決,可娜娜連口肉都吃不著。同樣是從小慣大的,憑啥你可以除了上班之外啥也不會,娜娜就得這麼短時間內同時學會帶娃和幹家務?我的閨女我心疼,我閨女以前最愛笑,愛打扮。可她現在頭髮不梳臉不洗,我怕她再這樣下去要出毛病啊江浩。」
老孔沒想發火,更沒想給女婿難堪,卻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吼出來。
5
也許在別人看來這只是一個初為人母應該做的,但那種從高處落下,從無憂到瑣碎,從春風得意到一地雞毛的反差,真的會在短時間內將一個人從裡到外擊潰。
老孔強忍著淚,哽咽道:「娜娜遠嫁到你家來,我照應不到她,我著急。看她少口吃的我著急,看家裡亂得一窩糟我著急,看她一動不動地跟個傻子一樣杵在那兒,我的心都碎完了。我想給我閨女請個保姆,幫幫她,讓她能吃口熱乎的可口的,累了有人搭把手,困了能眯會兒,吃沒吃飯有人惦記。請保姆的錢,我出。」
當天,老孔就給老伴兒打了電話,讓她轉了三萬塊錢過來,隨即讓江浩領著他去了家政公司,給閨女物色住家保姆。
婆婆一路給江浩使眼色,江浩無視之,慚愧又耐心地陪著嶽父四處轉。
老孔始終沉著臉,滄桑又倔強。江浩知道嶽父生氣了,也知道妻子一個人帶孩子不易。他又何嘗不知道母親出力甚微,多數事情都是妻子親力親為。又何嘗不知道家裡三餐敷衍,妻子缺乏營養?可他有他的難處。工作壓力大,加班頻繁,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直說怕傷了母親,不說又於心不忍,就想著熬一天是一天。熬過了最難的時候,也就好了。於是睜隻眼閉隻眼,對妻子的訴求和抱怨視而不見。
漸漸地,妻子在無盡的瑣碎中麻木了,他卻以為是妻子習慣了。
保姆的事落實下來,老孔挺直了腰杆跟女兒說:「爸給你找了保姆。以後你想吃什麼,讓保姆給你做。生活費不夠,問爸要。你記著,就算你已經嫁了人,做了別人的老婆和兒媳,當了孩子的媽,你也永遠是我跟你媽的寶貝疙瘩。」
娜娜淚水決堤,夾著老孔親自下廚給做的蔥爆蝦仁,怎麼也塞不進嘴裡去。
吃完飯,父女倆縮在房裡說體己話。老孔說:「閨女啊,你知道這次最讓爸痛心的是什麼嗎?不是你在婆家過得不好,而是你受了委屈,都不告訴我跟你媽了!你沒想著要回家了?」
老孔知道,上回娜娜回家多待了兩天,她哥嫂含沙射影地說了兩句,她入了耳朵了。儘管他跟老伴兒從來不曾對她關上回家的門兒,但閨女已經把自己當成娘家的客了。婆家的外人,娘家的客。
一個驕陽般的姑娘,只消一場婚姻,一個孩子,就能將她與生她的土壤剝離。
像一株連根拔起的樹,進入另一個挖好的坑。
它要適應新的環境,經歷水土不服,對抗病蟲災害。它要歷經磨難,承受風雨,最後才有可能長出新的根須,四面延伸,直至根深蒂固,蓬勃生長;而那些不能適應的,沒有被很好地照顧的,最終都因水土不服,枯萎敗落了。
老孔走的那天,保姆已經到崗。老孔告訴閨女:「爸媽不能把家搬來你身邊,但爸媽把心留在你這兒。我們的心在哪兒,你的家就在哪兒。」
娜娜酣暢淋漓地大哭了一場,哭盡委屈,哭散陰霾,哭給她還沒做好準備就懵懂而至的成熟,哭給轟然降落在她肩上的責任與重擔。
更哭她的幸運——比起那些「結婚後就沒有家」的閨女們,她一直擁有著來自原生家庭的蔭疪與護佑。這讓在婚後一度感到無根無依的她,最終在哭泣與疼痛中挺身而立,把自己活成了另一顆樹。一顆足以支撐起另一片天另一個家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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