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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昭穿著白色防護服,戴著防塵面罩、護目鏡和橡膠手套,從頭到腳包裹嚴實,坐在凳子上,低頭打磨一根長長的金屬條。這是他設計的鐵如意,第五版。頭部的捲雲紋已經雕好,正用角磨機打磨邊緣的弧面效果。小而尖的鐵屑四處飛濺。
這裡是莫幹劍文化館的後院。說是後院,其實只是屋後的一小塊狹長空地。旁邊有一座磚砌的鐵匠爐,爐灶前是齊腰高的粗樹墩,擺著鏽跡斑斑的鐵砧,掛了五六把大小各異的鐵錘。2018年夏天,央視來德清拍攝人文紀錄片,這家刀劍文化館被選作場景之一。
拍攝那天,特意把後院的爐灶點了起來。鐵塊放入爐火,燒得通紅,用鉗子夾出,擱在鐵砧上,小錘、大錘交替鍛打。當然,表演的成分居多,主要是為了節目效果。如今鍛打刀劍,大多是用空氣錘。一人多高的機器,將燒紅的鐵條放在鐵砧上,壓縮空氣推動活塞帶動錘頭,上上下下噠噠噠地捶打。不必光著膀子掄大錘。省力,效率高,也比手工鍛打穩定。
鐵條冷卻後,表面粗糙,需要手工研磨。運昭對著鏡頭「擼」了一回刀條。將磨刀石放在木盆裡,用「T」字形的卡具夾緊,先粗砂後細砂,右手橫握刀條,左手壓住刀面,前後推磨。研磨刀具,不僅是為了拋光或讓刀刃鋒利,也不是隨便找一位戧菜刀磨剪子的師傅就能勝任。
見有人來,運昭關掉角磨機,除去手套。他的右手手背有一道疤痕。一次,把角磨機換到左手,想整理電線,不小心絆了一下,右手被高速旋轉的砂輪蹭到。自那以後,他養成習慣,視線離開角磨機前,先關電源。
摘掉護目鏡,取下面罩,脫掉防護服,像是卸下盔甲。運昭人很瘦,頭髮凌亂,唇上留著兩撇小鬍子。鬍子是兩年前開始留的,配漢服更有古風。古人留鬍鬚有講究,上胡下須。須不可隨便蓄,只有年長而有聲望者,才有資格蓄長鬚。運昭以前學美術,身邊不少朋友留鬍鬚。一位福建的同學,留了山羊鬍,回到村裡,被村長一通訓斥:以你的輩分,有什麼資格蓄鬚。
進屋後,運昭沏了壺茶。桌上橫著兩把刀條,黑如巖石。一把是南朝的,約劉宋年間,一把是宋朝的。刀刃多處崩缺,刀面坑坑窪窪。害鏽的地方已經被他清理乾淨,塗了油。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斜射在刀條上,彌散開去。
運昭的老家在湖南衡山的農村,當地流傳著一個故事。唐朝末年,黃巢起義時,途經衡山,得知山上有一位武功高強的武僧,想拉他入夥。武僧說,咱們比試武藝,你若贏得了我,我便跟你走。和尚拔出佩刀,一刀劈下,將粗大的松樹斬為兩截。黃巢不動聲色,從腰間拔出寶劍,走到一塊巨石前。金石相擊,火星四濺,四米多高的巨石被從中間劈開。這塊裂成兩半的巨石如今布滿青苔,安靜地立在那裡,被稱為「黃巢試劍石」。這個故事還有其它版本,當然都不怎麼可靠。唐朝時,劍已從戰場上消失。只有唐刀,沒有唐劍。
小時候,運昭對刀劍的印象主要來自武俠劇。何家勁扮演展昭,腰間掛的是一把巨闕劍,定親交換佩劍後,改成湛盧劍。運昭喜歡畫畫,把各種兵器畫在作業本上。又自己動手,將木條削成劍的模樣,有劍身有劍柄有劍格有劍鞘。同學出錢問他買,他不賣。
初中,認識了一個也愛在課本上亂塗亂畫的傢伙,兩人成了朋友,一起去校門口的街機廳玩。技術都不怎麼樣,亂拍亂按。打到一半,老闆喊他們起來,把機臺往裡抬。玩的是《吞食天地2:赤壁之戰》。運昭喜歡趙雲。騎在馬上,手握龍膽槍,威風凜凜。跳下馬,拔出青釭劍,披頭散髮。十多年後,他去電影院看《見龍卸甲》,劉德華飾演的趙雲,起初用的是鎩。這是漢代的一種兵器,造型似劍,柄與刃之間加了兩端上翹呈銳尖狀的橫檔,以確保刺入敵人身體後可以快速拔出。趙雲戴的頭盔很奇怪,像倒扣在頭上的臉盆,又像二戰時英軍的飛碟鋼盔。
格鬥遊戲,運昭不太擅長,多數時間在旁邊看別人玩,揣摩角色的造型和招式。玩《侍魂》,很多人喜歡霸王丸,性情豪爽,招式大開大合。運昭偏愛橘右京,體弱多病,贏了之後會不停地咳血。
《侍魂》是他玩到的第一款將刀劍的美感呈現出來的遊戲,取人性命的武器在脫離真實的殺戮後,也能如此浪漫。他有個疑問:霸王丸的武器「河豚毒」究竟是不是忍刀?遊戲畫面中的這把刀,刀身是直的,很多人認為是忍刀。忍者刺探情報或暗殺,無所不用其極。任何東西到了他們手上,都可能成為殺人利器。所以,忍刀往往做工粗劣,甚至只是一塊普通的鐵片,便於攜帶和隱藏。而霸王丸是有身份的劍客,怎麼會使用忍刀?何況,河豚毒的佩帶方式,刀刃朝上,與打刀相似。運昭覺得,河豚毒應該是打刀。那為什麼刀身是直的?他猜測可能是因為像素作圖,直線比弧線更容易畫。這個想法在他買的《侍魂》設定集中得到印證,原畫中的河豚毒是一把彎刀。
校門口的街機廳,一塊錢四個幣。一天,同學神秘兮兮地對他說,隔壁縣城有一家街機廳,一塊錢十個幣。附近幾個縣城,遊戲幣的大小重量差不多,可以通用。幾天後,同學的母親來到學校,「哐」地一聲,把一個袋子丟在講臺上,交給班主任。打開一看,裡面裝了幾百個遊戲幣。大家笑得前仰後合。還有一次,縣教育局的工作人員前往街機廳突擊檢查,運昭被抓了現行。恰逢學校組織整風運動,通知家長。父親暴跳如雷,母親傷心數落。運昭心想,如果有一臺能捧在手上玩的遊戲機,該多好,這樣就不必擔心被發現了。
2000年,高考落榜後,運昭在當地的雕塑廠找了份工作,做建築裝飾用的石膏像。住在廠裡,工資六百,表現好的話,每月另加五十。每天中午,他騎三公裡自行車,回校門口的街機廳玩。一次騎得太快,摔了一跤,臉上破了好些口子。年底,廠裡發下三百多塊錢年終獎。他揣著這筆錢,坐了兩個小時火車,去省城買回一臺綠色的GBP。那是他第一次獨自出遠門。GBP耗電厲害,聽說普通鹼性電池也能充電,他弄了個隨身聽的變壓器,接在用過的鹼性電池上,放進抽屜裡充電。回到家,拉開抽屜,發現滿抽屜黑糊糊的東西。電池爆炸了。
第二年,運昭考入中國美術學院,和同學在外面合租,自己做飯。杭州的電玩店很多,他常逛,但不常買。難得買了盒《侍魂:斬紅郎無雙劍》,店員遞來一張小票,憑小票可以去總店抽獎。每張小票一次機會,兩顆骰子,擲三把,二十點入圍,入圍後再決賽。他手氣不錯,拿到頭獎,五百元獎金。自己又貼了一百,把那臺GBP也折進去,換成一臺全新的GBA,藍透外殼。
廣告課,老師要求大家以「美麗人生」為主題作畫。運昭畫的是一雙捧著GBA的手,屏幕上寫著「美麗人生」四個字。那時的他覺得,不必偷偷摸摸,能隨時隨地玩到自己喜歡的遊戲,就是最美麗的人生。
「窮玩條子富玩裝,傻逼砍鐵響叮噹。」這是刀劍愛好者的調侃。刀條烏黑粗糙,其貌不揚,除非對它有足夠的了解,才明白它的價值。裝具是穿在外面的衣服,有金有銀有紋飾,是有錢人的玩物。「砍鐵」是指拿刀去砍其它硬物,以為好的刀劍應該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削鐵如泥。其實是對刀的傷害。影視劇中,刀劍相撞火花四濺,而刀身無損,怎麼可能。
桌上的兩把刀條,分別出土自南京和湖州。送來時,刀身結了又厚又硬的泥塊,裹著樹枝雜草。運昭把鋼絲輪裝在角磨機上,刷去裹住刀身的雜物,用小刀和牙籤把刀面的鏽一點點挖掉,衝刷乾淨,拿砂紙拋光,塗油防鏽。江南潮溼多雨,鏽打磨掉,不做保護的話,很快又會生出。
2003年,運昭大學畢業,碰上非典,工作難找,靠朋友介紹單子維持生計,閒時玩玩《太閤立志傳5》。這款遊戲有武士、忍者、劍豪等職業,玩家也可以成為鍛冶師,打造傳世名刀。逛《太閤立志傳》論壇時,看見有人貼出日本模造刀的照片。所謂模造刀,即按照真刀的造型尺寸,以鋅合金製作的刀具,開不了刃。於是有了玩刀的念頭。第一把刀是路邊攤買的小折刀,幾十塊錢。百兵齋有人仿製《生化危機4》裡昂的戰術刀,可以拿在手裡轉,很帥。可惜只做了刀條,沒見到成品。
工作後,有了閒錢,開始玩長刀。正宗的日本刀買不起,買國產仿造的。公司年會,他被同事推上舞臺表演日本刀,贏了輛摺疊自行車。同事知道他痴迷刀劍,都喊他「小刀」。有人悄悄地問,你玩的這些東西是不是違禁品是不是犯法的啊。很多人以為,只有公園裡健身用的那種太極劍,才能正大光明地拿在手上。
業餘時間泡在刀劍愛好者常去的幾個論壇裡,百兵齋、拔刀齋、翰龍雅集,翻看精華帖,與同好交流。這個圈子很小,沒什麼權威著作,精華帖是最好的入門教材。各歷史時期的刀劍,它們的形制是怎樣的,用了哪些工藝,輪廓線條是如何演進的,當時流行的外裝和紋飾有哪些。有人從古玩販子手上撈到些什麼,會拍照發在論壇上,供大家鑑賞討論。也有人不願公開自己的收藏,又想炫耀,拍些局部細節貼上來。
古代刀劍的水很深。運昭玩了十多年,也只敢說有把握不吃藥。他的收藏不多,較值錢的,有一根五代十國時期的刀條,出自水坑。
坑口有兩種,一種是土坑,一種是水坑。土坑出來的,多為墓葬品。能以刀劍陪葬,在世時肯定有一定的身份地位,隨葬的刀劍也不會是尋常物。只要品相過得去,沒有爛成一堆渣,價值往往較高。一般人即便入手,也不敢私藏,通常會捐給博物館。水坑裡出來的刀劍,可能是戰鬥或運輸時掉落,多為實戰兵器,價值較低。品相不怎麼樣的,「鏟子」一包煙就能換走,幾百塊錢出掉。全國各地都有「鏟子」,這些人平時在農村和建築工地轉悠,四處打聽,發現什麼古物,打包捲走,再轉手賣掉,俗稱「鏟地皮」。
運昭收藏的第一把古刀,是2008年從論壇買的一把清代的牛尾刀。刀身寬而薄,拿在手上一抖,譁啦啦直響。以前的古裝劇裡很常見。
早年的古裝劇,對道具不怎麼考究,無論哪個朝代的武將,拔出來的都是牛尾刀。武俠劇裡的劍,多為武術表演用的太極劍,又長又軟,舞起來晃晃悠悠。2008年,電影《赤壁》上映,運昭聽說劇組花了十多萬請龍泉匠人為曹操、劉備、趙雲打造刀劍,特意去看。可惜沒見到青釭劍與倚天劍,其它刀劍也多為戰國形制。
春秋戰國時期的刀劍,以青銅熔鑄。青銅劍的鑄造技術,南方最先進。幹將、莫邪、歐冶子,傳說中的三位鑄劍大師,均為吳越人士。南方的青銅劍,劍身寬厚,長度較短。因南方水域多,作戰空間小,長兵器使不開,短劍利於迴旋。由於銅質偏軟,青銅劍在鑄造時須添加錫等其它材料。配比不同,軟硬也有差異。軟的劍延展性好,但殺傷力弱。硬的劍殺傷力強,但易脆裂。於是有了青銅複合劍,剛柔並濟。劍刃含錫量高,堅硬鋒利,可突破對方的防禦。劍身含錫量低,有韌性,不易脆裂。
漢朝,百鍊鋼的工藝傳入中國,鋼鐵武器開始流行。將塊煉鐵反覆加熱摺疊鍛打,去除雜質,所謂「百鍊成鋼」。漢朝軍隊大量裝備環首刀,劍逐漸被淘汰。在開闊地帶與遊牧民族交戰,刀更易於使用。而劍為雙刃,傷人的同時也可能傷己。
唐朝的造刀工藝登峰造極,兼顧實用性與藝術性,且融入很多外來元素,如卷草紋、菱形刀格、劍尖形的刀尖。唐刀多為包鋼,即硬鋼包軟鋼。以較軟的低碳鋼或熟鐵為骨架,鍛造出刀的基本形狀,再以高碳鋼包裹住刀的一側,鍛打成刃,所謂「好鋼用在刀刃上」。但包鋼有個缺點,刀刃一旦崩缺,內裡的軟鋼暴露在外,無法修補,刀就廢了。而且包鋼工藝複雜,造價高昂,生產率低,不適合裝備軍隊。盛唐的經濟實力尚可支撐,至晚唐、宋和五代十國,包鋼被更易製作且更省材料的夾鋼與嵌鋼工藝取代。夾鋼是軟夾硬,兩層低碳鋼中間夾一層高碳鋼。嵌鋼是以低碳鋼為骨架,於刃處開槽,再將高碳鋼製成的刀刃嵌入槽中。
唐朝的軍刀為官造,不允許作為隨葬品入土陪葬。所以,留存於世的唐刀極為稀少。今人對唐刀的了解,不少是源自日本正倉院的收藏。影視劇中的唐刀,想像成分居多。去年熱播的《長安十二時辰》,張小敬的佩刀,原型是古刀劍收藏家皇甫江收藏的短刀,圈內人判斷大約出自晚唐。劇組設計道具時,改了刀條,刀格、鞘裝也與真實的唐刀相去甚遠。
宋朝以後,遠射兵器與長兵器發展起來,近距離交手才用得上的刀劍,漸漸不再受重視。明朝,隨著火器的使用,大批能工巧匠被調去鍛造槍管,刀劍工藝進一步衰落。此時的劍已基本脫離實戰,成為身份和權力的象徵,如尚方寶劍。瀋陽故宮博物院的鎮館之寶,清太祖努爾哈赤的御用寶劍,是明朝冊封其為「龍虎將軍」時的饋贈物。鋼製雙刃,但劍刃未開,可見並非用於斬殺。及至清朝,福壽劍、龍泉劍已成官員和文人的賞玩之物。
「我是不是講得太快了。」運昭問。一聊到刀劍,他的語速就變得很快,像是要把這麼多年的痴迷一股腦兒倒出來。有疑問的地方,他會反覆解釋,很耐心,在紙上畫給我看。有時又不客氣地反問,咄咄逼人,不容置疑。
刀劍在中國的衰落,還有很多因素。重文輕武的觀念,長期以來對手工業者的輕視,以及統治階層對兵器的管制。朝廷禁止民間持有刀劍,擔心百姓手裡有了武器,會拿它造反。思想上也予以控制,妖魔化刀劍,喻之為不祥的兇器。事實上,刀劍曾被古人視為正義的象徵,剛直不阿。劍為雙刃,符合中正平和的觀念。漢朝的刀劍往往鐫刻有「上應星宿,下闢不祥」之類的銘文,掛於玄關處或臥室,鎮宅闢邪。
運昭也是漢服愛好者,玩漢服十多年。漢服在國內興起之初,大家都不怎麼懂,喜歡漢服,只是因為好看,模仿古裝劇的扮相。喜歡的人多了,就有了市場。有人設計,有人製作,有人研究。各歷史時期的漢服有哪些款式,適合哪些人穿,搭配什麼造型的鞋帽和腰帶,言行舉止怎樣才得體,都有講究。從小眾的愛好,發展成傳統復興的一個符號。
而刀劍仍是局限在小圈子裡,自娛自樂。公眾對刀劍的認知,更多地是通過小說或影視劇等流行文化。也有廠家打出復興刀劍的旗號,但做出的東西似是而非,噱頭居多。運昭希望忠實復原中國曆朝歷代的刀劍,不談復興,至少讓刀劍有傳承下去的機會。2016年,他辭了工作,做這件事。
放下十多年的積累,跳進另一個圈子,從頭開始,不是個容易的決定。大學畢業後,一直在網際網路行業,做了八年遊戲,當上美術部門的小頭頭,又做了四年手機應用。這個行業對大齡員工不怎麼友好。三十多歲時,感到迷茫,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從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公司,不難,但只是苟且。他希望找一件可以做一輩子的事。
先是單槍匹馬,自己設計自己掏錢找人做。想法很多,也畫了很多。怎麼把圖紙上的東西變成實物,卡了殼。明代的一把雁翎刀,圖紙畫好後,外包給別人。收到的樣品,他不滿意,提出五處修改意見,對方只改了一處。一年下來,沒做出什麼名堂,靠著以往的積蓄維持。家人勸他找份工作,先保證收入,再做自己想做的。他覺得,既然邁出了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第二年,他離開杭州,來到德清,加入莫幹劍文化館。對方需要他對刀劍的見解和審美,他需要對方的工匠資源。
刀劍鑄造的效率與精度,現代已遠遠超越古代。但有些東西,機器做不到。一家博物館想定製一批禮品劍,找到運昭。運昭設計了一把魚腸劍。這是一把短劍,相傳刺客專諸將此劍置於魚腹內,刺殺吳王僚。博物館覺得太貴,最後選了大廠的一款量產劍。別人這麼大一把劍只要七百塊錢,你的魚腸劍這麼短,為什麼價錢反倒貴了兩三倍。
流水線上的東西,不是運昭想做的。他覺得,那是工藝品是裝飾品是體育用品,唯獨與傳統文化不沾邊。仿舊須宗雅則,肇新亦有淵源。既要尊重歷史,在器型上做得與原物接近。仿的是哪個朝代,當時的形制是怎樣的,工藝是怎樣的,刀姿是怎樣的。又要有氣質,有自己的審美。刀身的弧線,自哪個點開始上揚,由哪個點開始收窄,稍有變化,氣質便不對。
運昭設計了魚腸劍、竹節短鞭、金瓜袖錘,還有兩把獲獎的唐刀。畫好圖紙,找人定製,他負責監督。最後的成品,與設計相比,總會打些折扣。獲獎的唐刀改了四版,依然不能令他滿意。零點五毫米的來去,只有卡尺量得出,肉眼難以察覺,他卻覺得突兀。除非自己做,尺寸可以自己拿捏,有什麼想法可以隨時改動。但自己做,哪那麼容易。
古代製作一把刀具,需要五六位工匠配合。鐵匠負責打鐵,研磨匠負責打磨。鍛工紮實與否,研磨精良與否,這些是底子。木匠與漆匠製作刀鞘、刀柄、刀鐔,這些是衣服。好的裝具,上漆考究,木胎裱麻布,刷漆,漆幹了以後打磨,再刷漆。品級較高的刀劍,紋飾華麗,離不開金銀匠和雕刻匠。春秋戰國至漢用得較多的是錯金銀,在器物上開槽,把金條銀絲鑲嵌進去。明清用得較多的是鋄金銀,在器物表面銼出細密如布紋的網格狀凹紋,將金銀絲或金銀片敷在上面,用平頭錘壓入凹紋內,加溫壓實,再在表面雕刻花紋。
每個職業單獨拎出來,都是一輩子的手藝。運昭雖然做了十多年美術設計,也有雕刻的功底,但多數時間只是在電腦前作圖,對手藝的認識停留在紙面上。要成為匠人,得先練手藝。
2018年春天,杭州絲綢博物館舉辦國絲漢服節,以明代為主題。運昭做了兩柄明代形制的如意帶去現場。如意的原型據說是撓痒痒的工具,因其形同北鬥七星,魏晉時期被作為道家的法器。佛教傳入中原後,也被作為佛教的法器之一。陝西法門寺的佛塔地宮,曾出土兩柄銀如意。如意也是文人的防身之物。國家博物館收藏有一件明代的鐵如意,為東林黨領袖趙南星所制。相傳趙南星痛恨朝廷腐敗奸黨橫行,命工匠打造了幾柄鐵如意,發給他的學生,教他們以此物痛擊閹黨。柄的兩側以小篆體寫有一段銘文:「其鉤無鐖。廉而不劌。以歌以舞。以弗若自折。維君子之器也。」運昭對東林黨人並無特別好感,但欣賞這段銘文所述的為人之道,正直坦蕩,有稜角而不孤僻。
如意的製作相對簡單,一個人可以搞定大部分工序。找廠家定製胚料,拿回來酸洗,去除氧化皮,用角磨機打磨出厚薄的變化,雕刻機勾出輪廓和細節。最難把握的是身姿。用火焰噴槍將如意加熱後,固定在工具臺上,握住柄,慢慢拗,拗出大彎。再從中間找幾個點,挨個按壓或用錘敲。
電腦作圖很容易,在線上選幾個點,滑鼠一拉,完美的弧線就出來了。手工考驗的是耐心。做第三個版本時,運昭怎麼也彎不出想要的身姿。反覆燒紅、彎形、錘直,如意的正面已經變形。腿上被蚊子咬了七八個包,心情煩躁。天黑之前,又試了一次,調整受力點,控制力度,用橡皮錘反覆敲,才將僵硬的鐵條彎出理想的弧度。
也算是一種修行。為調正一把古刀,他花了半年時間。刀條拿來時,扭曲變形得厲害。每天把刀放在臺鉗上,壓住前中後三個點,慢慢扳,輕輕敲,不能太用力。數百年高壓造就的問題,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
做如意這兩年,運昭掌握了打磨錘揲折彎等基本的鈑金技巧。這些手藝,今後做鞘裝也用得上。接下去,他準備自學鏨刻,然後是漆藝。去年十月,他試著做了一把長刀鞘。在木條上挖槽,著漆上膠,用兩個大號衣夾固定在鉗臺上。做完刀鞘,去了趟象山,《長安十二時辰》拍攝地,與同袍們一起活動。著唐裝,佩唐刀,在掛滿「上元」燈籠的街道上拍照留念。
朋友調侃,你窩在那麼偏的地方,是在避世嗎。從早到晚,一個人呆著。除了偶爾出現的遊客偶爾到訪的刀友,一天難得說上幾句話。但一點也不覺得無聊或苦悶,時間總是不夠用。在後院做如意,拿醒茶的器皿練鏨刻,天黑看不清了,才停下。回屋喝喝茶翻翻書,抽一鬥煙。他收藏了二十多個菸斗,其中一個,從器型推測,可能出自明晚期。六十多塊錢收回來,裝上民國的老琉璃菸嘴,煙杆是自己拿毛筆桿改的。
靠這麼一個小眾的愛好養活自己,很難。掙多掙少,全憑手藝。沒人發工資,也沒人幫你吆喝。收入只是辭職前的三分之一。好在做的是自己喜歡的,不必迎合誰,可以全心全意把一件東西打磨到完美。人的價值,在高效運轉的機器裡,被壓縮到最小,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隨時可以被替換。而在這個小小的後院裡,他是自己的主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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