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焜是個神人。
他有天給的好聲音,但不流於驕縱。他在播音這個行當裡運氣是真好,但沒有人可以一直好,可他一直是個快樂的人,大嗓門說說笑笑,沒有煩惱。可是人不可能沒有煩惱,尤其在播音這樣一個有名有利的行業,要想一直快樂下去,總得有一整套為人的系統。侯焜的系統一路升級換代,一路做減法,留下一顆柔軟的心,聽到溫暖的文章仍是「老淚縱橫」,不「誦」不快。
世外高人
聽說可以採訪侯焜這樣德藝雙薪的老藝術家,我一路小跑前進,衝到了他即將出沒的電臺錄音棚。「老錢師」錢程也剛來,端來兩提外頭還掛著雨珠的早點,就為了跟錄音師張建昆共進早餐。
「老錢師」是電臺的男一號。曾經有位迷弟跟我說,你們電視臺就沒有一個聲音趕得上我們「老錢師」。老錢師擠開茶水臺上各式水杯,放好兩碗餛飩,摸清我所為何來,開了腔,「侯老師,就從來沒有跟上過,他是標杆,只能看背影。」
張建昆和侯焜一起進電臺,兩人是33年的老友。他跟我講19歲侯焜從東北闖到雲南的故事,我吃驚地問「原來他不是科班學出來的呀?」
「學不學,無所謂。」老錢師抬起頭,眼神放到不遠不近的方,找著詞。「侯老師的聲音識別度之高,不說全省了,在全國.萬裡挑一。更別說他對語言的敏感度,和那種觸類旁通的能力。」這通話說完,他才把眼神收回,繼續吃眼前的早點。
「天養的聲音。」錄音師張建昆給出了這麼一個總結。「王娟跟我說過,侯焜就是讀錯了,我都覺著好聽。」
料理完餛飩,老錢師情緒更加飽滿地開聊:「侯老師的聲音,你就願意聽,忘不了,舒服,不帶人間的煙火氣。」這樣清奇的比喻。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迷弟的排行表裡居然沒有侯老師,世外高人就不興玩這個。
正說著,世外高人現身了。185的大漢,堵著門框進,笑著坐下來。我正準備掏手機開始錄音,侯老師不許。「你可別聽那誰的,就這麼坐著,你甚至都不告訴我,不經意「咔」拍張照,那可以,就隨便聊聊天嘛。」正二八經採訪侯老師的文章, 其實我還上網搜了一下, 但居然是沒有。
侯老師穿著一件桔色與深淺藍色相間的格子襯衫,搭卡其的休閒褲,亞瑟士球鞋。這相子固然不算潮,但絕對不是老。從外形到心態,「老藝術家」都顯輕鬆顯快活。侯焜說起有一次打車,跟師傅說「到電視臺後門兒」,結果師父看看後視鏡開了口:「你咋個還沒有退休?我意到你也幹了幾十年了。」
也是,「方達」這個藝名都是我青少年時代的回憶,而侯焜居然還在播音。現如今他在新媒體上發東西,取名「九爺」。到也不是虛名,因為爺爺有16個孫子,他排行老九,而且在老家他已經到了「爺」這一輩,家鄉人這麼一叫喚,「九爺」坐實,正式成為他的新藝名。
幸運兒
好基因帶來的好運氣,是對一個人最大的祝福。坐擁萬中挑一的好聲音,又趕上了廣播電視大發展的時代,侯焜命好,運更好。
侯焜的老家在東北長春。雲南臺進京選秀,沒挑上鍾意的人選,卻在招待所遇到了一個長春人,正好那個人知道吉林臺剛剛選了一批人,這一批人當中就有還有上高中的侯焜。雲南選秀團北上吉林,優中挑優,經過政審,挑上了7個條件最好的。
父親回來問他,想不想去雲南工作?他太想了,終於可以移民南方了。一路上,帶隊的老師跟他們七個說,給你們住的地方是省政府的大院。侯焜在心裡頭一換算,吉林省政府那可是關東軍的司令部,怎一個金碧輝煌。現實,比他想像的骨感,但少年人只來得及興奮。
侯焜稱那為「播者的時代」,渠道就那麼單一,收音機裡頭說什麼聽什麼,沒有更多選擇,播者第一。 播音員是他從小羨慕的對象。
好聲音並不代表就是好的播音員。先練體能,老師把人民日報拿出來,1、2、3、4版,挨著念,念錯一個字,重來。進入一個行業,每個人都會有經歷一個盲區,侯焜說:「我的,可能就特別短吧,很快就過去了。」用現在人的話來講,這就是曬命,天給的好聲音,就是這麼順。
多拿著每個月由周總理給播間員特批的8元營養費,又能滿足虛榮感,這一行業淺嘗一下都名利非凡。侯焜喜歡播音這個行當,飛行員一樣挑出來的,他想探索的東西,不只是三大件。
天賦好,運氣好,又肯努力,再加上長時間不離不棄的積累,這樣下來,在一個行當裡能達到的高度,不可想像。
我頭晚聽喜馬拉雅上九爺念的巴金《我的心》,屏上跳出一條彈幕「全網誦得最好最準確的人」。在我一個外行人聽起來,他的聲音處理很多是反過來的,在飽含情緒的地方,他的聲音卻是把情緒抑制住之後,再流出,這是一種特別高級的表達。侯焜說,這篇不好。到底哪裡不好?他說還是沒找到同頻共振的感覺。
用老錢師的話來總結,播音初學者是「見字發聲」,第二階段能表達出文字要傳達的內容,第三階段,能做到既是作者本人,又不是,你的聲音賦予了作品更多可品味的層次。同頻共振,不只是表達的形式,更是是作者與誦者之間理解力的連通交流。
侯焜把播音當成長跑,他是同時代人當中唯一仍在跑的。中間他也動搖過,想過「播而優則仕」,兩次都有領導出手找他談話,語重心長地勸他,「侯老師這麼好的專業,放棄太可惜了」,他想了想,這說的也真沒有錯。既然自己的價值在於跑,乾脆跑下去,中間可以換到教練的崗位上,他也拒絕了。他喜歡跑。
自己念的東西,哪一篇比較好?「別說是一年前的東西,就是頭天晚上錄的,都聽不下去,毛病太多。」侯焜認真說話也帶著三分玩笑。
一個天生的誦者,事業順利,就容易長出自信,再加上自帶快樂基因,所以整個人格外坦然。他可以不打咯噔地說「我的背影就是你的捷徑」,他也可以認真地說, 「人是需要被鼓勵的」。
他不說刺激人的話。如果想請他聽聽作品,提提意見,侯焜會打著哈哈混過去。老錢師說,這不是圓滑,你看夏青杯上他當評委說多少話,不是不說,是要看你聽不聽得懂,聽得來的人,他才肯說。侯焜自己說,只有跑者之間,才有交流的必要。
系統
侯焜特別喜歡講系統。有了系統,一切軟體,硬體才能有效運作。
他經過動蕩的年頭,人們不斷翻臉。從變動裡來,他想尋求「不變」,所以他做每件事都願意想想「因為所以」,知道了「因」,才能有「為」。琢磨成了習慣。
他承認「播者」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說者」當道。你要是說得不好,絕對沒人聽,甚至人家也不在意人說的技巧漂亮不漂亮。那是不是播音這個專業已經沒落了?這是一個令年輕從業者焦慮的問題。侯焜反問,那是不是沒有歡呼聲,你就不幹了?
他特別喜歡郎平和王德順。在他看來,這兩個人就是做到了「不忘初心」。一邊說他一邊把王德順的視頻翻出來,遞給我,我說我看過,侯焜說「那我再給你回味下」,一邊看,他一邊跟著視頻裡的聲音配上了音「我叫侯德順.」
侯焜的初心還是那個愛聽廣播的少年心,這件事令他醉心。有一段時間,他來找張建昆錄音,張建昆批他,「你不要端著」。老侯很在意老朋友的話,他自省乾電視確實養出了些毛病,喜歡情緒上的無限拔高。張建昆在一邊接著說,不能假,不能裝。
侯焜的襯衫敞著四粒扣,露出貼著脖頸一小串珠子,起頭我覺得這樣的打扮挺豪放。後來才發現,那是一串象牙白的佛珠。侯焜說,你看佛珠吧,就是特別外化的東西。有個師傅跟他說,兩米三的高香這些都是表面的東西,你其實可以誦誦經。侯焜笑說,當年他才播音,念農業廣播學校,一講就是一個小時,自己在念什麼都不知道,旁邊的人就說,你這完全是在念經。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開始念經。
一心一意,一句一偈把字念完,什麼技巧都用不上。這一念,把心給念平靜了,他喜歡這樣的系統。張建昆評價說,侯老師的聲音一旦放下,不得了。
侯焜的系統裡,有些東西其實是早就植入的。比如他幼兒時生病,奶奶給他送來了北方少見的龍眼乾,那是溫暖一輩子的回憶。溫暖的東西總能打動九爺,而他總想分享這樣的溫暖,哪怕這純屬孤芳自賞,他已經不在乎,因為文章已經打動了他,而他也完成了情緒的宣洩。
有一天他錄了三小時的經,然後他掏出一小篇網上下的文章,跟張建昆說,再錄一小段吧。這個小故事跟911有關, 講一位遇難者生前給媽媽打的電話。 喜馬拉雅網的小孩念了發給他聽,他說聽完「老淚縱橫」。最後一句「媽媽我愛你」,侯焜覺得一定不能破,情緒得控制住,這才能給聽者享受一個完整的過程。
侯焜說,這小文章當中有太多技巧可以運用, 但技巧又必須是真實情緒的流露,裡頭的說道太多,他跟喜馬拉雅的小孩探討了好久,所以他也很想念。 在年輕人身上,他也吸收營養。參加朗誦比賽當評委,他被打動,把《致橡樹》《雨巷》《再別康橋》都翻出來,重新念。
因為系統很堅固,所以,什麼應該有,什麼不怕丟,他特別清楚。有一次他去菜場,突然被一個擺攤攤的嬢嬢叫住「唉,經典人文地理的,過來。」侯焜主持的《經典人文地理》是雲南臺最有文化的紀錄片節目,很晚才會播放。那個嬢嬢提前一袋稀豆粉就追上來,「你莫走了,我太愛看你節目了, 莫嫌棄嗄。」侯焜開玩笑: 「你說看《經典》的觀眾都什麼層次,一個擺攤攤的,一天到晚累成那樣,節目又晚,她居然還看。」 萬人歡呼的場合他也經歷過了, 但普通的觀眾聽眾,居然能記得住自己,這種溫暖他永記難忘。
侯焜的系統不斷更新。他什麼都聽,從羅胖到「為你讀詩」,什麼也都看。侯焜給他在喜馬拉雅的窩取名「九爺起居注」。霸氣外漏的名氣被他稀釋得雲淡風輕,他說「起居注」就是日常紀錄而已,要沒有各種「起居注」就沒有新媒體。
對於他們這個行業的未來,他認為,殼會沒落,但專業不會沒落。在哪一個方陣,跑者都不必驚慌,重要的是跟著大勢,用各種姿式,跟到走。
採訪後記:
侯焜是個快樂的人。因為人本身溫暖,自信,加上對世界保持著好奇心,一特別高大的人,但一點沒長出架子。他三句話不離嘴地愛開玩笑。有他在的地方,總是笑聲不斷。
他一進屋就跟我說,小聶,你別採訪我了,你應該採訪張老師呀。張老師在一邊抗議,他扔過去一句「你管著得,就你一個叫張老師?」然後他接著說,你說一個人一輩子只幹一件事的,一輩子錄音的,張建昆老師算一個。那一輩子做播音的,是不是.哦,侯焜也算一個。我本來挺緊張的,結果先被他一串笑逗得笑彎了腰。他又接著說,你說我這不遠萬裡來到..哎喲,怎麼把白求恩都說出來了。我已笑暈。
他中午跟著大家打羽毛球,一看就不太常打,十幾分鐘就氣喘氣喘籲籲地敗下陣來。喘還沒止住,侯老師說了,我以前打網球的,他們拉著我來動動,羽毛球要用手腕,我這個人,不喜歡玩手腕。這樣的妙語連珠貫穿整個採訪,簡直是太開心。
他是奇妙的混合體,看似霸氣側漏,但又謙和有禮。專業上的事,他當仁不讓,開玩笑也不是刺激人的玩笑。出門他會照顧同行者。如果你跟他一起站起來,他會把手往座位的方向一伸,示意你請坐。但如果我用謙謙君子形容他,他一定會因為這形容太刻章而笑場。
他說,沒有幾個人能做自己喜歡的事,而且還能養活自己,他是幸運的人。他以前在電臺的播音名叫「方達」,這個名字比他的真名響亮,取的是「圓也能通,方也能達」。他的人生疑似一帆風順,可是當我問朗誦的訣竅是什麼?侯焜說,哪有什麼訣竅,找捷徑,速生長才是誤入歧途。人生難調難伏,或益或善,總得自己去找。任何經歷都是滋養。
他說「人是需要被鼓勵的」。你要問到一個好的問題,他會掏出大拇指,衝你一伸。他幾次解釋,正二八經的採訪他真的不需要,沒有出名的打算,但好朋友介紹的,來練筆的可以。
雖然這樣說,出於禮貌,也是出於好玩,侯老師一直在回答我的問題。感覺得出來,他真的是不太接觸媒體,不會「餵料」,而且也太敢於暴露自己。
一個有才華又快樂的人,具有巨大的磁場,人人都被他吸引。他晚上有個飯局,隨口約人,每個人居然也都欣然應允。晚上我看飯局主人發出來的朋友圏,連七點才下配音班的人,也在雨夜裡趕到了場。他是我見過的,少有的約飯成功率居然能百分百的人。可以想像飯局被他照亮,周圍的人分享著他生機勃勃的快樂。
我甚至覺得「九爺」都是一個難得的好名,意頭好,念出來又有韻味。六、七、八爺都匪氣,十爺跟五爺一樣發悶,三、四爺不夠大氣,一和二都不靠譜。十一郎就可以,十一娘也可以,但十以後的數字就太輕了。 前前後後,都不如「九爺」好。
九爺在網上念了許多溫暖的文字,他說能感動自己,就是阿彌陀佛。保持柔軟的內心,善待自己,善待他人,這確是一種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