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與野蠻—羅伯特.路威 著
遺傳 (種族)
紐約動物園裡的黑猩猩不會說英語;紐約城裡的黑人會說英語。憑你怎樣訓練,黑猩猩趕不上黑人:它不能領受任何人群的社會遺業,因為它生就是一個猩猩,不是一個人。當黑人父母交合起來造新黑人的時候,他們的生殖細胞裡含蓄一點兒黑猩猩所沒有的東西,這點兒差異黑猩猩永遠補救不了。遺傳之重要如此。
測驗起學習語言文字的能力來,美國的大學生絕對趕不上俄國或荷蘭的大學生。難道俄國和荷蘭的人的生殖細胞裡有一種美國人所沒有的語文因子嗎?沒有這個道理。大多數美國人的祖宗是西北歐洲人,論遺傳跟荷蘭人不差什麼一至少比荷蘭人和俄國人的關係密切。我們又知道,生長在歐洲的美國人就沒有在家裡長大的同胞們的短處,法語,德語,甚至英語都能說得很不錯。經驗,訓練,環境之重要如此;遺傳算不了什麼。
以上的話,語簡而義明:一切生物之中,唯獨人有文化的天賦;倘若遺傳相類似的人群在文化上產生了差別,那差別不是天生的。但是有沒有介乎二者之間的尷尬情形呢?澳洲人,安達曼群島人(Andaman lslanders), 蘇系印第安人(Sioux Indians), 全都有一點兒文化,可是跟白人的文化比較,真是寒傖得可憐。不錯,這裡面有的人口不多,因此不容易產生多少大賢大能。但是美國的黑人有好幾百萬;可沒有什麼出類拔萃的文化成就可以歸功於他們。倘若不是天生低能,他們為什麼趕不上白人?
可是這是兩面刀鋒的議論,傷了人還要謹防傷自己。麻薩諸塞(Massachusetts) 一州所生的科學家五十倍於南大西洋諸州所生——這 一點文化上的差異也就算得厲害了。難道波斯頓人的生殖細胞裡面的科學研究之原素比亞特蘭大城(Atlanta,喬治亞州)人的多五十倍不成?這就有點兒荒乎其唐,因為這兩個城的人民的遺傳沒有多少分別。倘若這樣巨大的差異能用環境來解釋,那麼,黑人和白人的成就之大小也就可以歸因於社會背景之不同。我並不是說這是真實理由,我是說照上面的論調說下來,盡可以這樣說。
理論上,這個問題有一個直截了當的解決法。心理學能拿種族不同的人來做測驗,然後比較所得的結果。嘗試過這個辦法的人大概都能得到一個結論,白人比一切其他種族優異。猗歟休哉!人類學家偏要來挑眼兒,說這些測驗不公平,染上了測驗者自己的文化經驗的色彩。心理學家沒有權利來斷定他的測驗分數確是能力指數。倘若白人得一百分而黑人得九十,我們不能只寫做:
黑人遺傳= 90白人遺傳= 100
這個等式應該是:
黑人遭傳+X(黑人環境)=90
白人遺傳+Y(白人環境)-100
每個等式含有兩個未知量,所以無從解答。直到此刻,人類學家和心理學家還在探求能估計並且除去環境勢力的方法。直到此刻,還沒有好方法出現。
同時,有兩件重要事實要我們來調和。無庸諱言,大多數有色人種的文化很簡陋,可是不存成見的觀察者,如馬克西米親王(Prince Maximilian von Wied), 洪保德(Ale-xander von Humbolt),得拉伏斯(Dalafosse)等人,都沒有能在有色人種和白人之間找到什麼心理上的顯著差別。倘若有色人種在平均的天賦才能上和白人平等,可是比較缺乏些變異性,那就一切事例都不難解說。平常的黑人和平常的白人都屬於智力上的一米七階級,可是黑人裡面的長人也許比白人裡的兩米四大漢矮個二十釐米什麼的。倘若這話不錯,在平凡生活的平凡事業裡黑人盡可以是白人的對手,只是不能和他比賽打破記錄的天才玩意兒罷了。這是德國第一流的形體人類學家柏林大學尤根.斐西耶教授(Prof. Eugen Fischer) 發表的意見。他毫不遲疑地承認,黑人能學習算術和外國語,有資格當技師和書記。他願意承認,平常的歐洲農民和工人不見得勝過南非洲人。可是,他說,歐洲人較富變異性——不獨 在純粹智力上如此,在想像力,活動力,以及辦事才幹上更是如此。倘若一個種族在構成偉大性的幾種遺傳因子裡缺少一兩種,它永遠不能產生科學上,商業上,或政治上的領袖人物,即使間或有個把,也很難得。這個見解似乎很有道理,至少不能斥為謬論,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可是,直到此刻,這還只是一個富有啟發性的猜度,因為沒有人證明黑人在心理方面確實缺少變異性。
開口遺傳閉口遺傳的人,當然不肯慰情聊勝於無,就此知足。他們要把黑人看得只比黑猩猩高一籌,並且照規矩還要在白人之中分出高低來。西北歐洲的高高身材白白皮膚的諾迭克人(Nordic),法國中部和德國南部的矮胖而圓頭的阿爾卑斯人(Alpine),西班牙、南義大利和希臘的短小黝黑的地中海人(Mediterranean),據說是各有各的特殊心理。由遺傳而來,諾迭克人冒險,好戰,富有智慧,是理想主義的,同時又是帝國主義的。地中海人伶俐,輕快,狡猾,而長於藝術。這兩種人都高出於阿爾卑斯蠢才之上,他們只有節儉,忍耐,誠實等等庸人之德,天生只配替諾迭克主子當奴才。這些有聲有色的比照,遺傳論者用來解說歐洲的文化史。
這全是不值一聽的囈語。歐洲人遷徙多麼繁,通婚多麼雜,今日之下,找遍整個歐洲也不用想找到一塊純粹諾迭克種或純粹地中海種或純粹阿爾卑斯種的地方。照一般的同意,瑞典是世界上諾迭克種最純的國度,而照測量過上萬的瑞典新兵的勒齊烏斯教授(Prof. Retzius) 估計起來,其中只有百分之十一是純粹諾迭克種。所謂純諾迭克種也無非只是長身材,黃頭髮,藍眼珠,長頭顱之聯合而已。不多幾年前,瑞典國立人種生物學研究院測量四萬七千名徵兵。該院規定的「較純粹的(不說是純粹的1)諾迭克種型」是:皮色自晰,身長一百六十八釐來以上,頭寬當頭長百分之七+八以下。就按照這個獨斷標準,全國之內合乎這個種型的也只有百分之三十點八二,百分數最高的區城也只有百分之三十八。
但是這個估計比瑞典的真正純粹的諾迭克人大得多,因為勒齊烏斯和他的後任諸公都只憑少數突出的特色來做測驗。公元前四000年時候的相當純粹的諾迭克人的特色也許不止這幾樣,倘若我們多拿幾樣來測驗,純諾迭克人的數目想來還要低落下去吧。就拿勒齊烏斯的測驗來說,過半數的受測驗者身長在一百七十釐米以上,但是只有百分之十一的人除身長以外還有白的皮膚,長的頭顱,藍的眼珠,倘若他只把那些富於智謀,擅長想像而又長於辦事的白皮膚,藍眼珠,長頭顱,高個兒算做純諾迭克人,不知道還能有個百分之幾?
這個問題還有一個看法。倘若心理上的特性是遺傳的,是人種基調的部分, 那就適用於形體上的特性的遺傳定律也應該適用於心理上的特性。那麼,在混合人種的案例中,遺傳的定律如何呢?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各個特性是分別遺傳的。研究得最透徹的案例是西南非洲的利河伯殖民地(Rehobeth)。十八世紀中荷蘭人和其他歐洲人開始娶霍屯督(Hottentot)女子為妻,從此子子孫孫世為婚配,結果也不是諾迭克種性佔優勢,也不是霍屯督種性佔優勢。照斐西耶教授的研究報告,那些雜種人身材高大像諾迭克人,可是頭髮虯結像霍屯督人;黑眼珠黑頭髮像非洲祖宗,可是皮色一點兒不像他,黃也難得黃,更不用說黑了。有的時候斐西耶碰見些面貌酷肖德國農民的。有的有很塌很寬的鼻子和虯結不清的頭髮,可是同時身材高大唇皮兒薄,又像他們的歐洲祖宗。
這些事實和我們的「諾迭克人」有什麼關係呢?無非是:一個人身材儘管高,皮色儘管白,可是心理上也許一點兒也不諾迭克。不用再往古時候說了,只就海盜時代(Vi-king period)說,瑞典國立研究院便告訴我們,那時候的瑞典人專管在歐洲沿海亂跑,帶回許多外國女子和奴隸。日子一長,這些男女還不吸收在一般人口裡面? 過後又打北德意志和南德意志進來許多移民,十七世紀的初年比國的窩倫族(Walloon)工匠又大批進口。當然這些阿爾卑斯人不會比近代歐洲的任何其他民族純粹些。可是我們不妨假設,一個「純諾迭克」男子娶了一個「純阿爾卑斯」太太,生下來的孩子也就盡可以有他的海盜體格而取母親的黑頭髮,得他的辦事才幹而守她的節儉家風。
總之,就讓六千年或八千年以前的諾迭克人真有特異的心理特性,用心理測驗或別的方法來測定的時期也早已過去了。他們的心理是不可知的了,只能讓玄學家去作玄談之資。那些議論的科學價值和老太婆們的古記不相上下。人群之間的差別不是沒有,可是那些互相差別的人群不就是人種。有一等心理學家測驗了生在瑞典,英國,法國,義大利的人的智力,就此斷定這些差別是種族的差別,這未免太不懂得歷史,人類學和生物學了。正好比一位生物學家稱稱三百六十五頭象,五百隻豚鼠和一百三十五隻蜘蛛,於是宣告,總重量超過一百一十八頭象,六百二十頭豚鼠,二百六十二隻蚊子。不管他的算術怎么正確,結果是毫無意義。這個譬喻有點過甚其詞嗎?一點兒也不;我覺得還不夠勁兒。因為象,豚鼠,蜘蛛,蚊子,還各自歸於一種,可是有一個義大利人在這兒,你知道他的血裡面有幾成是阿爾卑斯,有幾成是地中海?也許有幾成是諾迭克?我們不知道,在一個諾迭克俠客和一個阿爾卑斯俗物的雜種身上,冒險精神是不是個顯性。我們不知道,諾迭克人的酒癖是不是甘於雌伏,讓阿爾卑斯人的滴酒不入的性質出頭。縱然假定八千年以前的歐洲諸人種確實各有各的特性,我們也沒有絲毫理由斷定那些差異便是現在一般人所稱說的差異。
就事實而論,我們大有懷疑此說的理由。照現行的分類法,那些從比利時移殖到瑞典來的窩倫工匠至少是阿爾卑斯血統很重的人。然而,雖然包圍在世界上最純粹的諾迭克人之中,他們並沒有立刻認清自己的身分,趕快爬下來當奴才。瑞典的人類學家給他們的評語該靠得住。「他們的為人,活潑而爽直,健談而又謙恭和藹,悟性敏捷,愛美而精於賞鑑,酷嗜音樂,在文學和科學上同樣的富有創造力。他們的實用方面的才能,不獨表示在世界上登峰造極的金工上,也表示在政治事業上,許多窩倫後裔做官的都勳業在人耳目。這些窩倫人的來歸,誠為吾國之福。
奇怪!阿爾卑斯人一一縱然有點兒地中海和諾迭克血統,大體上不失為阿爾卑斯人——居然在世界上頂純釋的諾迭克人裡面站得住。屠然還出政治家。那諾迭克人奉天承運來做阿爾卑斯人乃至全人類的主子的得意調調兒哪兒去了?
那個寶貴的教條從另一方面看來也有點兒可疑。倘若那個話真對,最純粹的諾迭克人應該是最厲害的帝國主義者。然而斯堪的那維亞人出名不玩這一套;真的,我們的最有名的人種論者墨迭生.格蘭德(Madison Grant) 先生正痛哭流涕長嘆息於斯堪的那維亞三國的墮落呢。他們不復是「兵士的故鄉」了;今日之下,「三國全都得了精神上的貧血病了」。我們不同意他老先生的推論,也不能因為那些海盜子孫不去打家劫舍擄掠婦女們,卻去製造安全火柴,開闢荒地,發見南極,而痛哭流涕。倘若他們讓阿爾卑斯化了的日耳曼人和地中海血統很重的不列顛人出人頭地,也不為別的,只因為淡黃頭髮跟殖民帝國這兩件東西並不是如膠似繚,難解難分。
那麼,讓我們把古代歐洲人種的心理差別這個問題送給玄學家,騙子和願意受他們欺騙的傻子們去吧。
縱然種族之間真有心理上的差異,也只能解釋我們的問題的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因為文化的歷史常常指示我們,在人種的基礎完全相同的地方也會產生文化上的差異。麻薩諸塞和南方諸州的科學家之多寡懸殊,這是一例。還有英國文化史上的大變動。難道伊莉莎白時代的人的生殖細胞裡特別多帶一點血氣,到清教徒時代便被一陣陰風吹到爪哇國裡去,趕查理第二一復闢又一招就回來的嗎?再還有目本。一八六七年那-一年並沒有突如其來的新種族加入,只因為讓新思想往裡一跑, 文化上便起了突變。
還有比這些更強有力的案例。大約生在二萬年以前的那些「冰鹿時代」的藝術家,比起任何現代的人種來,至少是無愧色。所有解剖學家都同意這句話。事實上,他們的腦袋比我們的大得多。他們可曾高飛到我們還沒有達到過的高度沒有呢?絕對沒有。他們豈但沒有能打破我們的記錄,連漁獵時期也沒有能跨過去一步,一 件陶 器也沒有造過。高等的種性遺傳可以和先陶器文化攜手;它現在又和我們的複雜的工業文明攜手。這兩種面目迥異的文明決不能用它們共有的一個因子來解釋。人種不能解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