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小畫,可窺浩蕩
文/陳子莊
能啟發人的藝術品是好東西,因其能啟發人之本心。高等動物有高度本心。我不同意佛家說要請求才超度,不請求則不超度。真、善、美是人本心的要求,是出於內發,不是外加的。
再說類萬物之情。類之法,有歸納,有演繹。歸納萬物而認識之,這一點我尚未做到。如最近我畫一幅端陽景,下端畫了兩個粽子,拴粽子本來只用一根線,我畫了兩根線,是我還沒有弄清楚就畫在畫上,這樣別人看了以為也是兩根線,這等於我在欺騙別人。仔細想來,我以前的畫中不知有多少這類東西。古語云「修辭立其誠」,此即不誠也。形尚未弄清,何能類萬物之情。我體會到,作畫要熟悉了對象才畫。情中是包含有理的。
思想境界還未達到與天地萬物一體的階段,就談不上藝術家。能夠把他人的痛苦視為自己的痛苦,道德就高尚了。古人云:「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我們還談不到聖人,但要以聖人為進德修業的目標。書、畫都是自己道德的體現。藝術家的心量是無窮的,一個小小印章,一幅小畫,往往可以窺見其心量之浩大。
如論國畫的優良傳統,最可貴的是畫家的毅力與獨特見解。一說「傳統」,世人僅知有筆墨、顏色,不知有毅力。為何不討論有成就的作者之獨特風格從何而來?法則固然需要了解,不了解傳統法則的研究者是盲目的研究者,但是傳統不在法則內,藝術中法則一旦形成,便只是新的藝術枷鎖。
技術與藝術的區別在於:技術可以全憑手上功夫達到,藝術則須靠修養的深度。簡單地講,畫法就是將文章的結構、章法運用於繪畫上,畫面的虛實、開闔等處理方法與作文之理是一致的。
石濤講一畫,一畫是天,純陽之體,乾卦,也是一。乾比男,陽;坤比女,陰。萬物皆分陰陽,即使小到肉眼看不見,也有陰陽。講陰陽是中國哲學的根本。
中國一切藝術都講「氣」。「氣」是什麼?氣是「神」,是看不見而又起作用的東西。我們考慮事情的第一念,與事情的結果往往相符,那就是「神」,後來的許多想法,不過是將已有的經驗用作借鍳而已。
中國的詩歌、音樂、繪畫、舞蹈都講氣化,有一種氣氛在感染著你。學習中國傳統藝術應當首先從「氣」上去體會。
畫得好的畫有藝術語言,使人有親切的感覺。《易》謂:中和、飽和。藝術要和諧,人與畫要和諧。老子云「和光同塵」,繪畫要達到「和」的境界很難。畫的結構、景物、形象的尺度都應圍繞著一個「和」字。和者,活也,是充滿生命力。因此和不是一團和氣,畫面還要講剛柔。主觀思想與客觀景物密合無間,則情景交融,則和,則有藝術語言。
繪畫作品的效果如發生「亢」,即高昂,是獨陽,使人看著討厭。這是藝術的毀滅。「卑」也不好。卑者,賤也,自處低賤也是自毀。亢也,卑也,皆是偽。不高不低,本色如此,才是「和」。
凡觀察事物,以本心、天心去看,境界則高;反之,以私慾心、人心去看,則生佛家所謂「障」,境界自低。如果寫生者意出於勢利,如何畫畫!《易》曰:「修辭立其誠。」作畫亦須「立其誠」。何謂誠?無欺也。欺詐則無真心,無真心即無真知,無真知即無真畫。抄襲之作就是欺詐。
寫詩貴在有真感情,畫畫也貴在有真感情。如畫山水,對山水無真愛,哪談得到真感情?無哲學上的參悟,也說不上有感情。
中國不叫「風景畫」而叫「山水畫」,本於「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是人格的體現。有仁無智,不能改進社會;有智無仁,則為誰服務?
山水,生萬物以養人,一動一靜,一陰一陽,整個人類的存亡與發展其實就系在這山水上面。
繪畫講格調,格調要高,則需思想意識高,人格高。
人品低即畫品低。有人認為此言不公允,需知畫是靈魂、生命力、人格之表現,而人品低者卻以靈魂獻媚,其畫品格尚能高乎!
名利心去一點,畫品就高一點;名利心增一分,畫品就低一分。
我不同意「書卷氣」的說法,這是過去假文人妄圖伸手霸佔畫壇而胡諂出來的,意思不外乎是:「我是讀書人,畫得再孬都好。」京劇名家中,譚鑫培、楊小樓都不識字,藝術造詣卻很高。四川賈樹三既是瞎子、又是文盲,竹琴卻打得很好。再如瞎子阿炳,二胡拉得多動人,為什麼那麼多讀書人比不過他呢?梅蘭芳扮演女角,女人還能趕上他麼?古希臘的荷馬是個三千年前喊街的瞎子,恐怕也未必上過盲啞學校,但他唱的史詩多好啊!
我平生推贊民間藝人,而不推贊文人畫,以其習氣太重,且背離形象過遠。民間文藝則生氣勃鬱,從古迄今,青史無名而才藝兼絕之民間藝人不知埋沒了多少!
創造即發現,要敢於到無人處去發現。沒有知識不能旅行,因此學畫的人要多讀書,才有創造的能力和條件。
《易》曰:「君子進德修業」,道德與事業均要日有所進。我們要讀兩種書:一、與進德有關者;二、與修業有關者。
前人留下來的書中,糟粕多,精華少。最精微的道理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所以熊十力不同意別人把他的著作譯成英語,以為那樣只剩下語言外殼,是歪曲了他。畫的最高境界是憑性靈作畫,是看作者的修養多高。著書也是如此,最精微的道理都在文字筆墨之間,全靠學者體味,深者見深,淺者見淺,物障者見糟粕,通達者見精華。
讀書,要能摒棄與身心無益者。「世智辨聰」之類的書可以不讀。多了解一些無聊的知識,吹牛可以,做學問就不行了。過去有些無聊人,在一起就爭論榮樂園的菜譜如何。齊白石了不起,他連歷代許多大畫家的名字也不記,他說:「與我的畫無關,我記得他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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