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級:R
背景:中世紀政教合一國家
標籤:宗教 魔法 靈異 雙箭頭
4.愛
柳霞坐在角樓前的石階上,腿上放著一塊麵包,她獨自一人來到這正朝著風的地方,瘦弱的肩膀裸露在外頭,上面沾著黑色的煤灰。
一顆藍色的小角從圍牆外探了進來,蒲公英露出絨毛,圓溜溜的眼睛隔著柵欄杆四處張望著。柳霞的餘光瞟見了他,趕緊拿起膝上的麵包,拎著裙子跑到圍牆下,伸出手臂向上跳躍著:「小蒲公英!快拿去!在這兒呢,看!快拿去!」
夢虯孫一條腿跨在欄杆之間,雙手抓著鐵桿,低聲道:「別那麼叫我!我沒有名字哦!叫我夢虯孫!」
柳霞繼續向上跳著,飛起的裙擺像展翅的蜂鳥:「知道了!快拿去!不要讓人發現了!」
夢虯孫在上頭看著她:「你肚子不餓嗎?」
柳霞說:「我吃得很飽了!快拿去!你是幹體力活兒的,要多吃一些!吃完了趕快去修房子,修好了房子,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夢虯孫抿起嘴唇,說:「好!」然後伸手領走了她遞過來得麵包。
柳霞的臉紅撲撲的,胸口因為氣喘而不停起伏著,夢虯孫瞧見她發抖的肩膀,將麵包揣進懷裡,扯下肩上的披肩遞過去,說:「他們都不給你衣服的嗎?」
柳霞仰著頭,瞧見他遞過來的灰色披肩——與其說是披肩,不如說是一塊由無數碎布片和漁網交織而成的布條,她瞧著蒲公英瘦弱的肩膀,猶豫了一下,沒有接過來。
夢虯孫看著她的臉,說道:「怎樣?你也嫌我髒哦?」
柳霞趕緊搖頭:「怎麼可能呢!可是,把衣服給了我,你怎麼辦?你夜裡還要睡在外面吧?我在教會裡好歹有遮風避雨的房子可以睡,你露宿在外,不是比我更需要保暖的衣服嗎?」
夢虯孫道:「我有地方睡,你不用擔心我。」
柳霞伸到胸前的手猶豫了起來:「可是.」
「嘖。」夢虯孫皺起眉毛:「如果你不拿去的話,那我就再也不要你的麵包了!」
「啊,別這樣,我收下,我收下就是了。」
柳霞接過夢虯孫遞來的披肩,圍在了赤裸的肩上。那條布片的觸感很奇怪,有的地方尖銳,有的地方柔軟,有的地方透風,有的地方又如鐵壁,圍在身上,各處都是不一樣的風景,可熱度總會從身上傳過去,留在上面,所以最終,她依然是暖的。
她想說聲謝謝,可再抬頭,藍色的蒲公英已經飄然落去了看不見的地方。
薩沃納省唯一的藏書館是一百年前由北冥家出資建造得。正位於教會後身,是由混凝土與凝灰巖澆灌而成的純羅馬式建築,穹頂呈圓形,正面排列著十三根由埃及花崗巖製成的巨大廊柱,銅鑄的大門前坐落著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聖母像。館中藏書由各地貴族捐贈,只向教會、學生與貴族階級開放。
欲星移繞過那尊雕像,推開鏽跡斑駁的大門,見本該守在此處的登記員不見蹤影,書本與紙張零落的滿地狼藉,巨大的書架成排倒在廳中,磕得缺角少稜——他揮揮手,擋走揚起來得灰塵,想起那來自羅馬的清掃大隊已經率先將這裡收拾得「乾乾淨淨」。
寫有「幻想」一詞的書架倒在了最下方,已然粉身碎骨;「故事」更是被清掃得一本不剩;「希臘語」裡只剩下寥寥幾本由教會撰寫出版的《聖經故事》;「歷史」一欄倒是還剩著一些,只是其中有不少都是欲星移眼看著出版的。拉丁文相關譯作保留得最多,大多數是教會的啟蒙讀物,或者毫不相干的雜文、建築學、醫學與幾何學。
欲星移抽出為數不多的幾本雜文,放在手中翻閱,希望能從中獲得一點有用的信息——他腦海中閃過了一瞬間的後悔:或許他不應該將羅馬教廷的命令貫徹的如此徹底,他該為自己留些餘地,不該這樣早就將一切知識與文字糟蹋成灰燼。
他竟然使用了糟蹋這個字眼。
欲星移閉上眼睛,他的心無法坦然地面對這樣的地方,無數問題反覆糾纏著他的思緒,質問著他的良心——在更加遙遠的以前,十四個世紀以前,當邪神還不是邪神的時候,他們作為「異教神」所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他們是上帝的替代品嗎?還是一個更加神秘的領導團體?上帝是代替了他們的作用還是代替了他們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為何人民會拋棄神跡轉而信仰一位只存在於聖像中的偶像呢?
基督教信徒大肆擴張是在三世紀初,耶穌降生的事跡被廣為承認也是在這一時期。在一世紀的相關記載中,猶太歷史學者對於聖子的存在還全是詆毀與貶低,可經歷了兩個世紀的變革與傳播之後,在羅馬皇帝為尋求政治支持而下令頒布《米蘭赦令》之後,官方才徹底承認了基督的存在,並制定了所有基督徒都必須尊奉的信條:聖子基督是永恆的,與聖父、聖靈是同體的。
官方承認的不是「耶和華」,「耶和華」從最開始就與其他異教神同樣,存在於世紀開始前的萬神之中。他是希伯來人的救主,是創世紀的權威,是與宙斯、朱庇特、奧丁擁有同等地位的神抵。唯一不同的是,希伯來人信仰唯一的神,所以在他們的文化中只存在唯一的救主。他與擁有人的七情六慾卻只能在永恆的生命中重複人的悲劇的希臘眾神不同,耶和華擁有著更加純粹的神格,他的獎罰是依照《聖經》執行的,純粹而宗教式的理性,他的行為中沒有人的欲望和情感,是脫離人形與人性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恐懼和唯一的救贖。這與作為人出生的基督有極大的不同。基督生而為凡人,卻與神明相連,能夠創造奇蹟予凡人解脫,又要承受凡人所遭受的痛苦。而他的一切行為既是出於自願,又是出於天父的授意。他為了洗清人世的罪而死,那一刻,一切人性與神性,終於在他的身上匯合。
欲星移睜開眼睛,深棕色的眼中蒙上了一片晦暗的灰色,他所相信的、承認的、真心熱愛著的,終於匯聚到一起,得到了一個合理的答案。他合起手中的書本放回書架,離開了藏書館。
北冥宣坐在書房的躺椅上,戴著那副老花眼鏡,他最近頻繁出現在世俗法庭的旁聽席中,手裡總是拿著一根比法官的錘子還要大的拐杖。每當他敲響那根拐杖,法官便要咳嗽一聲,重新梳理一遍判決書。此時,站在被告席上的待宰羔羊便要渾身一抖,忍受起漫長而沉默的酷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是忐忑而不安的,可總有某些時候,那雙呆滯的眼睛裡要散發出點點乞求的光亮,似乎是藉由某種神秘的力量而獲得了希望。幾乎所有人都期盼著奇蹟的發生,可奇蹟從來沒有降臨在任何人的身上。他對於這種發生在眼前的真實的戲劇樂此不疲,因此在觀看絞刑前,他的眼中便已經閃爍起了熠熠之光,仿佛那些被判處死刑的人都將臨終時的最後一點希望託付給了他。
被召喚來得侍從立在他身後,說道:「回稟領主大人,今日主教照例巡視了重建工程,而後單獨一人前往藏書館,回到教會後便將自己關在別室中閉門不出。」
北冥宣挑起眉毛,衰老的臉上散發出滋潤的紅色:「哦?有多久了?」
侍從回:「從中午開始直到現在。」
「啊——」北冥宣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甚至沒用人攙扶,就用那雙打著彎的腿一下子走了好幾步:「那很好!」
他伸出自己的右手,長長的灰色指甲在溼潤的空氣中翻轉攪動著:「這樣,你準備一支部隊,帶著愛德華神父的親筆信,今夜,去教會來個大搜查!」
侍從呆愣了一下,回:「可是領主大人,這樣,不是越權嗎?」
北冥宣揮揮手:「無妨!無妨!你去便好,其它的一切,我會安排好!」
話說完,他甩開了侍從地攙扶,踉蹌著走到書桌旁,拿出一封蓋著教皇專屬火漆印的信緊握在手裡:「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會順利的,神明站在我這一邊,奇蹟是屬於我的。」
天黑了之後,所有工人返回教會,在凜凜月光下,吃麵包與葡萄酒。
欲星移獨自一人來到城鎮中央,望著一片平坦的新路,掏出胸前的十字架放在大本的《聖經》上,一邊向前走,一邊說道:「孩子們已盡到了自己的使命,在這最後的時刻,希望您能夠伴他同行,祝福每個人,獲得思想的永恆,以唯一救主的名義,在此追思這些受苦受難的靈魂:弗朗切斯科,彼得,西澳多,多洛莉絲,安德烈,萊昂納多,埃利亞斯,奧羅拉,雅各布,阿布魯佐,艾斯尼亞,亞歷山德羅,約翰,茱莉亞,朱佩塞,安東尼奧,腓力,索菲亞,阿米爾,亞當,艾瑪,巴多羅買,馬特奧,拉揚,馬蒂亞,多馬,薩拉,歌莉婭,弗朗西斯,馬太,維克多,卡梅拉,丹妮,桑迪亞諾,小雅各布,艾米麗亞,弗雷多,克羅昂,芳蒂娜,達太,塔利亞,約翰,朱利安,羅密歐,西門,羅布雷特,愛西特,比裡奧,洛昂提亞,菲利普,凱絲利亞,梅丘西奧,提帕特,勞倫斯,妮娜,瑪利亞,猶達斯——你的仗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也已跑盡了,所得的道也守住了,你們的罪由聖子之血洗清了,現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赦免你的罪過,願主的蒙茵永遠庇護你們,阿們。」
他從懷中掏出聖水潑灑在地上,在胸前畫了圓形的十字。今夜的月光很亮,洪水退去以後,這是天空最為清澈的一天,他將這當做一種特別的預兆,他將在明晰的夜空下了結那暴風雨帶給他的一切苦難——想到這個詞他忽然笑了,這被異教神秘所延續出來的時光究竟是幸還是不幸,或許連上帝也無法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稍長些的鏈子墜著十字架垂在他的胸前,老舊的痕跡斑駁了金屬長鏈。欲星移回到教會。為了節省僅有的物資,樓層裡不再點蠟燭,他走過黑暗而漫長的甬道,推開了那扇潛藏著神抵的木門。
未珊瑚坐在房間中央,周身堆積著灰白色的動物毛髮,鮮血順著她的脖頸流下來,在白皙的皮膚上畫出一道道鮮紅色的血痕。她的手中握著羊似的、彎曲的角,黑色的頭髮垂在身後,腦袋兩邊各有一個葡萄酒杯底那麼大的血瘡口。
她側過頭,看見剛剛進門的欲星移與他胸前掛著的十字架,說道:「讓你見笑了。」
欲星移走到她身旁,向她伸出了手。未珊瑚沒有瞧他,只扶著那手站起來,然後面對著他去看那眼睛。他凝望著她的瘡口與流淌在身上的血,那張臉是他要再一次篆刻進記憶的東西,未珊瑚的樣貌變化了十年,前進了十年,這面孔是他們二人曾處於同一時空的唯一佐證。
她的身體好似初生的嬰兒,散發著山羊的奶香,青草從她身上拂過,留下一片溼潤的朝露,有光灑在她身上,神聖而清明。
欲星移對她說:「你已在我面前顯現了兩次奇蹟。」
她將右手搭在他的肩上:「我是神,理應饋贈信仰我的子民。」
欲星移又說:「問題正在這裡。」
她問:「什麼問題?」
欲星移答:「信仰不可以滿足欲望的方式來交換。」
他握住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望著她冰冷的眼睛,繼續說道:「你將人們的生存命脈握在手裡,以信仰為名進行有償發放,然後再用自由的名義倡導欲望的滿足是理所應當——你所要的不是本真的人類,而是毫無思想的、遵循本能的奴隸。」
未珊瑚答:「如果欲望的滿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那麼人類就不會去珍惜自然的饋贈。」
欲星移答:「代價應是自身付出的勞動之苦,而不是獻祭、自貶與跪拜。他們珍惜的從來不是自然,而是你。」
未珊瑚說:「我——即是自然,即是饋贈,即是神明。」
欲星移說:「可這些年來無人崇拜你,自然依舊會遵循人類的勞作,給予人應有的回報。」
未珊瑚說:「所以他們才會經歷饑荒、蝗災、瘟疫與戰爭,人類在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與自然博弈——這是愚蠢而荒謬的,是自不量力的。他們通曉了這一點獲得了痛苦,這痛苦本應是敬畏神的依託,可你的父親卻在此時趁虛而入,以忍受痛苦為由,扼殺了所有人本應從中得到的歡愉和反省。你的父親只知叫人「忍受」與「寬容」,將死亡與得道視為唯一的解救之法,殊不知,人類從痛苦中也可以得到快樂,知道享受痛苦者,才知「生」的樂趣與崇高。」
欲星移答:「人類從對你的敬畏中學到的不是享受痛苦,而是恐懼、庸碌和不知滿足。你要人類享受痛苦,是因為希臘眾神本就是逃不出痛苦魔爪的、永恆存在的「悲劇」。你們身為自然的化身,卻無法逃脫自身人性的掌控,於是只能以酗酒、縱慾麻痺內心,自甘墮落。你說你是自然、是饋贈,可你只是寄生在信仰的力量上,以這份力量換取本屬於勞動者的果實,再附上「饋贈」的美名,將原本就屬於勞動者的收穫發還給他罷了。你的力量是人類的信仰給得,你用這力量使人類收穫了他本就付出了勞動的果實,竟還要求感謝?感謝什麼?是謝你強取豪奪了人類的偉大以後,再將其貶低成無能無知無力反抗自然的愚蠢之輩?還是謝你不知反省無所進退,於是只能將自身的痛苦與墮落轉化成全人類的最終歸宿?你的故事從來沒有好的結局,因為你總是擅用自己的力量,將強大作為實現一切欲望的手段。你掙脫不出自己的本性,難以規避它帶給你的痛苦,所以只能在痛苦中追逐虛幻的欲望,卻從未得到滿足——因為你是年輕的牧人,是出生後便因醜陋而被生母遺棄的怪物,你強大的性慾和力量便是你悲劇的根源,你被你所愛的一切女神厭棄,即使有人真心愛慕上你,也會立即因你自身的悲劇循環而粉身碎骨。你是墮落的真神,是我主最強大的敵人,是在基督教成立之後,唯一被教會人為處死的希臘神——半人半羊的混血天神潘恩,古文明中最古老的八位神明之一,卻連形象都淪為了姦淫邪惡的化身,無法被任何人以正當的形式崇拜。」
矗立在人間的神明被憤怒淹沒了雙瞳,卻還在野性中保存著最後一絲理智,她抽出自己的手,仍不忘反唇相譏道:「從這一點來看,你最適合追隨我。」
欲星移垂下雙眸道:「正是我追求的虛無,引來了災難。」
未珊瑚的手指撫摸著他胸前的十字架,說:「大可不必如此誇大自己的用處——鏈珠,為何取掉了?」
欲星移抓住她的手指,凝眉道:「你說什麼?」
未珊瑚揚起紅色的眼睛,笑著問道:「鏈珠,為何取掉了?」
欲星移指尖觸到的溫度從未消失,他在懊悔中平添了一層令人欣喜的絕望。這是他質問上帝的懲罰嗎?還是他從不懺悔的債已經到了歸還的日子?他究竟是被什麼蒙住了心眼,才會直到今天才發現真正的真相。
神父沒有召喚邪神,她從來就是邪神。她誘惑領主,陷害奴僕,散發邪說——傳播者是她,舉報者是她,行動者是她,受害者還是她。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為的就是要讓這世上最虔誠的神父,獻上自己最忠誠的信仰。
欲星移看著她,問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未珊瑚眨了眨眼睛,頭上的血口已經恢復如初:「你明知故問了。」
那是從冰冷的屍體中爬出來的希望,是欲星移握在手中,死也不肯放棄的希望。哪怕群星墜落點燃了凡間所有麥田糧草,他也會緊握住她的手同她一起迎接末日的來臨,強迫她接受自己永恆中的又一齣悲劇。
「這便是我永遠無法追隨神明的原因。」
欲星移將未珊瑚擁進懷中,心臟與靈魂終於獲得了內外統一。
「我無法拋棄帶給我痛苦的希望。」
她想要感嘆人類的渺小、短暫和自相矛盾,可他的生命正在她的懷中奮力燃燒著,那是她在永恆中最為期盼的歡愉。
「你真的,太過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