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像奶奶一樣的女人
我回來了,在2020年的秋天,回到了那片厚重的土地,因為疫情,遲到了一整個夏天。
去看了四奶奶,她的牙掉的只剩下幾顆,說起話來就笑,露著肉肉的牙床,仿佛又回到了嬰兒時代。四奶奶已經八十多歲了,依舊不願意閒著,春天的時候去花田摘玫瑰花,摘1斤掙1塊錢,一天掙到20塊她就很高興。這又讓我由衷地覺得奶奶那一輩的女人們是如此的偉大——
裹著小腳的女人
我的奶奶出生於1922年,從我記事時起,她就是一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太。見過她被裹的嚴重變形的腳,腳趾疊壓在一起,腳掌厚厚,腳跟卻又小小。小腳走不了遠路,小腳也幹不了重活,可是她們好像從來都不停歇——
小腳踩呀踩,踩著初春的田野裡,挖一籃薺菜回來,後面跟著的我們捧著蒲公英開出的明黃的花;
小腳踩呀踩,踩在夏日的水塘邊,浣一盆衣物歸來,後面跟著的我們手心裡撰著可以吹口哨的田螺;
小腳踩呀踩,踩在暮秋的庭院裡,攔一筐落葉生火,後面跟著的我們就在院子裡跟著落葉旋轉;
而冬天,會下雪的,小腳踩不了雪地,便停歇了,高高的紅磚房,舊舊的玻璃窗前,裹著小腳的老太太在曬太陽。
如今,舊時光裡的事物大多數都變了模樣,回到那個寧靜又喧鬧的村落,我已經找不到一個裹著腳的老太太了,但是豫東平原上已經烙下了她們細碎的腳印,一同烙下的還有那種骨子裡的勤勞。正是這種根植於血液裡的勤勞,才使得厚重的土地上萬物生長。
奶奶這一輩,應該是豫東平原上最後一批裹腳的女人,她們陸續作古,之後整個村落裡再也找不到一個小腳女人。隨著她們的離去,似乎一些美好也在遺失。看到嬸嬸們這一代痴迷於抖音,跟著對口型錄視頻、拍美顏、拍特效,這些自娛自樂的東西能夠帶來歡樂,也算是村落裡的一絲生機;看不慣的是那些惡搞,她們把一次性的塑膠袋剪成一綹一綹,套在頭上,對著電風扇吹,一邊吹還一邊搖頭晃腦,搭配著魔性的配樂,看過就莫名的心痛……院子裡雞在飛狗在跳,生活中一地雞毛,這些對她們來說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有多少粉絲,有多少個贊。村落裡的女人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是我離開太久了,還是我的故鄉不在淳樸了?我不知道誰能給我答案,但我確信,奶奶和奶奶那一代女人們遺留下來的美好我將繼承。
(回家的時候在街上看到的一個賣粽子的老奶奶,她的形象很接近當年戴著頭巾的奶奶)
紡花織布的女人
我見過從棉籽到布匹的整個純手工過程,除了織機沒有真正操作過,其他的我都有幸親手參與過。
春天的時候,要播種棉花,種之前要先在營養缽裡育苗,就像水稻要先集中育苗再插秧一樣。有一種像打煤球一樣的農具,把混合了肥料的泥土先製成坯子(營養缽),而我小的時候能過夠參與的環節就是在大人們打制的營養缽裡丟棉籽,一個缽裡丟三顆,這對小時候的我們來說是一件非常好玩又無比光榮的事情。這便是種棉花的第一步。
營養缽裡的棉籽發芽,長夾,分叉,發葉,十幾公分的時候便要移植了,根據出芽率保留兩顆幼苗連帶著營養缽一起一直到田地裡,再覆蓋上地膜保溼保暖。這便是種棉花的第二步。
移植之後,天氣愈暖,棉花茁壯的成長,開花,結出棉桃……但是棉花的生長季很長,要過完整個夏天才有收穫。秋天的時候,天變的晴朗而乾燥,棉花便盛開,朵朵的白,朵朵的聖潔都在秋風裡搖曳,摘下,曬乾,便可以軋棉花了。
軋花是棉籽和棉絮分離的過程,軋花之後便可以彈棉花了,通常情況下,軋棉花和彈棉花的作坊是一家經營的,軋完就直接彈了。可以看到,去的時候還是一朵一朵的白,回來的時候便是聚在一大團的雲了。
棉花彈好之後奶奶和奶奶一樣的女人們便開始忙起來了。藉助一根光滑的高粱稈把彈好的棉花搓成棉劑子,大拇指粗細,一尺餘長。搓了棉劑子,就可以架起紡車了,紡車吱吱扭扭的轉起來,棉劑子就成了線穗子。絲絲的棉線纏繞在紡錘上,都是胖嘟嘟的線穗子。
再經過染色,上織機,經緯穿梭間,棉布就好了。經過漫長的一年,棉花才可以成布匹,
奶奶那一代的女人們,一年四季的標配就是頭巾,而這頭巾大多數都是她們自己織就的。對於孩童而言,過年的時候標配是新衣服,而對於那些操勞了一年的女人們來說,一條新的藍頭巾足以。我有記憶以後,並不是物質匱乏的年代,可是對於奶奶們而言,她們的需求並不多,一條棉線的藍頭巾足以。頭巾下面,是梳的整潔光溜的髮髻,即使頭髮花白,可梳起來仍然一絲不苟。與現代的女性相比,她們沒有各種款式的包包,各種色號的口紅,一條藍頭巾已經讓她們如此知足,那種精神上的富足是後輩們不能比擬的。
(棉花生長的四個階段)
買好壽衣的女人
奶奶和像奶奶一樣的女人們留給我印象很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給自己選好壽衣,直至現在我都無法去揣摩她們給自己選壽衣時的心境,可能我還活在最狂妄的年齡裡,與她們差了太多的歲月磨礪。
那些裹著小腳的老太太不會騎自行車,不會經商,突然某一天,村落裡出現了一個比她們小不了幾歲的大腳女人騎著自行車賣壽衣,她們便沸騰了。小腳老太太們把大腳女人團團圍住,把壽衣一件件展開、挑選,彼此討論,人生當中的最後一件衣服,她們是如此慎重,可並不見悲哀。我的奶奶選了一件藏藍色緞面打底,上面繡滿仙鶴的壽衣,並把這件衣服壓在了箱底。我小的時候一度非常害怕見到這件衣服,甚至不敢接近藏了這件衣服的箱子,甚至大學時看到時裝秀上的仙鶴圖案還會起雞皮疙瘩。
那些小腳的老太太在活著的時候就早早為自己選好了壽衣,對她們而言可能死亡真的就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她們會盛裝出席的節日。一個人出生了,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問題,而是上帝交給人間的一個事實,而且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人能做的便是在出生和死亡之間,從容的活著,小腳的老太太們做到了。
那些裹著小腳的老太太,可能一生都沒有出過遠門,她們囿於愛與廚房,她們勤勞、知足、從容,這些是我見證過的奶奶那一代的女人們的美好品質,我知道,以我和她們相處的時間來計算,我看到的只是太倉一粟。
還是在秋天,我又離開了。
作為眾多離開故土的孩子之一,我的歸來與離開毫無波瀾,但我終將懷念這一切,懷念我親愛的奶奶,懷念奶奶那一代女人們遺留下的美好,懷念豫東平原上那厚重的土地和飛揚的塵埃,而那一切值得懷念的東西都值得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