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文廣
解放初期最使小孩子難忘的是趕年前大集。這個時候的集叫花花街。
臘月二十六是前張家屯大集,幾場大雪過後,雖然說都把雪及時的掃了起來,用車子推進灣裡。天一放晴,還是溼漉漉地。各家的房簷上掛滿了粗細不等、長短不齊的冰溜子。被日頭一曬,順著冰溜子往下滳水,不斷地聽到譁啦一聲,有冰溜子掉在地上的響聲。
年前就剩下這一個大集了。前張家屯的集是趕一、六,也就是說逢農曆的每月的初一初六、十一十六、二十一二十六趕集。下一個集就是大年初一,肯定是沒有人趕集。二十六集上不買不賣,那就得趕別的村的集啦——聊官廠趕二七、王朝楊趕三八,奎臺趕逢十,孔鎮趕四九,都距離張家屯七八裡路,甚至十多裡路。因此,人們一般情況下,不想再往遠處跑的村民,把過年該買的年貨,就全在二十六集上買齊了。不用趕車傍牛的再去趕遠集。也有那等唯恐在二十六集上買貴了東西的,再到別的集上踅摸踅摸。
這年前的二十六集,趕的特別大,也特別繁華。到了這個時候,人們把集叫作花花街。集上擺滿了花花綠綠過年用的商品,平時不見的燈籠、蠟燭、鞕炮、年畫等都上市了。肉市、糧市、百貨市、牛馬騾驢牲口市、豬羊雞鴨鵝家禽市。百貨市、洋布市佔了半條街。
太陽才一竿子來高,還沒有等多數人家吃飽早晨飯,集上賣鞭炮的就點著了鞕炮。噼裡啪啦的鞕炮響聲和吭——咔——的二起腳爆炸聲,向四外傳去。人們聽到鞕炮聲響就不分男女老幼的往集上趕。趕集的有買了物的,有賣了物的,有買了物再賣了物的,或賣了物再買物的,買賣後都去買年貨。當然也有不買不賣的,趕集就是長個眼,看看行情,飽飽眼福,看個熱鬧。
黑喬麥只知道拾糞,買或賣都是他爹張大榮的事。到了中午嘴饞的,就蹲包子棚、餜子燒餅鋪,吃幾個包子喝壺酒,解解嘴饞,叫作「饞老婆愛說媒,饞漢子愛趕集。」到處是人擠人,人挨人,人人卻說話,話和話混在了一起,就沒有了節奏,話就不是話是集聲,嗡嗡哄哄,哄哄嗡嗡,攪和著灰塵,似乎把集浮起來揚在空中。
小金早早的吃飽了飯,跑到春妮家來,邀春妮去趕集。來到春妮家一看,春妮她娘和她爹,還有春妮,三個人正往平車子上抬糧食口袋,三口袋麥子己經抬到車子上一口袋,春妮用手扶著車子,怕車子翻了,他爹和他娘兩個人就從屋裡往外抬口袋。小金一看就問:「這是要揍嘛呀?」
春妮說:「去趕集糶麥子。」
小金一聽說上集糶糧食,也急忙幫忙抬口袋,摽車子好一頓忙活。等裝完了車子,小金和春妮的額前和鼻尖上都滲出些細密的汗珠。春妮和小金進屋又洗了把手臉,重新梳了頭,拿起粉盒往臉上撲了點粉。拿起柜上的鏡子照了前邊,又照後邊。又劃著根洋火,著了一會晃滅了,把燒黑的洋火棍,在眉稍上描了描。再扭著身子左看右看,身上穿的褲襖整不整齊。麻包子打著火點燃煙鍋子,叭嗒叭嗒緊吸著煙,不停地抬眼往西屋裡看,焦急的在院子裡等。他需要春妮給他在前頭拉車子。
小金先有些等不急了,就跺著腳說:「你怎麼那麼麻煩?你又不是去相女婿?」
春妮這才從屋裡跑出來,朝小金一吐舌尖作了個鬼臉,和小金倆人一人拉著一根繩子在車子前拉車子,麻包子把車襻搭在脖子上,一挺腰,兩手架起車子,兩腿喇叭著往前推。春妮她娘一邊用個苕帚掃身上抬口袋時沾上的塵土,一邊說:「路上當心點,別弄翻了車子!」
春妮和小金兩個大閨女在前邊拉車子,兩個大閨女也拉車,也打鬧。小金說春妮偷懶不使勁,春妮就說小金的繩子沒拉直。出了過道,順著殘缺不全的圍子牆,往家後走。路上碰見長榮子,長榮子說:「你倆放下吧,我來拉車子。」
長榮子從春妮和小金手裡接過繩子,往肩膀上一背,哈腰拉起來就走。
按說長榮子和麻包子是沒出五服的堂叔伯兄弟,這點活長榮子理說應當的應該幫忙幹。長榮子一邊在前拉著車子走,一邊問麻包子:「哥!咋過年了還糶麥子?過年不吃啦?」
麻包子在後架著車子說:「過年吃的留下了,還不是為了買狐狸崖子那二畝地,還欠著人家三十塊錢呢。糶了麥子還人家就完了,省的整天價擱在心裡像個事似的。再說過年也得花呀,咳!」
兩個人到了集上,已經人頭攢動了。長榮子在前,一路招呼著「借光!借光!」兩人這才把車子推到糧食市。兩個人找個空地方,把車子卸了,將三口袋麥子並排豎在地上。長榮子才說:「哥,你先在這裡賣著,我到裡邊轉轉去,等我轉完了再回來幫你賣。」
麻包子衝著長榮子笑著說:「你去吧,這麼著我一個人就行了,虧了碰見兄弟你,要不還真不好辦呢。」
長榮子說:「今後家裡有嘛活你就喊我一聲。」說完長榮子就淹沒在了人群中。
麻包子直了直腰,把頭上戴的破氈帽子摘下來,用手抹了把頭上的熱汗,光禿禿的頭上冒著白霧樣的熱氣,他又把氈帽子在左手上摔摔上邊的土,兩隻手又把氈帽子扣回在禿頭上。注視著淹沒在人群中的長榮子的身影,心想,「我要是有這麼個兒該多麼好,咳——!我這是嘛命呢?」
有了長榮子的幫忙,春妮和小金手拉手的往集上跑。春妮和小金來趕集,她倆才不關心什麼糧食、鞕炮、農具、牲畜、之類的東西,她倆從賣洋布的案子,再擠到賣絹花和胭脂粉的案子前,挑來挑去想買絹花。小金從荷包裡掏出個盛雪花膏的小白瓶子,買了一角錢的雪花膏,把瓶子口對準鼻子上聞了又聞,聞頭一口時覺著刺鼻子的香,再聞笫二口時就覺得有點淡,因此她就聞了又聞,越聞覺得味越淡,她對雪花膏產生了懷疑。春妮說:「你吃了它算了,聞起來沒有個完。」
小金說:「你眼紅了?」
小金就舉到春妮的臉上又說:「你聞,你聞聞,我聞著不香呢。」春妮把頭扭向一邊說:「我離這麼遠就聞到香了,還說不香?」
長榮子在集上遇見長站和黑老鴰,跟黑老鴰打招呼說:「來趕集呀?想買點啥?」
黑老鴰胳肢窩下夾著條口袋回答說:「閒趕,看看嘛都貴的摸不得。」
長榮子也懶待和黑老鴰這樣的人搭訕。就說:「你趕著,我到裡邊轉轉。」說完就和長站消失在人流中。
黑老鴰原本想集上來找他舅趙登堂「打秋風」的。過年別說買肉,連麥子還沒有呢?三個孩子都掛著兩筒黃鼻涕,弓著脖子,盼著過年吃饃饃吃肉。又瞎又麻的媳婦,也整天嘮嘮叨叨的念道:「咱大人咋著都行,總不能讓孩子過年也吃不上個饃饃吧?」
這不一大早就來堵他舅的門,要向他舅趙登堂借麥子過年。要是再借給倆錢更好了。他舅和他妗子早防著他這一手了,每次來都說是借,可是每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黑老鴰每年打下新麥子就橫吃海喝,光酒坊的陳帳就還不清。他舅和他妗子早就算定了,集上黑老鴰一準來,兩口子起了個早,到大馬家他閨女家去了。
黑老刮到他舅家碰見了個鐵將軍,以為是上集了,就到集上來找。直到太陽快正午,還沒有找到他舅的影子,逢人就問:「看見俺舅沒有?看見俺舅沒有?」好的說聲沒看見,多數是搖頭,連句話都懶待和他說。知道是這集上是沒有指望了。他突然眼晴一亮,看見禿鍋腰子拐拉著倆鐮把腿,往集上走來。
禿鍋腰子得先趕著羊去放羊,等羊吃飽了,把羊趕回家,關進羊欄裡,才能來趕集。因此,來的就晚。
禿鍋腰子趕集,集上人再多也擠不著他,趕集的人們怕讓他染上禿瘡,見他走過來,都是斜楞著身子給他讓道,絕不敢靠近他那禿腦袋。
黑老鴰見禿鍋腰子來趕集,像見到了救命稻草,黑老鴰想讓禿鍋腰子幫著找他舅,在前張家屯姥娘門上,他就是和禿鍋腰子有交情。離著挺遠,黑老鴰就朝禿鍋腰子喊:「旺星兄弟!旺星兄弟!」連喊帶招手,怎奈集上嗡嗡哄哄的,誰知道黑老鴰叫誰呢?禿鍋腰子本來就來晚了,光顧了瞪著大眼看光景,那還理會黑老鴰叫他。黑老鴰見禿鍋腰子沒聽見他叫他,就斜楞著身子往禿鍋腰子跟前擠過去。待擠到禿鍋腰子跟前,用手拍了一下禿鍋腰子的肩膀一下說:「靠!你咋那麼聾?我使那麼大勁叫你,你都聽不見?」
禿鍋腰子見有人拍他的肩頭,吃驚不小,拍他肩頭的全村也找不出笫二個人來,別人躲還躲不及呢?哪還敢拍肩膀頭?
禿鍋腰子仰起臉一看是黑老鴰,樂了。「喲,老鴰哥來趕集了,都買了些嘛過年的好東西?」禿鍋腰子呲著兩顆大黃板牙笑著問黑老鴰。
黑老鴰也苦笑了笑說:「嘛也沒買,俺想找俺舅,家裡鎖著門,集上這麼多人也不好找,你幫著我找找行嗎?」
禿鍋腰子一聽黑老鴰找他舅就樂著說:「嗨,別找了!你舅沒在集上。我早晨起來在西窪裡放羊,見你舅和你妗子兩口子順著大道往西去了。我問你舅大早晨的幹嘛去,說是上大馬家走閨女家去。你上哪裡找去?」
黑老鴰聽了禿鍋腰子的話沒吱聲,只是呆呆的兩眼望著天。明擺著是他舅故意躲著他。也難怪他舅躲著他,他也確實不爭氣。三天兩頭的來找舅鬧饑荒「打秋風」,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今天是年前張家屯最後一個集,瞎媳婦是知道的。眼睜睜看著別人家又磨麥子又蒸饃饃。從昨天媳婦就催著他往舅家來借麥子過年。他本不想來,也覺著整天價光借不還,沒有臉再進門張口。媳婦不幹,媳婦說:「相當初說這門親的時候,你舅是拍了胸脯的,把胸脯拍的噹噹的像敲大鑼。說是絕不能舍了俺不管的,俺才答應跟了你。你要不去俺就去,去跟他評評理,當初紅口白牙的把俺糊弄進門,就一推六二五不管了。現在過不去年了,他還不長不團的,俺就一繩子死到他家大門口上去,讓俺娘家跟你們打人命官司。」
說完瞎媳婦轉身向黑老鴰撲過來,一口就咬在黑老鴰肩頭上。
黑老鴰嘴裡哎喲哎喲的痛的叫喚,說道:「你咋咬人呀!屬狗的嗎?」瞎媳婦將口一松,用手指著黑老鴰罵道:「俺吃了你都不解恨。你這塊窩囊廢,你這個老慢,俺跟了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你一個站著撒尿的大男人,撐不起天,支不起地,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你算個啥呀你?老天爺呀!皇天爺呀!俺的命咋就這麼苦呀。」拍腚打光的哭鬧起來。
黑老鴰一看捅了馬蜂窩,悄無聲息地胳肢窩下夾條破口袋,慢慢悠悠往集上走來。
黑老鴰己經習慣了媳婦的這種數落與痛罵,同時也積累了一整套對付媳婦的辦法。最有效的辦法,就是離開家到外邊去。他知道媳婦的弱點,只要在她跟前她可以罵你個七葷八素,可是如果有外人在場,她怕外人聽見,她便一句也罵不出來。他也為自己的無能和祖傳的秉性感到羞愧,也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他家幾輩的男人都有這慢性的毛病。幹啥啥不中用。他爹事事慢,死的倒挺快。爹娘都死了以後舅收留了他。他舅絕戶,開始滿指望把他過繼過來做為嗣子。後來一看他幹嘛嘛不行,吃嘛嘛香。就想盡千方百計給他娶了這個又瞎又聾的媳婦,讓他回他家頂門立戶單獨過日子。黑老鴰也曾指燈罵誓的要過出個樣來給舅妗子看看,給莊鄉兄弟爺們看看,我黑老鴰也不是白給地。起初瞎媳婦為這當家主事的過日子,也著實高興了一陣子。然而過了一段時間,瞎媳婦的臉上便少了喜悅和興奮,卻多了惱怒。黑老鴰太不中用了,把土改分的幾畝地,種的草比苗還高。好吃懶做,酗酒耍瘋,連一頓飯都做不好,瞎媳婦只好自己摸索著燒火做飯。黑老鴰想起當年他爹也是被他娘動不動訓斥的相同遭遇,心中無可奈何。
瞎媳婦過門的當年就生了個閨女。瞎媳婦嫌棄丈夫磨磨蹭蹭,就乾脆給孩子起名叫「快快」』。此後兩年生一個,現在己經生了兩男兩女,分別起名叫勤勤、勞動、發家、致富。不過孩子一個接一個地出生,也加速了黑老鴰家長地位的衰落。因為掙不來足以養活老婆孩子的衣食,他在瞎媳婦心中便狗屁不如了。
禿鍋腰子見黑老鴰長瞪著兩眼看天,不說話。就用手拽拽老鴰的破棉祅說:「老鴰哥你咋啦?」黑老鴰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走神了。
就跟禿鍋子說:「不瞞兄弟你說,眼下哥就過不去年呢!大人吃什麼都行,四個孩子得吃頓餃子吧?今天本想著向俺舅借點麥子過年,誰成想俺舅沒在家,愁煞俺了。兄弟你要是有錢先借給哥兩塊,等俺舅回來俺再還你行嗎?」
禿鍋腰子苦笑著看看黑老鴰說:「哥,別人不知道我,難道你還不知道我嗎?我那荷包裡什麼時候有過一角錢?」說著,把破棉襖的倆掏荷包,從裡翻過來給黑老鴰看。黑老鴰搖搖頭打了個咳聲。
唉!老鴰哥,禿鍋腰子像是想起了什麼。黑老鴰見禿鍋腰子一驚一乍的,就低頭看禿鍋腰子。禿鍋腰子說:「你過不去年咋不去找政府呢?你不是說去年行署農村工作隊,還在你家住過嗎,聽俺後爹說:「年前鄉裡有救濟款,給過不起年的人家發放救濟。俺後爹正想找村裡管事的要求救濟呢。他們又在你家住過,和你有交情,你去找,肯定給你。」
禿鍋腰子一席話,點醒夢中人,黑老鴰瞪大了眼睛說:「哎呀呀!兄弟!誰再嫌你禿,我跟他拼命啊!在哥眼裡,你這就是個金腦袋銀腦袋,比前張家屯子所有人的腦袋都靈光。哥怎麼把這茬口給忘了呢?好,哥這就到政府找姓邱的書記去,他們臨從俺家走,還真和我說過:「有困難去找他們。好好!等哥要來救濟款,請你蹲包子棚。」
說完就斜楞著身子往集外擠,要到設在郭迪家的區政府去找邱書記。
至於黑老鴰到區政府能否要來救濟款?請看下回。
張文廣,男,1945年農曆六月十六日生於天津市謙德莊。1948年隨父母回原籍——山東省德平縣(1956年撤消)前張家屯村。1963年秋應徵入伍。歷任戰士、通訊員、連部文書,瀋陽軍區後勤部第二分部政治部幹部科幹事,正營職機關政治協理員。196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歷任機關支部書記、團級黨委委員。1986年轉業德州市農業銀行,任辦公室主任、機關黨支部書記。中專學歷,中級政工師職稱。曾是《德州日報》、德州電視臺、《山東經濟日報》《中國農村金融報》《中國農村金融》《山東農村金融》特約記者。德州農村金融學會秘書長。多年被德州市委宣傳部評為優秀通訊員。業餘愛好木雕、書法、寫作。退休後致力於文學創作,先後著有《命運與道路》《歲月的痕跡》《圍子牆》《春妮》《老照片》《他是誰》《老虎與狗熊打仗》《家屬院裡的笑聲》《有三個名字的老人》《媽媽》《武官命》等長、中、短篇小說。古體詩詞200餘首發表在《今日頭條》。
壹點號玉河微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