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伯特:『洛麗塔,我生命之光,我慾念之火,我的罪惡,我的靈魂......』」
1940年,輾轉流落異鄉多年的「俄國人」納博科夫,最終選擇「定居」,那個被描繪成「自由國度」的美國。
作為一個被迫流落的「異鄉人」,歷經五年拿到「公民身份」的他,似乎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膈應感。
因為他的一路「成長」,都伴隨著一抹「老歐洲」的靈魂侵蝕,於是在面對這個年輕的「小美國」時,他需要面對的是一切從頭開始的「蹣跚」。
環境、氛圍、文化以及社會,都完全不一樣,那是一種似乎水火不容的爭鋒相對,也是一種在他看來的對「自我成長」的反叛。
於是,在七年後,一部或許可以稱得上,在20世紀流傳最廣,且最具爭議的「嚴肅文學」(色情)小說《洛麗塔》就此誕生。
畢竟,可以被簡述為「一個37歲男人『愛上』一個12歲小女孩的不倫之戀」的故事,就情節內容來看,怎麼看,都離不開這層「禁忌刺激」的華麗外衣,從而「大概率」會忽略其中略顯絮叨,複雜,具有「實驗性」的冗長論述文本。
而正是此書所具有的「絕對爭議」,也讓作者納博科夫憑此,成為世界文學史上「不可忽視」的後現代主義文學家(之一)。
很多時候,我們在看一些「世界名著」的時候,總是在乎它有沒有名,好像只有「名氣」能賦予人們花費時間而帶來「對」的價值,好以「正正噹噹」地列入「學習」的範圍。
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一些看起來帶著愛情、成長與「教育意義」等元素的「名著」,就被列在「青少年推薦書單」裡,試圖以此帶來閱讀的寓教於樂。
但其實,在很多時候,這些「名著」的內容情節是「有歧義」的,或者說是有不仔細看,在沒有時間沉澱時看,是讀不懂其中「深意」的。
就像《簡愛》這本標榜「成長教育」意義的名著,在年少的我們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帶著浪漫氣質的言情小說。最多,在「叛逆期」時,還可以讀出某種「追求自由」的嚮往。
而不是如在馬克思眼中,會把《簡愛》的故事讀出一種,在字裡行間都充斥著深刻現實批判,與狠狠揭露資本主義的罪惡社會現狀的感慨。
所以這次重讀這本《洛麗塔》時,同時看了幾本「大歷史」的巨作時,突然豁然開朗,或許站在「大歷史的上帝視角」上去看這個簡單故事,透過其中作者納博科夫在刻意「實驗」的序言中的論述,就可以看到一些不一樣的「個人藝術審美」與「文學探究」的深意。
比如必然存在,卻總是會被大多數人忽略的社會與環境,對一個人潛移默化的影響;
以及一種「納博科夫」式,「編寫一個美麗的謎」般的文本遊戲的藝術審美,就像作者本人在1956年撰寫的「解讀」《談談一部叫做〈洛麗塔〉的書》裡說的那樣:
「我既不是說教小說的讀者,也不是說教小說的作者......《洛麗塔》毫無道德寓意。在我看來,一部虛構的作品得以存在僅僅在於它向我們提供了我直截了當地稱之為審美快感的東西。」
看似在「正文」部分,主角亨伯特·亨伯特粉飾性「自白」的洗白視角的故事論述,就成為了一種本身就帶著「偏見」的精神病人的「理想世界」和「美好愛情」鏡像。
我(亨伯特),是一個出生在1910年的巴黎,自幼喪母,不缺父愛,家境優越的孩子。在13歲時,狂熱地愛上了12歲的小女孩阿娜貝爾,卻因為無常的命運,這段「戀」終止於不久之後阿娜貝爾的去世。
於是,這個深刻而不可磨滅的打擊,成為了我此後成長裡,始終無法「除去」的精神障礙,也是後來我產生「特別異性癖好」——只喜歡9到14歲之間「小女孩」的來源。
以至於25歲時的第一場只維持了四年的婚姻,結於喜歡妻子的「小女孩狀」,也離於她另有所愛的「女人狀」。
之後,恰逢叔叔過世,需要去美國繼承財產,於是以此「療傷」也好,以此開始「新生活」也罷,我踏上了一次新的「歷程」。
故事寫到這,其實才算「真正」的開場,就像故事裡那個踏上美國土地,似乎就變得健康狀況不佳,「有了」心臟病,且伴隨數度因精神病而不得不入院療養的亨伯特的「迷茫」一樣,他說他要:「研究美國文化將如何影響青年一代。」
於是,作者納博科夫也開始借「序言」部分的敘述者小約翰·雷博士之口,去敘述這個「故事」的由來和自己的「研究」感想。
隨後的「正文」裡,故事進入「高潮」,37歲的亨伯特與12歲的少女洛麗塔相遇,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活」的阿娜貝爾,下一刻,他對她勢在必得。
於是一場別有用心的「註定」——先合法地迎娶洛麗塔之母,與她建立親密關係,後以名正言順的繼父身份,成為她的「唯一」,開始轉動命運的「齒輪」。
那天,亨伯特去夏令營接洛麗塔,那晚,在亨伯特的主觀視角裡,她誘惑了他,於是他順從地與她在「受惑的獵人」旅館,發生了關係,自此,他們開啟了週遊全美的「兩人世界」之旅,在一間間汽車旅館裡,度過著一場場美好的夜晚。
好景不長,很快,亨伯特收入告罄,他們只能安頓下來,他去開課掙錢,她去上學。
而正是這一次的「分離」,亨伯特第一次失去了他的洛麗塔,在一次「旅行」後,洛麗塔失蹤了,亨伯特多方尋找無果,引得舊病復發,只能再次入院療養。
《洛麗塔》誕生於1952年左右,那個時期是「年輕的美國」發展最快的黃金時代,在「聯邦制」友好妥協的背後,是多元而豐富的文化逐漸開始碰撞、融合,亦或水火不容的大變革時期。
就像故事來自「古老歐洲」,去往「年輕美國」生活的亨伯特的種種經歷一樣,激烈交替的多種文化,在潛移默化中,無時不刻影響著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也在某種程度上始終禁錮著「所有人」的肉體和精神。
「人人生而平等」是被鐫刻在美國獨立宣言裡最重要的一句「自由之言」,卻在那個動蕩的大變革時代裡,變得扭曲,可笑到如同隨手可棄的廢紙一般廉價。
承自「老歐洲」的種種約定俗成——黑奴、低等女性,以及羅馬法裡規定的結婚界限12歲等等,無一不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著「人人平等」的蒼白口號。
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帶」被納博科夫捕捉。
於是,這個37歲男性對12歲少女的「關係」,也成為那個時代裡被默認的「允許」,如同他們祖祖輩輩延續千百年認同的公正「羅馬法」的規定一樣,在當時的「道德」上是那麼理所當然。
作者納博科夫說:「《洛麗塔》的靈感來源,是看到報紙上一則報導一個動物園的猴子,被科學家訓練學會了畫畫,而第一次畫的卻是籠子的柵欄。」
這種以戲謔方式寫出「洗白不倫戀」的故事,其實在作者納博科夫的筆下,是個帶有「實驗性」的文本遊戲。
他真正想表達的,或者說試圖探尋的,是透過這些極致刺激的「情慾迷霧」,去講一些他理解的關於人類永恆真理、「老歐洲」與「小美國」的社會文化交替矛盾與衝突,以及這些背後所代表的「權利遊戲」。
代表「新時代」(年輕美國)的洛麗塔,在時代前進的滾滾車輪中,掙扎著,雖然仍然孱弱,卻始終努力地在種種束縛和夾縫中,野蠻生長,她始終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麼,為了到達,即使過程再艱難,曲折,也仍舊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一旦抓住,必然「掙脫」。
就像故事裡的洛麗塔,看似始終被掌控在亨伯特的「手中」,但就亨伯特的視角看來,是她誘惑了他,這個過程中,他的不安,焦躁與忐忑始終存在,就像冥冥中的預感——那次洛麗塔參與的短劇《受惑的獵人》的排練後的「失蹤」一樣。
「清醒」的洛麗塔,很輕易地就掙脫了他的掌控,或許她的人生已然被改變,但至少不算太晚,雖然結局依然很糟,亨伯特出於「嫉妒」射殺了當初和洛麗塔在一起的奎爾蒂,最後死在獄中,而洛麗塔在17歲的美好年紀,死於難產。
只留下一部在獄中56天裡寫下的《洛麗塔、或一個純潔的鰥夫的自白》。
好以讓「他的」洛麗塔,永遠活在後世人們的心中,成為屬於他和她的「不朽」。
陀翁說:「以無限制的自由,達到無限制的專制。」
在這場「權力遊戲」裡,代表著「舊時代」(老歐洲)的亨伯特,其實是悲哀的。
他最終還是輸了,就像「小美國」最終還是長成了一個龐然大物一樣,屬於古老歐洲的無上光輝,還是敗於「新時代」之手,以為牢牢掌控的「我的」洛麗塔,還是在一次次預見性的束縛(兩人旅行)中,掙脫了。
洛麗塔失蹤,是因為醒悟,也是因為「愛」,她「戀」上了一個「理想世界」裡的完美男人,即使之後的遭遇依然悲慘——差點淪為拍色情片的「工具」,但起碼她勇敢邁出了這一步,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於是去追尋,至於那個「未來」是好?還是壞?不會在她掌控之中,她選擇去嘗試。
而亨伯特呢,他只能走「古老的路」,因為他這個正處在崩潰邊緣的精神病人,「愛」上了「新時代」(小美國)的洛麗塔。
這條路,就像他最後的「懺悔」一般,不管他為世人呈現的是一種瘋子的囈語,還是一種「偽裝者」精心設計的逃避表現,其實都是一種在「清醒」情況下的「一路走到黑」。
他沒有退路,正如「古老歐洲」眼見自己慢慢衰落,卻不得不依然倔強地延續「先輩們」的路走下去的悲哀一樣,在那個看不見的「歷史十字路」口上的那一步的偏差,就註定了這個可以預見的「結局」......
最後只留下一段悲嗆的留連:
「我正想著歐洲野牛與天使,永恆色彩的秘密,先知般的十四行詩,以及藝術的慰藉。這是你我能共享的唯一的不朽,我的洛麗塔。」
如同日漸成為「霸主」的新美國,與眼見衰落「苟延」的舊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