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後,我曾經回到中學母校教了幾年鋼琴,因為在文化界闖出自已的一片天,甚至被學校列為傑出校友。有一天,當年的導師在學校走廊上把我攔下來,真誠地對我說:「雖然你是我教過的最難纏的學生,但是你走出了自己的一條路,我們都很為你感到開心。」
他毫無預警地對我伸出手,說:「你好,我是法蘭茲(導師的名字)」我用力回握住導師的手,回道:你好,我是佳恬。」
或許,你會覺得奇怪:跟老師握個手,到底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在奧地利的文理中學,學生必須稱呼老師為「教授」,也必須用敬語
「您」來尊稱所有的老師;老師則是用「你」來回應學生。微妙的是,學生一旦畢業,老師就會改口用「您」來稱呼這些已經畢業的學生。這樣的轉變,其實是尊重我們這些學生不再是孩子了,而是把我們視為個大人。日後,當老師視你為平輩時,就會告訴你他的名字,此時的握手,代表的是:「現在我們重新認識,不再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而是對等的朋友。」
導師對我伸出的手,代表的不僅僅是友誼,更解開了我壓在心中多年的結。直到高中畢業十多年,我才鼓起勇氣約高中的德文老師出來,也鄭重地請她原諒我連補考都膽敢翹掉的舉動。德文老師訝異地問我:
「有這回事嗎?」原來,她對我當時叛逆的行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我會寫文章。
「每次看到你在雜誌上發表文章,我都會跟別人炫耀:『這是我教過的學生!』」她驕傲地說。
有了這些經歷,我才了解,當你放棄自己、跌到谷底,其實只剩下條路,就是重新接受自己,站起來想辦法再爬上去。當你爬上來後,再次看到相同的風景時,感覺會完全不一樣了。你的身體和心靈,也因為這樣努力攀爬,而變得更加堅強,也會有更強烈的同理心。後來,在我的鋼琴教學生涯中,如果遇到情緒不穩定、冷漠、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孩子時,從他們的身上,我都看得到當初的自己,也能夠對他們更有耐心。有時候,孩子自己就能爬出來,大人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就是不要走開,讓他們知道,你在。
如果一位老師真心熱愛自己的工作、真心關心學生,就算再叛逆的學生,也能感受到這份熱情與關懷。在我桀驁不馴的青春期,我就曾經遇到幾位對我付出極大關懷的奧地利老師。也因為他們,我了解到:沒有一個孩子應該被放棄!
初中時,我的德文老師是一位高高瘦瘦、戴著眼鏡的女性,她既嚴厲又公平,不會將自己的情緒遷怒到學生身上,或是偏心某些學生。
因為她,讓我愛上德語文學。
升上高中部後,我非常不適應高中生活,加上好幾位老師很愛在大家面前用非常誇張的方式讚美我。比如說:音樂課的修女老師在口試時,就很喜歡跟同學說:「你們看看她多棒啊!她不是奧地利人,德文這麼難,她竟然可以完全正確地回答這些問題!」我不知道修女老師為什麼會這麼喜歡稱讚我,難道她不明白,這樣的稱讚反而會加深我跟新同學之間的隔閡嗎?
班上其他同學都知道我的專業是音樂,我會這些問題是理所當然的!當時的我,看到底下同學的白眼都快要翻到後腦勺了。
有一天,我沮喪地在學校樓層間晃,剛好碰到了初中時的德文老師,她很嚴肅地問我怎麼了。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告訴她課堂上的情形。
『你想太多了。修女老師只是想要鼓勵你、讚美你。」
「可是這樣只會強調我跟大家的不同,我不想跟別人不一樣!」我哭得更大聲了,「我在新的班上都沒有朋友,沒有人理我,我覺得好孤獨。」
「我知道。」老師靜靜地說,「我也曾經犯過一樣的錯誤。你不要擔心,我會幫你。」
奇妙的是,自從那天起,再也沒有老師用那種很誇張、哄小孩式的方式讚美我了。再次遇到初中德文老師時,她只是淡淡地跟我說了句:「這件事已經討論過了。( Es ist besprochen worden.)她不是說「我」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也沒說她到底找了誰,而是以這樣謙遜不邀功的方式,默默地守護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