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想謙卑下跪,可是讓我跪在誰的面前呢?
——克利
我初上萬科周刊BBS玩的時候,註冊的名字用的是「無花」,幾天後,改用「王憐花」。幾個月後,我發現,已經在罈子上——主要是在《經濟人俱樂部》——很有名氣的「面朝大海」改用「無花」作馬甲。我想說的是,至少有一個人和我一樣,喜歡「無花」這個ID。
在《楚留香傳奇》系列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是楚留香的陪襯人,只有一個人是例外,那就是妙僧無花。
在《血海飄香》中,無花是真正的主角。無花的絕技是「迎風一刀斬」,古龍寫無花,用的也是迎風一刀斬:惜墨如金,於驚鴻一瞥中絕才驚豔。《血海飄香》共二十七章240頁(珠海出版社1998版),只有六章寫到無花。第一次寫到無花,是在第三章第二十頁,無花並未出場,而是通過楚留香和宋甜兒,李紅袖,蘇蓉蓉三女的對白先聲奪人:
他笑著道:「你最想見的人是誰?當今天下,誰的琴彈的最好?誰的畫畫的最好?誰的詩作的令人銷魂?誰的菜燒得妙絕天下?」
他話未說完,李紅袖已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說的是那妙僧無花。」……
蘇蓉蓉溫柔笑道:「我聽說此人乃是佛門中的名士,不但詩詞畫書,樣樣妙絕,而且武功也算是高手。」
楚留香道:「豈止是高手,簡直可說是少林弟子中的第一高才,只可惜他……他實在太聰明了,精通的實在太多,名也實在太大,是以少林天湖大師冊立未來掌門時,竟選了個什麼都比不上他的無相。」
李紅袖道:「像他這樣的人,對這種事想來是不會在意的。」
楚留香拊掌道:「不想李紅袖竟是無花的紅顏知己。」
主角先不現身,而是通過別的人物的轉述來誘發讀者的想像,這是敘事學上的慣用招數。我之所以不厭其煩地引用這段對白,是因為這段話非常重要,是在無花還沒出場的情境中已寫出了無花的風姿和命運,尤其是命運。以無花之才具,天湖大師不立他而立無相,已隱隱可見無花身上必有另一種令人不安的東西。而對此無花本應像李紅袖說的那樣「不會在意」,可是身世和野心令他對此是「很在意的」。
不過,這種在意卻不是左冷禪式或者嶽不群式的,而是無花式的——這樣的區別是非常重要的。
到了第八章,無花本人才出場,出場前還先鋪墊他的琴音。此時楚留香正和中原一點紅激戰西湖:
煙水迷濛中,湖上竟泛著一葉孤舟。
孤舟上端坐著個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扶琴。星月相映下,只見他目如朗星,唇紅齒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溫文,風採之瀟灑,卻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擬。
他全身上下,看來一塵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雲而下。
這是無花出場時古龍對他的描寫,所謂驚為天人。請注意關於無花相貌的用語,對比一下《世說新語》中對那些名士相貌的措辭:
王右軍見杜弘治,嘆曰:「面如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中人。」
時人目王右軍「飄如遊雲,矯若驚龍」。
有人嘆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
裴令公有雋容儀……時人以為「玉人」。見者曰:「見裴叔則,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恆捉白玉柄塵尾,與手都無分別。
時人目夏候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在魏晉時代,漢人開始形成「文採風流」的審美價值觀。雋朗的容顏,高蹈的言談舉止和必不可少的才學,綜合體現在一個人身上,就形成一種「風姿」,而人本身就成為一種藝術品。古龍筆下的無花,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藝術品。
無花再次出場,已到第十六章:
一個人飄飄自後堂走了出來,素衣白襪,一塵不染,就連面上的微笑也有出塵之意,正是那妙僧無花。
最後三章才濃墨重彩寫無花。在莆田南少林寺中,楚留香,無花和天峰大師泡茶那一節,於無聲處驚心動魄。三個人心照不宣地演繹一場生死茶會,表面波瀾不驚,心底波濤起伏。在生死關頭,三人在談吐中所表現出的機鋒、定力和風度,都是漢人傳統中最精妙的精神寫照。
在戲的大幕就要落下時,楚留香對無花有一個評價:「你真是個奇怪的人,無論多卑鄙,多可惡的話,你竟都能用最溫柔,最文雅的語調說出來」。這之前,他們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只可惜那時我縱然懷疑世上的每一個人,也不會懷疑到連琴聲都不願沾著殺氣的無花身上。」楚留香說。而無花則說:「你我的友情,到現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裡的沙粒多了。」
既已如此,他們之間免不了要有一戰。當無花敗於香帥時,無花的神色和古龍的筆調一樣冷靜:
「很好,我今日總算證實,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
他的語調那麼平淡,就像剛才證實的只不過是場輸贏不大的賭博而已,任何人也聽不出他已將生命投注到這場賭博中。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雖已輸了,但無論如何,你的確輸得很有風度。」
無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道:「我若勝了,會更有風度的,只可惜這件事已永遠沒有機會證實了,是麼?」
楚留香黯然道:「不錯,你的確永遠沒有勝的機會了。」
無花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形象的最好的寫照,他說:「楚留香,無論如何,你也休想讓那種人沾我的一根手指。」說完,他就自盡了。他是太驕傲了。普天之下,或許只有楚留香,西門吹雪,李尋歡,葉孤城,陸小風這樣的人才配和他做朋友或對手。不錯,驕傲,還有孤潔,是他的本性。
對「潔」的境界的追求,是漢人形象中另一個重要的傳統。這樣的人,必須忍受孤獨和寂寞,並且絕不妥協。無花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他的辭典中,沒有「好死不如賴活」這樣的俗語。
按書中的安排,無花是反面角色,但當你看完全書,揮之不去的竟然只是無花的「孤潔」的形像,這可能是敘事學上人物有時不受作者控制的經典案例,如託爾斯泰的安娜,司湯達的於連。《世說新語》所謂「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那正是無花的風神。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只用了幾天就放棄「無花」這個ID呢。除了我很不喜歡古龍在《大沙漠》中讓無花復活變成「吳菊軒」這個狗尾續貂的安排外,我以為如今的江湖,如今講漢語的地方已容不下無花這種人了。
此外,無花的問題在於他的心胸不夠寬廣,身世遮住了他的雙眼,使他看不清自己和世界,而他本來是可以有更廣闊的道路的。如果用三重境界說來衡量的話,無花只到達了「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第二重境界。相比之下,另一個和尚,金庸《天龍八部》中的無名老僧,到達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