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有意思,「吊八斤」與「五斤狠六斤」這兩句老上海話好像並沒失傳。三四十歲的很多會講並且還在講,再年輕一點的也不至於聽不懂。
想來,主要是因為這兩句話意思都在字面上,望文生義也能理解。
也正因為如此,人們更不去深究它們的來龍去脈了。
我也不是例外。
我的印象裡,「吊八斤」主要是指褲子太短吧,「哪能穿了迭能『吊八斤』。」
老早大多數上海人家日子過得並不寬餘,又有「做人家」的好傳統,再加上多子女,做衣裳當然是要橫算豎算的了。
小孩在「長法頭裡」竄得狠快,剛做好的新褲子沒多久就短了。有句講句,那年頭的布料縮水也忒結棍。
大人總歸拖拖伊,捱捱伊,最後,買不起或者不捨得買新的,就接一段褲腳管出來。沒多久,接過的褲子又短了。還真有接兩段的呢。
大人心裡哪能想,我們不曉得。畢竟人都是要面子的,穿了「吊八斤」的褲子走出去,心裡總歸不開心。小姑娘就更加不開心。
必須指出,方言都是口口相傳的。所以,一開始都是聽音辨義的。
最早聽到「吊八斤」,心裡想的是,褲腳管太短,吊了半當中,尤其褲腰也短,穿起來腹股溝及臀溝都是夾緊牽牢的,所以,好像應該是「吊八筋」或者「吊百筋」吧。
我還是寧波人,寧波話還有一句「對百筋」,會不會從那裡過來?
「對百筋」當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首先,「對」字做動詞,好像是寧波話特有的?表示拉、扯、抽。渾身有一百根筋被人家不斷地拉、扯、抽,極言一家人家日腳難過,外憂內患。
而且,一個人日腳難過,只好叫「孵豆芽」。兩夫妻或者更多人相互對,相互拉,相互抽,還要吵相罵(互相懟),才叫「對百筋」。
無論如何,褲子短了一點,還不至於有「對百筋」那麼難過。
那麼會不會是「吊八筋」呢?我也一直覺得是。
最近在整理文件夾,看到一條關於「吹橫簫」的註解。
有「吹橫簫」當然就有「吹直簫」,反正都不是唐詩裡的「玉人何處教吹簫」,那才是教人吹樂器。
「吹橫簫」是指老早人吃鴉片。上海人拿一根大煙槍比作簫。
吃鴉片要橫下來的,有銅鈿人家還有專門的紅木煙榻呢。一男一女可以同榻而臥,當中擺一盞煙燈,兩家頭對著煙燈吸吸停停,欲仙欲死。
馬路上也有專門的大煙館,上檔子的窯堂裡也有煙榻,不過這種地方只有有銅鈿人家才進得去。如果窮人也染上了鴉片癮,就只好到「燕子巢」裡去了。
一百多年前,老城廂一條露香園路,被稱為「三寶六臺燕子窠」,除了賭,就是毒。
「燕子巢」當然是蹩腳一點的大煙館,街面房子,排門板只卸掉當中兩塊,踏進去,黑洞洞,兩面兩埭通鋪,然後睏上去過癮頭。
一樣睏著吃鴉片,富人叫「吹橫簫」,窮人則叫「吊八斤」。為啥?有人真的秤過,一根標準的黃銅煙槍重八斤。
100年前,狠多有菸癮的朋友是省下飯錢去「燕子窠」的。親眷朋友罵一聲「吊八斤」,既有怒其不爭之意,也有何必如此之意。畢竟鴉片不是生活必需品。
從這個出處看,講儂「吊八斤」是在罵儂窮且任性。
現在好了,七分褲是時髦,還有著不可替代的優越性,「吊八斤」也照樣招搖過市。
再來看「五斤狠六斤」。望文生義,五斤沒有六斤重,還要狠三狠四,吃相當然難看。
也有寫成「五斤哼六斤」、「五斤吼六斤」的,意思差不多。反正儂沒我重,即便不是吼,只是隨便哼哼,吃相還是狠難看。
不過也不經推敲。
有人要問,一樣是表輕重,為啥不是「三斤狠四斤」、「七斤狠八斤」。
比方講,一樣上海話,「投五投六」就可以講成「投三投四」、「投七投八」。
所以,有人講,其實是「五經狠六經」。
「六經」,是指經過孔子整理而傳授的六部先秦古籍。《莊子》天運篇裡就有記載:「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
秦始皇焚書坑儒以後,六經散失殆盡。
關於「五經」,至少有兩種說法。
一種是漢朝班固《白虎通》:五經何謂?謂《易》、《尚書》、《詩》、《禮》、《春秋》也。少了《樂經》,因為有人認為《樂》本無經。
另一種出自宋朝《道山清話》。講黃庭堅五歲就可以背誦「五經」,有一日他問老師,不是有「六經」麼,為啥只讀其五?老師說,《春秋》不足讀。
反正,「五經」比「六經」少一經,就像五環比六環少一環,是不可能超過或勝過「六經」的。啥人定堅講「五經」超過「六經」,就顯得不講道理了。
又有人講,這句話是蘇州人先講,再傳到上海來的。蘇州人講話「斤」「經」不分,慢慢就變成「五斤狠六斤」了。
其實無所謂啦,五斤也肯定比六斤輕一斤,硬勁講五斤比六斤重,也會顯得不講道理。
比方講,「大胃王」比賽,吃下去六斤的是冠軍,是第一名,只吃下去五斤的只能屈居亞軍,第二名。定堅講亞軍比冠軍還要海外,總歸有點硬腔腔。
不過,這世界上從來不缺不買帳的朋友,所以「五斤」的朋友總歸要歇不歇地狠狠「六斤」。
好像多狠狠「六斤」,哪怕只是多哼哼「六斤」,自家也會彎道超秤變成「七斤」的。
其實,「六斤」也蠻狠的,弄弄又朝天放了一隻大炮仗。
放就放了,斷命還去寫一個龍字,結果「五斤」們當是自家放的,開心得不得了,也蠻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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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讀者要求,將我曾經寫過的所謂「十萬加」羅列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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