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居們都說阿輕變了,原來那麼活絡勤快的少年,突然就變傻了。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他麥子不收,洞穴不修,只是每天痴痴地抱個棗紅色飄帶,呆呆地望天。
這變化還得從三個月前講起。
阿輕是一隻生活在大青山裡的小灰鼠,勤勤懇懇,憨厚老實,深得鄰居們的喜歡。三個月前,天帝的小女兒寶珠公主七百歲生辰大宴,大青山被命進獻葡萄釀到九霄。
大青山諸妖素以清高著稱,頗具風骨,九霄那群仙看不上他們,他們也不願去湊趣。於是乎誰送這個葡萄釀到九霄成了大難題,最後還是阿輕主動領了這差事。
這是他第一次到仙人們生活的地方。祥雲朵朵,鶴舞翩翩,一切都是那麼美麗高貴。轉過一道花牆時,他忽然慢下了腳步,不遠處的花園裡有一群仙人,其中有個頂顯眼的少女在蕩鞦韆。她穿著七彩仙衣,烏黑的長髮用棗紅緞帶綁著,嬌小的身子隨著鞦韆高高低低地飛,美麗可愛的樣子,用盡阿輕知曉的所有言辭都形容不出。
阿輕看得發了呆,正在此時,那少女跳下鞦韆,向他的方向勾了勾手。
阿輕轉頭四下裡看,除了引路仙,就只有自己了,莫非小仙女是在叫他?
「喂,叫你呢,抱罐子的小妖怪。」小仙女雙手叉腰,聲音又高了幾分。
引路仙推了推怔住的阿輕:「快過去,別惹寶珠公主生氣。」
阿輕心想,原來小仙女就是今日生辰的主人啊,她可真美。他不知自己是怎麼走過去的,等回過神來,整個人已被寶珠按在了鞦韆上。
「剛才為何一直盯著我看?」寶珠眉眼彎彎,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喜歡我?」
「我……」只說了一個字,阿輕的舌頭就開始打結。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小仙女,也是唯一一個同他笑的仙人,可他只是一個卑微的小妖,他有資格對她說喜歡嗎?
就在這猶豫間,阿輕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低嗤,隨著這聲嗤,寶珠的臉色迅速低沉了下去。嗤笑聲過後,從花樹後走出一男一女,男子輕袍緩帶,清冷淡漠,女子紅衣妖嬈,煙視媚行。阿輕沒見過這男子,可那女子,他認識,不僅認識,還挺熟悉。
她叫靈玉,是大青山最著名的狐狸精,她身邊有過很多男人,最出名的要數玉清君欒清——他是寶珠公主曾經的未婚夫。
「公主,您就別難為輕弟了,喜歡這種事可是不能強求的。」靈玉挽緊欒清,側頭嬌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阿清?」
阿輕看到寶珠緊抿著唇,一張俏臉紅紅白白,不太高興的模樣。
鬼使神差地,他擋在她身前,握緊拳頭,高聲急道:「不強求!我喜歡……喜歡公主!」
那晚的宴會,阿輕被寶珠留下做客。而他說喜歡寶珠的事,早在宴會前就傳遍了整個天宮。最近這千百年來,九霄一直很太平,唯一一次波瀾還是上次欒清在金殿上退了寶珠的婚。
欒清此人雖性子高冷,可幾百年來與寶珠相處得也頗為和諧。一百年前,他們本該成親,誰知欒清去凡間逛了一圈,回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天帝退婚。寶珠哭過、鬧過,可欒清心意已決,他已遇到此生真愛,便不能將就。
宴會上,阿輕就坐在寶珠身邊,抱著他裝滿葡萄釀的土罐。玩了好一會兒夜光杯之後,寶珠側頭問:「白天聽狐狸精叫你阿清,是清澈的『清』?」
「是輕重的輕,村長給我取的名字。」阿輕低頭,耳朵尖紅紅的,「其實,我不識字。」
寶珠點點頭,指尖蘸著茶水在小茶几面上劃拉出「笨蛋」二字,然後指著道:「這兩個字就是『阿輕』,你的名字,能記住嗎?」
阿輕也在指尖上蘸了水,按著寶珠所寫的,在旁邊仔仔細細地寫了七八遍,才小心翼翼地道:「大概記下了。」隨即,他又更小心地問,「公主的名字怎麼寫?」
寶珠這次沒亂塗,而是方方正正地寫了「寶珠」二字給阿輕看。阿輕認真地看,認真地學,寶珠抿嘴笑了起來,似乎被他呆頭呆腦的模樣取悅了。但她這歡喜沒維持多久,因為欒清從席間走到殿前,道:「陛下,臣與靈玉兩情相悅,趁著吉日,還請陛下賜婚成全。」
絲竹聲戛然而止,金殿一片死寂。
天帝臉上的神情也不太好,只是不等他開口,寶珠就從高臺上走了下來,站到欒清面前:「你要成親?可惜天宮的規定是公主皇子們成婚的當年,不允許其他仙人辦紅事。」
欒清淡淡一笑:「據臣所知,今年天宮並無……」
「誰說沒有?本公主要成親。」寶珠打斷他,同時伸出小手,遙遙一指,「和阿輕。」
阿輕是那種極容易受驚的性子,平日下個小雨,他都要擔心洪水會衝垮大青山,更別說寶珠這驚世駭俗的宣言。
「砰」,一陣白煙後,座位上不見了灰衣少年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圓滾滾、灰絨絨的小傢伙。它頭頂的呆毛迎風招展,兩隻小小的前爪抖個不停。
因為阿輕的忽然變身,金殿上本來劍拔弩張的氣氛反而得到了緩解。無論是欒清與靈玉的婚事,抑或是寶珠同阿輕的婚事,都在一片其樂融融的大笑聲中暫時被擱置了。
晚宴過後,寶珠沒和阿輕再多說什麼,只是在一群仙子的簇擁之中施施然飛向她的紫光殿。阿輕抱著土罐,遙望著漸行漸遠的彩雲。他看得那麼專注,以至於引路仙催了他好幾次都沒有反應。直到引路仙去拉他的袖子,他才渾身一激靈,如夢方醒般追著彩雲跑了起來。
「公主,那小妖怪在追著咱們跑呢。」寶珠身邊的大侍女瞟著那個跌跌撞撞的小灰點,嘲笑道。
大侍女本來只想譏諷一下那隻不自量力的小妖怪,可身前的公主卻停住了雲頭。眾人雖不解,可沒人敢催寶珠。她們等了好半晌,阿輕才氣喘籲籲地追上來,大汗淋漓,臉頰紅透。
「你有話對我說?」寶珠站在雲頭,俯視著阿輕。
「我……」雲泥之別的感覺讓阿輕說不出話來,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嘴裡訥訥,「我……」是啊,他這麼瘋瘋癲癲、不管不顧地追她,是想同她說什麼呢?
寶珠抱臂,作勢轉身:「沒話說我走了。」
「不要走!」他忽地捉住她從雲頭墜下的飄帶邊,緊緊地攥在手心,「你……你還沒告訴我,我什麼時候來娶你?我還要準備聘禮才行……」
他話音未落,雲端上的仙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繼而花枝亂顫,哄堂大笑。真是個傻小子,她們明珠一樣的小公主怎麼可能嫁給他這鄉下的鼠妖?
可不等她們笑完,就聽寶珠道:「你回去等我消息。」
仙子們的笑音效卡在喉嚨裡,阿輕也愣了。小仙女說讓他等消息,也就是說他真的沒有在做夢,他真的要娶到小仙女了!
他心頭髮熱,目光痴迷,痴痴傻傻間,寶珠早已消失在天際,只留下被他牢牢攥在手裡的棗紅色飄帶。
回到大青山的當晚,阿輕興奮得一直睜眼到天明。他躺在自己那張略顯逼仄的小床上,懷抱著棗紅色的飄帶,飄帶上繡著他不認識的暗金花紋,甜甜的,是小仙女的味道……
之後,阿輕便開始一邊修葺洞穴,一邊等寶珠的來信,他沒把要娶小仙女的事告訴其他鄰居,他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可過了一個月,山下的麥子都開始收割了,小仙女還是沒給他消息。
又等了兩個月,眼看冬天就要來了,九霄還是沒有來信。阿輕很擔心寶珠,難道小仙女生病了?
可沒有通關玉牌的阿輕上不了九霄,只能幹著急。這一日,靈玉回大青山來看望她那群小姐妹。阿輕知道她要回來,一大早便抱著罐梨花釀等在狐狸洞門口。靈玉只當他來看望她,便笑眯眯地拉他進了洞府,可酒酣耳熱之際,阿輕忽然小聲在她耳邊問:「公主她……病得嚴重嗎?」
「你說寶珠?她沒生病啊。」靈玉雖已微醺,卻恍惚中懂了阿輕的心思,她彎起眼睛,「輕弟,你不會當真了吧?那丫頭說要嫁給你,只是為了阻攔我同欒清成親,她是那般心高氣傲的小公主,怎麼可能願意嫁給妖怪?」
話說完,靈玉朝不遠處坐著的一條五尾小狐狸努努嘴:「輕弟,不如我把我那十九妹妹介紹給你?」
阿輕的一雙眸子小而亮,在燈火明暗中尤其流轉生輝,他一副十分堅定的模樣:「公主不是言而無信的人。靈玉姐姐,你能帶我去見她嗎?」
對於阿輕這分不清是執著還是呆傻的行為,靈玉已說不出什麼勸解的話了。可她沒拒絕,反而極爽快地答應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她要徹底絕了阿輕的痴心妄想。
當夜,靈玉就帶阿輕到了寶珠的紫光殿外,然而侍女們說公主不在。寶珠其實哪兒都沒去,她只是準備出去而已,待她收拾妥當,剛偷溜出南天門,便聽到身後有人喚她:「公主!」聲音雖小卻飽含著莫名的熱切。
寶珠回頭,月桂樹下走出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個傻兮兮的小妖怪。
「你來找我?」她倒是有些吃驚。
阿輕快步走上前,卻停在離寶珠兩步遠的距離:「她們說你不在,我就在這兒等你。你生病了嗎?」
「我沒病。」寶珠頓了頓,又道,「你先回大青山,等我的消息。」
她本以為小妖怪還要同她磨嘰一番,沒承想他迅速地點點頭:「你沒生病就好了,我回去等你。」
寶珠也有點兒搞不懂他了,不過她現在還有重要的事要做,便沒多說什麼,借著黑暗匆匆離開了。
阿輕站在原地,待寶珠的雲頭在夜空中化成星子般的一個小點兒,他才跟了上去。他不怕跟丟她,小仙女有股甜味,只聞過一次就永遠忘不了。
他一路悄悄跟著寶珠來到了不鹹山外的一片森林。
阿輕聽說過在不鹹山外有片四季如春的雪月森林,森林的主人是個恐怖的大妖怪,專吃小妖怪,一口一個,可怕極了。
他忍不住發抖,可又擔心寶珠,來不及猶豫,便鼓足了勇氣走進森林。
進了森林,阿輕卻沒見到小仙女,只看到她的衣服散落一地。他驚愕地走過去,不等把衣服撿起來,就聽到那一堆錦繡中傳來嚶嚶的聲音。
阿輕撥開一層又一層的織錦,像剝包心菜一樣剝出來一個小小的美人。是寶珠,她變小了。四目相對,寶珠第一個動作就是抱著他的食指狠狠咬了一口:「不許看!」
「哈哈。」森林上空飄過一陣笑聲。
阿輕下意識地把寶珠攏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護緊,又對著夜空問:「什麼人?」
「我是這森林的主人。我若是你,早把這壞脾氣的小傢伙拍飛了。」那聲音忽東忽西,忽男忽女,似乎就在身邊,卻難覓蹤跡。
「我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把她變小?」
「這可得問你自己了。我這森林的規矩就是,一同進入森林的兩個人,會變成對方希望的模樣。」說完,不等阿輕再問便消失了。
一陣沉默,小小的寶珠衝著阿輕勾手:「你低頭。」
阿輕照她所說的低下頭,寶珠狠狠給了阿輕一巴掌,可她小小的,這一下根本就不疼,反而像是春天的絨毛。輕輕拂過阿輕的心,痒痒的。
小美人的眼淚在眼圈裡轉,顯然氣壞了:「壞妖怪!你……你的願望就是這個嗎?」
「不是的!」阿輕連忙解釋,「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能變得小小的,我就能把你揣在衣兜裡了……」
寶珠一怔,這個理由雖然比自己想得要好,但也沒好到哪兒去。這隻小妖怪,他腦子裡到底想的什麼啊?
這時,忽然天降大雨,阿輕把寶珠向懷裡一揣,又抱起她的衣服,就向森林外邊走。
「等等。」小寶珠從他衣襟裡露出頭,「我還不能走。你找個山洞,我們先避避雨。」
阿輕畢竟是山中妖,很快,他便尋到了一處乾爽的洞穴。他先是生了堆火,又迅速地從自己的中衣上撕下一塊最白最軟的布料做了一套小裙子。而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小寶珠就扒著他的衣襟向外看,一臉傲嬌:「小妖怪,你也要把自己的衣服烘乾了再睡,不然著涼了,我可不會管你。」
第二日一早,寶珠是被一陣香味叫醒的。照理說仙人是辟穀的,但自從寶珠變小後,她不僅不會仙法,連肚子也變得容易餓了。見寶珠醒了,阿輕便用新鮮樹葉包了一小塊烤雞肉遞到她面前:「很乾淨的,吃一點兒吧。」
寶珠也真是餓壞了,她坐在石頭上,抱過比自己身體還大的雞胸肉,一點一點地啃著吃。她吃著吃著就覺得有一道痴迷的目光在自己臉上打轉,寶珠立刻一記眼刀子飛過去:「壞妖怪,你在想什麼!」
阿輕臉一紅,連忙捧了兩個小紅果子餵她:「想……想我什麼時候送你出森林。」說心裡話,阿輕一點兒都不想離開這裡,就想和小仙女這樣在一起。
「我暫時不能離開,我要找一件東西。」寶珠說著,很自然地就順著阿輕的手指爬到他掌心,「你聽過雪瑩草嗎?」
阿輕搖搖頭:「沒聽過,但我可以幫你一起找。」說完,又怕她拒絕,趕緊補充道,「我是鼠妖啊,沒修成人身時成日成夜在草窠裡跑著找苞谷。所以找草,我很擅長的。」
聽完他熱烈的自薦,小小的公主很是懷疑地瞥了他一眼,卻沒推辭:「也好。」
她「好」字還沒講完,就聽「砰」的一聲,阿輕在她面前化出了鼠身。與此同時,她從阿輕的掌心落在了灰鼠阿輕的懷裡。這懷抱毛茸茸、暖烘烘,還有清新的草木香,倒也不討厭。
阿輕小心翼翼地把寶珠放在地上,然後指了指他的背,黑眸亮亮的:「你騎著我。」
於是乎,這之後的一整天,雪月山中的山精、樹怪們就看到一個精緻的小美人騎在一隻灰鼠背上在森林裡躥上躥下。
這經歷對寶珠來說也很新奇,她騎過龍,乘過鳳,可把老鼠當坐騎,還是第一次。
阿輕背著寶珠,脖子上還掛著個小包袱,裡邊放著雞肉和漿果,估摸著寶珠餓了,他就停下來,讓她坐在自己背上吃。
單聽著背上窸窸窣窣的咀嚼聲,阿輕就覺得自己還能跑上十萬八千裡,只要是和她在一起。
他正發呆,眼前忽然多出一塊雞肉。是小寶珠,她一手抱著他的脖子,一手遞出雞肉到他嘴邊。
「我可不是關心你哦,我是怕你餓倒了,就沒人幫我找雪瑩草了。」對於她的舉動,她是這樣解釋的。
不知是不是錯覺,晚霞中,阿輕覺得小仙女的臉頰有一點兒紅,就像他家門口棗樹上的棗子……
就這樣找了好些天,可依舊沒有雪瑩草的下落,阿輕怕寶珠勞累,每晚都等她睡了,他自己再出去找。
這天晚上,一隻路過的雪鼠告訴他,前些日子有隻九尾狐也來找雪瑩草,聽說她叫靈玉。
阿輕雖不想幹涉寶珠的私事,但既然這事還牽扯到靈玉,那是否也同欒清有關?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問雪鼠:「這雪瑩草有什麼特別嗎?」
同雪鼠告別後,阿輕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雪鼠說雪瑩草沒什麼特別,只是能破解魅術。
阿輕只是單純,並不是傻。靈玉是九尾狐,尤擅魅術,而魅術的最高境界就是讓對方忘記所愛之人。百年前本來要成婚的欒清硬是退了同寶珠的婚事,如今寶珠來找雪瑩草,靈玉也來找雪瑩草……所有的線索連在一起,只說明一件事,靈玉當年對欒清用了魅術,隔了百年,被寶珠發現了。
這也就是說,小仙女一早說要嫁給他的確是假的,後來讓他回大青山等消息也只是敷衍……就算再過百年,她也忘不了欒清。
靈玉那日的話似乎還在耳邊:「她是那般心高氣傲的小公主,怎麼可能願意嫁給妖怪?」
沒人當真,只有他一個人當真了。
他真傻,真的。
這時候,他該生氣才是,可比起氣憤,阿輕最先想到的竟是寶珠的心情。被用惡劣的法術奪走戀人的小仙女,她這百年,該多傷心。
阿輕失魂落魄地向山洞走去,離著不遠卻看到寶珠站在一方水池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水面。阿輕嚇壞了,失聲大叫:「不要!」
話雖喊了,寶珠卻「撲通」一聲墜入水池。阿輕大腦一片空白,疾躍兩步,跟著就跳了下去。可他是只旱老鼠,根本不會水,撲騰了兩下,眼看著就要沉到水底時,一隻小手扯住他的尾巴,吃力地將他拽上了岸。
渾身溼透的寶珠跌坐在一旁大喘:「你方才突然喊什麼啊?嚇得我掉進水裡!」
阿輕這才知道自己誤會了:「我以為你要自殺……」因為失去戀人,又找不到雪瑩草,難免心灰意冷。
「我活得好好的,幹嗎自殺?」寶珠哭笑不得,「還有,你不會鳧水還跳下來,差點兒沒連累我一起淹死!」
阿輕一身毛溼漉漉的,全都耷拉著,十分狼狽:「我只是看你落水了,就想救你,其他的沒來得及想……」
他說完,以為寶珠會生氣地痛罵他一通,然而她並沒有,她只是短暫地皺了皺眉,隨後嘆了口氣。再之後,一人一鼠沉默地回到山洞。阿輕一如往常地去給寶珠鋪被子,可爪子剛碰到被單便被寶珠拉了過去:「你受傷了!」
阿輕想這應該是方才出去找雪瑩草時不知在哪裡碰傷了:「沒關係,我皮糙肉厚。」
「還頂嘴,都流血了。」寶珠嘟著嘴,扯過被單撕成繃帶給他包紮。寶珠明顯沒有伺候人的經驗,笨手笨腳地把阿輕的爪子包成了一個大饅頭。系完蝴蝶結固定了繃帶後,她抬頭,似乎有些不經意地道:「明天要是再找不到,我們就回去吧。」
「不找了?」
「不找了。」說完,寶珠拽了被子躺在阿輕身邊。她似乎很累,不一會兒便睡著了。
阿輕睡不著,心思七回八轉。望著寶珠寧靜美好的睡顏,他想起初見時,她在仙花爛漫中對他笑;想起宴會時,她在眾仙面前說要嫁給他;想起這些日子來,他們一起度過的細碎時光……入夜的雪月森林很安靜,偶爾有幾聲蟲鳴。
她似乎入夢了,夢中還在喃喃:「阿清,阿清……」即便睡了,也還在叫欒清的名字啊。
夜已深,阿輕屏氣凝神,輕輕地在寶珠手背上吻了一下。他決定了,他要再去找雪瑩草,他的小仙女是璀璨的明珠,值得六界最好的男人來愛她,而不是跟他這樣一無是處、膽小無能,還差點兒害她淹死的小妖怪在一起。
這片森林,阿輕同寶珠已找過大半,除了東南方一處遍生尖石的石山尚未去過。
三更左右,阿輕到了石山底,他依舊是鼠身,這樣的形體讓他行動起來更為方便。
他抬頭望向石山頂,銀白月光下,山頂有一處在閃閃發光,就像雪中的螢火。福至心靈的瞬間,阿輕想那一定就是他在找的東西。可要爬上這座山並不容易,還沒到半山腰,阿輕就被石刀割得血肉模煳、鮮血淋漓。但他一點兒都不後悔,反倒很欣慰,幸虧小仙女沒來,她那嬌嫩的皮膚,被割一下該有多疼啊。
待阿輕爬到山頂,一身灰毛已被鮮血染紅,而他也看見了山頂石縫裡長著一根銀白色的草,映著月光,隨風搖曳。
阿輕小心翼翼地把雪瑩草銜在口中,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跳躍而下。他心裡暖暖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膨脹,滿腦子都是小仙女看到雪瑩草時興奮的笑容。
可他剛下山,便被人攔住了。
「輕弟,你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兒啊?」來人正是靈玉,眯著一雙勾魂的鳳眼,溫柔地看著他。
阿輕當然知道她的來意,她一定是要毀掉雪瑩草,好讓欒清永遠都想不起來寶珠。
「偷東西是不對的。」阿輕化成人形,把雪瑩草護在懷中,固執地道,「欒清是你從公主那裡偷走的,我要把他還給公主。」
「你這又是何必呢?」靈玉勸道,「把雪瑩草毀掉對咱們兩個都好,我還可以教你魅術,你不是喜歡寶珠嗎?我讓她的眼裡只有你。」
阿輕警惕地向後退了退:「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可以遠遠地守著她,但如果我欺騙了她,我這輩子都無法面對她。」
「也就是沒得商量啦?」靈玉一聳肩,「那就……」話音未落,素手化作利爪,朝阿輕的心口攻了過來。
九尾狐靈玉的法力比阿輕高得不是一點半點,這一動起手來,阿輕連還擊的機會都沒有。很快,他就被打倒在地,臉上也被狠狠抓了兩把,鮮血汩汩而出。
阿輕蜷曲在地,雙手死死地護著雪瑩草,任靈玉的利爪雨點一樣落在他身上也堅決不鬆手。然而因失血過多,他漸漸雙眼模煳,沒了力氣。危難之際,他只有一個念頭,得把雪瑩草交到寶珠手上……恍惚間,他想到一個方法……
山洞裡的寶珠一夜好眠,轉天醒來時,阿輕卻不在她身邊。
「阿輕?阿輕?」她昨夜夢到他了,現在叫他的名字,竟還有點兒小鹿亂撞。她一連叫了幾聲,都沒回應。就在這時,洞口進來一隻雪鼠。
「我是阿輕的朋友,他託我給你帶一件東西。」雪鼠說著,從身後包袱裡拿出一根銀白色的草,「你要的雪瑩草。」
寶珠並沒有立刻去接,而是著急地問:「阿輕呢?阿輕怎麼沒回來?」
雪鼠抓抓頭:「阿輕他回大青山成親去了,娶九尾狐靈玉的妹妹、五尾狐紅玉。」
寶珠氣得渾身發抖。她都答應跟他一起回去了,甚至連他偷偷吻她都假裝不知道,他怎麼還敢扔下她,跑回去娶狐狸精?
看著眼圈紅紅、又氣又委屈的小公主,雪鼠差點兒就告訴她真相了。阿輕他自爆妖丹,擊退了靈玉,可他自己卻……
白駒過隙,一轉眼又是三百年。這三百年間,九霄似乎不是很安寧,先是欒清忽然與靈玉一刀兩斷,並向天帝自請戍邊。後來不知什麼原因,同天帝大吵了一架的寶珠公主被天帝軟禁了起來,不許出九霄一步……
阿輕是一隻生活在大青山裡的小老鼠,勤勤懇懇,憨厚老實,深得鄰居們的喜歡。但他身體很弱,還瘸了一條腿,除此之外,他還有個奇怪的習慣,總是喜歡坐在山頂,拿著樹枝在地上寫兩個字——笨蛋。其實,似乎還有兩個比這更重要的字,他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時值盛夏,徹夜流芳。一日傍晚,阿輕背著一袋新鮮的漿果回到山洞,一進山洞就看到他那張小床上坐著一個少女。她穿著七彩仙衣,即便坐在陋室中,渾身也熠熠發光。
少女敲了敲床鋪,嫌棄地道:「這床不行,得換張大的。」
就在這一瞬間,阿輕忽地想起了那一直隱藏在腦海深處的兩個字。回憶如山海之外的清風,越過萬水千山,撲面而來,可他不敢走過去。就在他遲疑時,少女已從床上一躍而下,也不知是不是太著急了,在落地的一剎那,她眉毛一皺,似是崴了腳。
阿輕急忙跑過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寶珠的腳:「公主,很疼嗎?」
寶珠抬腳點在他胸口,不輕不重地踢了那麼一下:「不裝作不認識我了?當初要不是雪月森林的主人閒來無事順手救了你,你早就灰飛煙滅了!什麼都要自作主張,喜歡我是自作主張,丟掉我也是自作主張,你壞透了!」她越說越氣,最後竟然哭了起來。
「欒清他……沒想起來嗎?」阿輕想從懷裡掏手帕給她,不想卻勾出來一條棗紅色的飄帶,他立刻手忙腳亂地又塞了回去。
阿輕的傻樣子讓寶珠破涕為笑,她把他逼到牆角,踮起腳尖,環住他僵硬的脖頸:「想起來又怎樣?如果是真心,就算失憶也不會忘記喜歡的人,不是嗎?」
就像你一樣,即便因為自爆妖丹而忘了一切,也還記得我,喜歡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臉也紅紅的,像是熟透的棗子,即便如此害羞,還依舊盯著他的眸子:「他放棄我時,我就放棄他了,之所以想找雪瑩草,只是不想被人用齷齪的方法對付罷了。小妖怪,我說要嫁給你,不是騙你的。可你什麼都不問,什麼也不說,我是女孩子啊,難道讓我主動向你表白嗎?壞蛋!」
喜悅、驚愕、忐忑、興奮、痴迷……各種感覺疊湧而至,阿輕說不出話來了。他也不打算再說什麼,只是伸出手臂,把她攬進懷中。
小心翼翼,如若至寶。
這是除了自爆妖丹外,他在世間千年所做的第二件勇敢的事。
水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為了心上人,膽小的灰鼠也能變得勇敢。
很多天後,花宵帳中,懷抱著心愛的小仙女,阿輕問了一個困惑已久的問題:「那時在雪月森林,你是怎麼想我的,為什麼你按我所想的變小了,我卻沒變化?」
已經成了親的小仙女脾氣依然很驕矜:「我當時在想,那小妖怪人形的樣子還蠻英俊的,不愧是本公主看中的人選。」
聞言,阿輕目光呆了一瞬,臉有些紅,懷抱更緊了些:「公主……」
夏夜青山,愛人痴纏,不羨鴛鴦,好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