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年前，我從大學畢業。考過司法考試之後，我狹隘地認為擺在我面前的職業選擇只有法官、檢察官和律師，完全沒有想過從事其他職業。選擇做律師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由。律師不用朝九晚五，有案子就做，沒案子的時候可以自由安排時間。律師之間沒有上下級觀念，即使你是高級合伙人，我只是個專職律師，你也不能對我指手畫腳。
畢業後不到一個月，我就在一家一線城市的律師事務所裡做律師助理。工作大半年以後，月工資才四千塊，扣掉五險一金只剩三千五。一起畢業的同學，做醫藥代表賣藥的，月入都過萬；在企業做法務的，月工資六千起；考了公務員的，工資差不多但是福利很多。工資不夠，月月心痛。
一個周末，我和一位師兄聯機打DOTA，他一邊用劍聖滿地圖追砍脆皮，一邊教育我說：
作為一名生在社會主義紅旗下，長在社會主義大地上的社會主義法治工作者，工作都快一年了，早就應該買房買車並脫離低級趣味，成長為對國家、對黨、對人民有益的資產階級革命家和有錢有房有車有女朋友的社會主義四有新人。
即使不能做到四有，一有，比如有輛車，總該有吧？但是別說車，你連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租房租的是和人一起睡上下鋪的房；吃飯吃的是快餐外賣，偶爾改善生活也是去蹭別人的飯菜；女朋友就更別提了，女孩見著你不躲著已經是對你仁至義盡了。
就這些還不夠，在律師的陽光大道上你還要往偏了走，竟然想要自甘墮落淪去做法務。實在是太失敗了！你唯一成功的方面就是——作為失敗的典型，你還是很成功的。
我唯一能夠反駁他的點就在於，做法務不能算自甘墮落，至少目前做法務的童鞋，工資都比我高，甚至是我的兩倍有餘。除此之外，我無力反駁其他。
當時的我覺得，我必須為此作出總結和檢討。
為什麼我如此失敗？從辯證唯物的馬克思主義角度分析，內因是主要的，外因是次要的。以下是當時的我對自己失敗原因的總結。
1 我的作死行為
首先分析內因。這種種的失敗都是我自己作（讀一聲）的。
每天上班的大部分時間裡，除了聊除了聊QQ就是偷菜，再不就是在虎撲NBA論壇瞎逛。在辦公室裡，除了完成老闆交待的任務之外，我幹的最正經的事可能就是看小說了。這樣的工作態度怎麼可能得到老闆的器重，怎麼可能加薪，怎麼可能讓老闆放心把案子交給我做？
當老闆交給我工作的時候，我始終不能認真對待。
比如說裝卷宗，一些裝卷需要的材料總是欠缺，這個時候正規的做法往往是找當事人要，並取得當事人的認可。我的做法比較簡單，我憑藉自己嚴密的邏輯思維和自我意識進行主觀判斷，認定這個案件裡的這份材料應當是什麼樣的，然後按照自己想像的樣子閉門造車做出一份，毫不掩飾地以我的筆跡籤上當事人的大名，大功告成。
每份卷宗的最後都要附上一篇案件總結，我在寫案件總結的時候，積極發揮主觀能動性，想像當時我老闆處理此案的情景，並將想像中的畫面付諸筆下，一次次塑造了我老闆正義凜然、不畏強權、堅決維護當事人利益的偉大形象。
一開始我認為這些文件被裝訂成卷宗之後就會如風韻無存的半老徐娘般無人問津。不料，這些卷宗竟然還要經過審核。審核人員（行政阿姨）欣賞到我的創作成果時，無不驚嘆於我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忍不住四處和人分享，她們這種共享精神所導致的後果就是，我老闆也看到了我寫的各種材料。
聽說，我老闆給予了我八個字的高度評價——胡說八道，不知所謂。我老闆對我創作的評價，和他對一些著名詞曲作家的評價，竟然高度一致。由此，我認為我的作品和某些著名詞曲作家的作品也算是並駕齊驅了。
再說跟老闆的相處，每次老闆嚴肅認真地批評我的時候我都嬉皮笑臉，態度極似一個盯著花花姑娘看的小流氓。老闆批評過我幾次之後就不再批評我了，估計一是覺得孺子不可教，爛泥扶不上牆，二是覺得我略帶猥瑣的眼神，讓他心裡發憷。
其實與老闆相處不融洽並不代表我會被判死刑，因為我還有別的出路，比如說討好老闆娘或者他們的兒子。
老闆娘也是一名執業多年的律師，和我老闆夫唱婦隨。最重要的是，老闆娘對我可謂信任有加，一有事情就交給我做，連本應由財務完成的貼發票工作也被我當仁不讓地承擔下來。在將無數一元一張的發票貼成一摞總計數萬元的發票之後，我已經精疲力竭，感覺就像《唐伯虎點秋香》裡祝枝山被石榴姐無節制地覆雨翻雲過後。
然而距離老闆娘的交待——貼出50萬發票——仍然相去甚、甚、甚、甚遠（不是結巴）。我翻出那些2010年開具的大額發票，回想起老闆娘在我貼發票前對我的親切叮嚀：「10年的發票暫時不能貼，要先要把09年的發票用完，不然以後用不了了……」這段叮囑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毅然決然地將10年的大額發票迅速貼好50萬交給了財務姐姐。從那以後，老闆娘也喪失了對我的信任。
2 玩遊戲是一種很重要的技能
沒關係，我還有最後一根稻草——老闆的兒子。我要和他建立和睦友好雙邊關係，互幫互助，共同努力實現世界和平和重樹我在老闆心目中的地位。為此，我要先加深對他的了解並摸清他的喜好。
一次偶然的機會，老闆娘告訴我她兒子要請英語家教，我欣喜若狂，儘管我的英語水平是字幕級別（請不要誤解，此處字幕級別指的是不看字幕聽不懂），但是教個小學生總該不成問題。
我問老闆娘對家教有什麼要求，她說她沒什麼要求，但是她兒子有要求，就是CF要打到精英級別。CF我壓根沒玩過，只能回想了一下我玩CS的經歷，連換槍扔手榴彈都不會，還玩什麼CF？我年紀也不小了，在遊戲世界重新來過估計不比讓人生重新來過簡單。於是，我放棄了。
由於我自己「作」以及沒有CF精英水平等內因，導致了工作失敗。
傷懷之餘，只能感嘆自己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三分才學四兩傲骨依舊。
3 我失敗的外因
我失敗的外因比較簡單，就是一切能導致我迅速發家致富買車買房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比如，為什麼老闆不能行善積德給我加工資一個月給我八千塊甚至一萬八千塊？
為什麼沒有哪個億萬富翁臨死前突然記起我是他失散多年的至親要把遺產全部留給我？
為什麼沒有哪個貌美如花腰纏萬貫的富二代美眉突然就缺了心眼非要嫁給我否則就喝失傳已久的三鹿奶粉？
為什麼連不貌美如花的都沒有？
為什麼沒有哪個好心人士看我風度翩翩卻懷才不遇覺得我這樣的人才沒有錢實在是天理不公天妒英才天良喪盡於是決定往我銀行卡裡打一千萬好讓老天感到羞愧？
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所以我現在依然閒看他人夜夜歡歌，坐等白首日日惆悵。
4 檢討的意義
這是我在工作大半年後對自己失敗的總結和檢討——一份深刻的，意義重大的，裡程碑式的檢討。
當時的我很清楚地意識到，經過這次檢討，在不久的將來我會找到通往成功之路從而迅速脫貧致富成為億萬富翁，泡妞時愛送襪子送襪子愛送鞋子送鞋子吃饅頭時愛蘸白糖蘸白糖愛蘸紅糖蘸紅糖，是不可能的。
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卻也不願意為了迎合這個世界而改變自己。那麼，我寧願，任他雨打風吹，我自隨波浮沉。所以，十一年後，我並沒有得到當時以為的「成功」。
5 檢討的真實意義
一方面是為了自嘲。十一年前的我並不覺得自己需要檢討自己，只是在嘲笑自己一直在做和律師專業無關的事情，有些是老闆讓我做的，有些是自己打發時間做的。
一位我不認識的人曾經說過：「成長會讓你一步步認識到往日愚蠢的自己，然後自嘲，再一步步走向理想中的自己。」
我覺得自嘲是反省最好的方式，因為單純地講道理就算聽得懂，也並不會深刻地印在腦子裡、骨子裡。而自嘲，是自己罵自己。罵人，能夠讓人更深刻地記住自己犯的錯誤。而且，自己罵自己，好過讓別人罵自己，畢竟是自己動嘴開罵更有分寸一些。
自嘲以外，是自我懷疑。律師是一個不斷自我懷疑的職業，從做律師助理開始。
剛開始做律師助理的時候，總覺得老闆讓我所做的一切並不能讓我學會怎樣做一個律師，比如裝案卷、貼發票、跑腿拿材料等等。
後來我拿到了實習律師證，老闆開始帶我去開庭，帶我一起見客戶，一起參加各種會議，一起討論案件，讓我準備案件資料，讓我起草給客戶或者法院的各種文件……這個過程中，經常會被老闆罵得狗血淋頭。
我老闆罵我的口頭禪是：「就你還xx大學畢業的？」
我一直認為律師就是一個讓人不斷陷入自我懷疑的職業，如果不是，那麼我一直以來的自我懷疑可能是我老闆給我造成的心理陰影。
在做律師助理的時候，我一直懷疑我所做的一切並不能讓我成為一個合格的律師，懷疑做律師養不活自己。後來我獨立執業，發現自己已經有獨當一面的能力，幾年下來也並沒有餓死自己。
十一年後，我是個已經執業十年的律師，仍然在不停地自我懷疑，我是否能做好一個律師？我要如何在賺錢和執業道德之間進行平衡？我的工作已經讓當事人獲得了最大的合法利益嗎？如果換成其他律師，是否做得比我更好？
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