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專寫真實故事的故事號
要怎樣忘掉初戀,錯過這篇的可點:既然初戀住在隔壁,乾脆出個軌吧。
想起畢振濤,是因為那天,我在春日的街頭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正含笑等著向他走來的女人。
那個男人,和畢振濤長得有點像。
彼時,距離畢振濤上一次打電話過來和我聊天已過去兩年。我找出畢振濤的電話打過去,顯示查無此號。
畢振濤,這個我萍水相逢,卻收下了他一生秘密的朋友,就這樣從我的生活裡靜悄悄的消失了。
兩年前他曾求死未遂,現在的他,應該還好好活著吧?畢竟這世界上,還有個期待著他帶她吃芝士蛋糕的女人。
我相信是這樣。我希望是這樣。
畢振濤是我朋友裡年齡最大的一個。
幾年前,我從西藏回來的火車上遇見他。畢振濤是一個看起來很有範的中年男人,衣著不凡,眉眼周正,氣質沉穩。
西藏很美,車窗外雪山和草原交替掠過。旅途漫長,一個車廂裡的人慢慢開始聊天。
從聊天裡,我知道畢振濤是商人,去西藏是為了採貨。畢振濤說他喜歡出門,不過每次出來都會想念女兒。畢振濤描述女兒時滿臉溫柔。
其間,我接了個編輯的催稿電話。掛斷電話後,畢振濤說,原來你是作家啊。
我笑著回他,不是,就是寫寫故事。沉默了一會兒,畢振濤說:「和你講講我的故事吧,跟了我小半生的故事。或許有一天,你會把它寫出來。」
就這樣,我知道了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的故事。
直到畢振濤下了車,我還久久圈在他的故事裡,胸口壓抑得不能自由呼吸。
畢振濤愛著的那個女孩叫王思貝,是他的初中同桌。
一個善良且羞澀的女孩,兩人年歲尚輕,在校時就暗生情愫。
畢振濤早早沒了父母,初中畢業後就進入社會養活自己。
剛出校門時,畢振濤跟著別人學做汽車修理。思貝周末常去看他。她害羞,不好意思進車間找他,總是站在離車間不遠的白月季樹後靜靜等。
那幾年,車行的工友都羨慕畢振濤有這樣一個漂亮乖巧的小女朋友。
後來,家裡有個遠親看畢振濤勤快懂事,願意帶著畢振濤做點小生意,於是畢振濤開始天南地北地跑。
思貝念完高中後在當地上了大專,畢振濤每次回來都去學校看她。每次一見畢振濤,思貝還沒張嘴說話,眼睛就先眯成月牙。
走在校園裡,畢振濤有點自卑,思貝主動拉過他的手,遇見同學問這是你男朋友嗎?她馬上甜甜笑著點頭,畢振濤心裡甜蜜又感動。
從學校出來,畢振濤總要帶她去市中心吃蛋糕。那時芝士蛋糕在小地方還很稀奇,市中心只有一家店裡有,思貝每次都吃得心滿意足。
畢振濤走到哪都忍不住想念思貝。每次在外地採貨時,看到能帶走的美食和漂亮小首飾,他都要跋山涉水地帶給她,她一笑他就格外快樂。
第一次知道寶姿這個牌子時,畢振濤咬咬牙,給她買了身白色套裙,那身衣服的錢夠畢振濤自己買上五年的衣服了。
畢振濤如獻至寶般小心翼翼地拿給思貝,結果她看到價牌後第一次跟他翻了臉。
畢振濤從沒見過思貝那個模樣,她氣得眼淚在眼眶裡直轉,小臉通紅,逼著畢振濤一定要答應她去把衣服退了。
那天畢振濤哭了。
從小到大,別人罵他是沒父母的孩子時他沒哭,沒人管餓著肚子上學時他沒哭,家裡那些親戚互相推諉沒人願意分擔他學費時他沒哭。
自從他媽在他爸病逝一年後也跟著走了時,畢振濤就發誓再也不在別人面前哭了。
但那天他對著思貝哭了,眼淚流下來的時候,他在心裡想,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讓思貝坦然享用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思貝父母很早就聽說了畢振濤,他們一直反對,嫌畢振濤窮、無父無母、又早早失了學。
他們明裡暗裡說了女兒很多次,思貝從來不爭辯,但也沒妥協。
後來見兩人一直沒散,又知道畢振濤做生意也掙了些錢,於是思貝大專畢業的第二年,父母主動提出把畢振濤帶回家看看。
思貝興高採烈地把好消息帶給了畢振濤。
那天,畢振濤和思貝家人一起吃了晚飯,思貝、思貝父母、還有她姐姐思琴。
思琴起身盛飯時,畢振濤注意到她的跛腳,顛簸得有點厲害。
思琴看見他的目光,主動解釋說她小時候淘氣,爬樹摔下來摔壞了腿,畢振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思貝一家對畢振濤都很熱情,這讓畢振濤受寵若驚。
當天,王家父母就提到了婚事,把訂婚、結婚的事定下來了。
他們說,既然畢振濤父母不在了,婚禮就由他們來辦,無需他費心。彩禮要得也很低,說是知道畢振濤不容易。畢振濤心頭滿是感激。
最後,他們提出膝下無子,希望畢振濤能入贅。畢振濤心想自己反正也無父無母,思貝家人以後也就是自己的家人,就答應了。
畢振濤的婚事就這樣定下來。
想著很快就能和思貝真正成為一家人,畢振濤那些天走到哪臉上都帶著笑。
他一點也沒有想到,前方等待著他的會是一場可笑又恐怖的陷阱。
結婚那天場面不大。
王家兩三桌親戚,加上畢振濤幾個親戚朋友坐了一桌,簡簡單單一屋人。
王爸說,來的都是家裡至親,大女兒沒出閣,小女兒先嫁了,場面不宜太大。畢振濤表示理解,不管怎麼樣,能娶到自己愛的人,他心裡高興得不行。
畢振濤和思貝樂呵呵地轉桌敬酒,那天他心情大好,誰來敬酒他都喝,幸福溢於言表。思貝讓他少喝點。畢振濤說:「沒事,一輩子就一次,這是咱們的大日子。」
那天,他嶽父似乎也很高興,晚飯時親自領著幾個長輩來跟畢振濤頻繁碰杯,交代他要善待他的女兒。畢振濤連連說好。
最後畢振濤醉得不省人事,連怎麼進的新房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畢振濤醒來時,他的人生路就已經被改寫。
枕邊那張臉,不是思貝,而是思琴。而從思琴淡定的表情來看,這絕對不是一場陰差陽錯。
大鬧一場是不可避免的。王家軟硬兼施,稱生米煮成熟飯,不容畢振濤不認帳。
換了新娘,沒換嶽父嶽母,畢振濤還是他們家的上門女婿。畢振濤在這場狗血鬧劇裡瞠目結舌,年輕的他完全算計不過對方一大幫親友。
最讓他感到心寒的,是怎麼也找不見王思貝。
他們說她連夜走了,是她甘願成全思琴和他的。
結婚後那些天,嶽父嶽母把畢振濤看得很緊,他根本沒法走掉。
而酒醉那晚的後果就是,婚後一個月的時候,王思琴查出懷孕。
畢振濤並不願意當這個父親。
他恨,恨思琴,恨嶽父,恨他們一大家人。但最恨的,還是思貝。
雖然恨著她,卻也想念,那種卑微的想念,讓畢振濤痛恨自己。
畢振濤婚後還常常夢見思貝,多半是她當年站在白月季花叢背後的樣子。
孩子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像一隻小手,輕輕撥動了畢振濤心上某根弦。
第一次把小小的女兒抱在懷裡時,畢振濤感覺自己又有了生機,仿佛和這世界再度生出了關聯。他把頭埋進女兒的襁褓裡,悄悄流下了兩行熱淚。
畢振濤的心,就是從把女兒擁在懷裡的那一刻,在這個家安放了下來。
畢振濤收到思貝簡訊時,女兒已經七個多月。
思貝請求他的原諒,說了結婚那晚的事。
思貝對父母的這場預謀一無所知,當晚畢振濤喝醉了,父親扶他入新房,思貝被母親叫到了另一個房間。
母親跪在她面前,請她成全畢振濤和她姐。姐姐有殘疾,之前被很多人嫌棄,很難找到合適的好人家,而父母覺得大學畢業的小女兒應該找一個條件更好的男人。
他們覺得畢振濤配不上思貝。
思貝不同意,母親亮出剪刀以死相逼。思貝還想反抗,卻被家人打暈,連夜送到外地。第二天,父母告訴她,畢振濤和姐姐已經生米煮成熟飯。
思貝還說,她見過他女兒的照片,很漂亮,長得像他。她祝他幸福。
畢振濤冷笑了一聲,他想,王思貝你有什麼資格祝我幸福?
畢振濤沉默了一會,就把簡訊刪了。女兒哭了,他要去給女兒衝奶粉換尿片。
那天他往奶瓶裡倒開水,前兩回都澆在了自己手上。他想著思貝絕望的樣子,心裡好疼。
畢振濤和思琴的女兒兩歲多時,思貝回來了。
她進家門那天,畢振濤客客氣氣地和她打了個招呼,就去忙店裡的事了。
思貝相了幾回親,和當地一個條件相當的男人結了婚,從家裡搬了出去。
結婚那天,畢振濤和思琴去幫忙,女兒像只小燕子一樣跑來跑去。
思琴一直偷偷觀察畢振濤的神情,他看起來很坦然。
前塵舊事,只成了過往煙雲。
思琴溫柔了幾年,看著畢振濤定了性子,慢慢也就沒那麼小心翼翼,一點點暴露出原本的暴脾氣。
女兒和畢振濤有點什麼不對,她就扯著嗓子罵,街坊四鄰都能聽見。
畢振濤最煩大嗓門,每每挨罵,也不願理會,當沒聽見就過去了,該幹什麼幹什麼。但聽到思琴用難聽話罵女兒,畢振濤就不樂意了。
有次畢振濤就開口說她:「哪有那樣罵自己孩子的?你就不能像別的當媽那樣溫柔點,有話好好跟她說?」
思琴像被針扎到氣球,一下就跳了起來,吼道:「像誰?我要像誰一樣溫柔?王思貝是吧?她溫柔,你倒是跟她過啊!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惦記著她,這麼多年你就沒放下過!」
畢振濤一下就僵在了原地。
這麼多年,那個公開的秘密就像一個地雷,所有人都小心地避著它。被思琴這樣明明白白地拎出來時,他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畢振濤好多天沒有同思琴說過話。後來因為女兒,兩人關係才緩和。
王家父母很避諱畢振濤和思貝的關係,從來不在他們面前提對方。
畢振濤和思貝也都儘量迴避。大概自知對不起畢振濤,這些年嶽父嶽母對他都不錯,偶爾還有些討好的意味。
有一天畢振濤回到家,發現思貝躲在父母房裡哭。他在客廳轉了幾圈,還是去敲了門。思貝開門見是他,愣了。
畢振濤問:「怎麼了?」思貝搖搖頭,只道:「沒什麼。」思貝轉身關門時,畢振濤看見她脖子上有幾道血印子。
後來,畢振濤聽說思貝經常被家暴。她老公嗜酒,又聽說思貝和畢振濤的事,心下總覺得自己虧了,每每喝醉就要打她。
聽見嶽母在房裡哭哭啼啼小聲跟人責怪自己害了思貝,畢振濤在客廳,手緊緊攥成了拳頭。
但他能怎麼樣呢?全世界的姐夫都可以理直氣壯為小姨子出頭,就他這個姐夫不可以。
第二天,畢振濤鬼使神差去了市中心那家蛋糕店。他幾年沒去過了,那家店換了裝潢,換了員工,但東西的味道沒有變。
畢振濤要了思貝最愛吃的那款芝士蛋糕,一點一點,吃得很細。
後來畢振濤心情不好時,就總去那家店,在那塊芝士蛋糕裡靜靜享用他從生活裡偷來的一小時。
然後有一天,畢振濤遇到了思貝。
紅著眼睛,臉上浮著五個手指印的王思貝坐在店裡,吃蛋糕的樣子還和當年一樣心滿意足。
那天的蛋糕是畢振濤買的單。當他在她對面坐下時,他們什麼話也沒有說。她沒有問他還恨不恨她,也沒有問她家暴的事,他們什麼都不說,就是各自吃完蛋糕。
思貝從畢振濤坐下開始就不停流眼淚,一聲不吭地流。後來畢振濤的眼圈也紅了。
從蛋糕店出來以後,他們一言不發,各回各家。
那塊芝士蛋糕的時間,成了畢振濤和思貝之間最隱秘的幸福。
有時候,在生活的諸多不易裡,想想那一小塊蛋糕的幸福,似乎全身也有了力量,在這並不如人意的世界裡心滿意足地活下去。
畢振濤是這麼跟我描述的。
如果不是畢振濤親口告訴我,我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年代還會有人陷入被他人操控的婚姻。可事實就是這樣。
在火車車廂的交接處,行進時的咣咣響聲伴著窗外掠過的風景。
雪山白頭,離草蒼茫,而我面前的中年男人輕聲說著他愛的人,眼神溫柔,語調平和。
後來的一年裡,畢振濤給我打過兩三個電話,問聲好,也提些他與思貝各自的近事。
他非常喜歡聊他的女兒,聲音聽起來似乎是幸福的。
再之後,他有一段時間沒了音訊。再冒出來時,畢振濤的聲音很憔悴。
他老馬失蹄,因為一時大意信任熟人,一批貨被騙,賠得血本無歸。思琴成天和他吵架,有時也打罵女兒。他提過離婚,思琴卻不同意,只是痛苦地同他糾纏。
畢振濤在電話裡猶豫了一會,告訴我一個讓我驚魂的消息。他幾日前萬念俱灰,選擇了自殺。幸虧被女兒發現,送進醫院,已無大礙。
畢振濤說,事後在醫院平靜下來,看著手邊熟睡的女兒,心裡很愧疚。如果他這樣自私地走了,女兒怎麼辦呢?他不敢想像。
思貝也去看過他。她同他說,很多時候覺得累了,因為那一塊蛋糕,又願意笑著走下去。
那正是畢振濤的感覺。
思貝離開醫院前對畢振濤說:「如果你實在想走,那就先走吧,在那邊等等我。」
我勸了畢振濤幾句,但我實在覺得我的勸說太無力。
我又想,他大概是不需要我相勸的。在他的前面,有一個需要在他愛裡長大的女兒;在他的身後,又有一個因為他的存在而獲得力量認真生活的女人。
後來畢振濤的qq再也沒有亮過。
2014年的這一天,我在春光裡想起畢振濤。
在滿目春日裡,看著愛人走來的中年男子笑得滿眼溫情。我不知道,我聯繫不上的畢振濤,是不是也在這樣的春光裡擁有著這樣的幸福。
我猜想應該是的吧。畢振濤會好好的,他和他愛的人都會好好的。
這世間不是所有深愛的人都有運氣廝守在一起,可是因為這世界有你在,我就願意更愛這世界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