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窗花。顯然不是因為冬深的緣故,這讓我疑惑。
這種事情以前發生過。有一次,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和母親乘火車的情景,早晨、陽光終於穿透水霧、汽笛、鐵軌、木板座位、火車走過的河谷、哐當哐當。我想可能是年齡大了,經歷事情一多,就裝不下了。
——我相信記憶是一個帆布口袋。
15年前那個秋天裡,親臨一個空前絕後的現場——在民間剪紙大師庫淑蘭老人的家裡看她現場創作。老人盤腿在炕上,在一張大紅紙前,手持剪刀,微睜雙眼。調勻呼吸以後,老人開始歌唱,內容是自己,主題是命運和辛勞。唱到心痛處,淚水就下來。這時,她的剪刀摧枯拉朽,一大張剪紙作品成了。庫淑蘭是世界知名的民間藝術大師,站在她炕沿前的和我們一樣發傻的外國人一度比中國人還多。
庫淑蘭最大的剪紙作品,像一面牆那麼大。她可以掛在大英帝國博物館或者羅浮宮的某一面牆上,但在自己家裡就比較麻煩,因為我們要把它鑲在木頭窗欞之間的窗戶紙上。這樣,在冬天的雪野上,遠山、炊煙、幾間土屋、劈柴、雞鴨與狗,白色的窗戶紙上,是紅色的窗花。倘若是雞年,必是雞的圖案,不為別的,讓它報曉。如果今年放在庫淑蘭手裡,她的雞不一定報曉,可能是啄食,但更可能是沉思。庫淑蘭的剪紙裡是自己一生的悲喜。吾鄉每年春節都有窗花,但都是高高興興的,所以庫淑蘭生在陝西,而不是其他什麼地方。
幾年前某一天,電視播了老人去世的消息,還上了照片。老人面孔靜穆,目光飄渺,和我那時見到的一樣。我有些悵然。聽說活著的時候,政府為她修了房子。我記不清她家的樣子,更不記得是什麼窗戶。有沒有玻璃。
說到玻璃,是想說另外一種——玻璃窗花。玻璃是工業文明的產物,來到吾鄉已經是20世紀。在玻璃上貼窗花效果特別,不像窗戶紙上的窗花,如著色的國畫。一般來說,吾鄉不把剪紙貼在玻璃上,因為透過玻璃,還要看窗外。
被窗欞廓出的一方小小天地,在冬天到來的時候,便有奇蹟生成。從科學的角度上說,冷空氣從外面透過玻璃把暖空氣凝結在玻璃的內側,成為霜。這就是玻璃窗花。但是,等等,請等一等,讓我們想想玻璃上的窗花,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它總是一幅畫,每天都不同的畫,在不同的光線下,畫每一刻也都不同的,總在不停地變幻。玻璃窗花讓我們看的,都是自然的事物,比如雪山、樹、河流、各式花瓣。那上面的變化讓人嘆為觀止時,其實已經把人帶進了一個曼妙的世界。守在那一幀畫面旁,朝上面哈氣,就可以修改,或者用手指點在上面,可是又有誰能夠捨得?玻璃窗花像一個小小的銀幕,放著黑白電影。
——科技給了我們玻璃,我們藉助它看見了世界的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總是讓人在孩提時某個時期窺見,並且記住。而這個時期又肯定和某些事情相關。對於我來說,和那個小小的黑白銀幕相關的事情有什麼呢?我隱約能夠想起的,似乎是這些:堂叔一家春節前回來,過了年就走了,家裡人送他們到了村口,堂叔手袖在袖子裡,用袖口抺去眼淚。姐姐出嫁,開始我一直以為出嫁就是去住上一段,再回來,後來發現不是。父親騎自行車上班,一個風雪夜裡,從沒膝深的雪裡推著自行車回家來,在昏黃的燈光下扑打身上的雪。祖母說這人啊真是不經混啊,50年轉眼就過去了,一袋煙的工夫。等等,似乎還有更多的事情,讓人心裡暖和,又有些悵惘。
和庫淑蘭的窗花一樣,玻璃窗花的後面也掩藏著往事,不同的是庫淑蘭的只掩藏了自己的往事,而玻璃窗花後面心事萬千,因為每一個注目過的人是多麼不同!等人大了,就會忽略了這些,但是記住的其實已經記住了。
我記憶的口袋裡掉出了窗花,和久遠歲月裡的某些事情有了關係,可是那些事情堵在記憶的門口,理不出來,也像被大雪封住了。可是我有了一個感覺,我所經歷的一切正在那裡聚集,像一個碎了的陶罐一樣,正在找回自己遺失的每一小片,一個完整的事物正在那裡產生了,彌散著一絲一絲的欣喜。這是多好的感覺啊。(丁宗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