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明治25年),被稱為「最後的浮世繪師」的月岡芳年在臨時住所內因腦充血辭世,留下了「夜をつめて 照まさりしか 夏の月」(緊緊牽制夜,伴其皎皎之光輝,正是夏之月。)的辭世之句和病歷診斷記錄中「憂鬱狂」三個字,便撒手人寰了。
如果你只看到這樣的辭世之句,恐怕很難想到寫下如此悽美文字的人,竟然是以殘酷著稱的浮世繪大師。
|月岡芳年(Tsukioka Yoshitoshi)
月岡芳年原名吉岡米次郎,1839年生於江戶,後被過繼給其叔叔。在芳年很小的時候,就表現出了對繪畫的熱愛,他從叔叔那學到了一些繪畫技法。11歲時被名噪一時的浮世繪大師歌川國芳收入門下,學習浮世繪創作。
|歌川國芳(1798—1861),擅長畫武者的浮世繪師,被譽為「武者國芳」,代表作《水滸傳豪傑百八人》系列,上圖為白日鼠白勝
由於天分出眾,月岡芳年很快就展露了頭腳,繼承了老師的衣缽,成為了武者繪的天字號大師。
|月岡芳年筆下的武者,圖為源義經向鞍馬天狗學劍
然而芳年與國芳雖然都畫武者,但是風格卻大相逕庭。如果做個類比的話,歌川國芳的武者像黑澤明的電影,陽剛坦蕩。而月岡芳年的武者更像是小林正樹的電影,陰鬱哀傷。
因為月岡芳年和師父國芳的性格完全不同,國芳是典型江戶仔,大口喝酒,縱情玩樂,順便在養養貓。而芳年生性敏感、憂鬱、膽小。
|歌川國芳的自畫像,畫中的他身穿繪有鬼的衣服,身邊躺著幾隻貓,地上還放著一隻煙槍,是典型的「江戶仔」,而芳年卻與之相反。
不過這種畫風不僅是月岡芳年個人的性格造成的,也和時代背景相關。芳年生活的年代正是幕府末年,社會極度動蕩不安。倒幕派和挺幕派鬥爭不斷,江戶和京都兩地大街上的縱火和殺戮頻發。所以月岡芳年直接目擊了血淋淋的社會變革場面。1863年,芳年尊崇的父親也辭世了,從這一時期開始,死亡和無序在芳年身邊纏繞,在他的作品中開始呈現出了一種陰鬱和詭異的氣息。
1865年前後,芳年繪製了一套名為「和漢百物語」(One Hundred Stories of China and Japan)的浮世繪,取材於中日兩國傳統的鬼故事,這套浮世繪使得芳年從眾多浮世繪畫師中脫穎而出。
其實早在三十多年前,浮世繪大師葛氏北齋就曾以妖怪為主題,創作過一套《百物語》。
|百物語(ひゃくものがたり)是日本傳統的怪談會之一。點100支蠟燭,說完一個怪談吹滅一支蠟燭,說完100個怪談,吹熄全部蠟燭之時,妖怪就會出現。圖為北齋創作的手持小孩子頭顱狂笑不已的笑般若。
而芳年的《和漢百物語》則是《百物語》的擴充版,在其中加入了很多中國的傳說,其陰鬱、血腥的特徵已經開始顯現。在日本甚至還流傳著一種詭異的說法:芳年的作品如此陰暗,是因為他曾親眼目睹過幽靈。
|《和漢百物語》之華陽夫人
沒過多長時間,芳年作品中這種陰鬱又夾帶著血腥的感覺不斷發酵,以至於發展出了一種新的作品形式「無慘繪」(Bloddy Print)。
1866年,芳年的「無慘繪」震動了日本社會:在這期間,芳年與師兄落合芳幾(Utagawa Yoshiiku)展開了一場「血腥」的較量,他們共同創作了一組叫做《英明二十八眾句》("Twenty-eight famous murders with verse")的浮世繪,展現的是歌舞伎中最殘酷、最血腥的場面,其中芳年畫了14張,內容包括扒皮剖腹,每張都帶有強烈的視覺衝擊,讓人過目難忘。
|《英明二十八眾句》之白井權八 繪於1867年4月
上圖是月岡芳年筆下的《英明二十八眾句》之白井權八。白井權八又名平井權八,是歌舞伎和淨琉璃中的經典浪人形象。此人是武士出身,18歲的時候,其父親與同僚助太夫鬥犬,助太夫無意中的一句玩笑話竟激怒了白井權八,從而死在了白井權八刀下。權八畏罪潛逃到了江戶,戀上了一名遊女小紫。由於缺乏生活來源,權八遍截殺來往商人,共斬殺一百三十餘人,最終受到流浪僧人感化自首,受磔刑(亂槍扎死)而死。
其實白井權八這一形象,在《英明二十八眾句》誕生之前就是眾多畫師比拼畫技的題材,如果你大量參閱浮世繪後就會發現,幾乎沒有一名浮世繪畫師筆下的白井權八會像芳年筆下的那樣血腥。
|月岡芳年的師爺歌川豐國曾畫過一套「榮優見立十人男」,內容刻畫的是江戶時期的十名美男,其中一人便是白井權八,是一名美男。
《英明二十八眾句》在日本流傳甚遠,花輪和一與丸尾末廣二人曾模仿芳年與落合芳幾合作的方式,出了一套「江戶昭和競作無慘繪」。
實際上,月岡芳年筆下的血腥和殘酷,背後往往還夾雜著社會變動中的不安。
慶應四年(1868),上野戰爭(Battle of Ueno)爆發,維新政府軍與幕府舊臣近藤勇率領的「彰義隊」在江戶近郊的上野山激戰,「彰義隊」幾近全軍覆沒。這件事深深地撼動了月岡芳年。
|彰義隊
|假借戰國時期本能寺之戰描繪的上野戰爭
戰爭結束以後,芳年登上上野山實地觀察,到處是血肉橫飛,手指頭、沾著血的毛髮、砍下的碎肉片。死亡的氣息使他的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在現場他以戰死的士兵為模特畫了不少寫生,並以此作為《魁題百撰相》(Kaidai hyaku sensō - Selection of 100 Warriors)。
以上野戰爭為藍本創作的《魁題百撰相》,就是一場血肉和殘酷的盛宴:你會在其中看到勇士被子彈和武士刀貫胸的慘象,戰士們提著敵人的首級,舔著其脖頸上的鮮血...由於圖繪過於血腥,怕引起各位朋友不適,此處便不再展開講了,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
芳年冒著很大的風險,才畫完了這組《魁題百撰相》:在1875年日本出版條例公布之前,織田信長、豐臣秀吉以後的武家的相關記事,和刺激性的社會時事是不能隨便畫的。否則很容易給畫師自己和出版商招致麻煩。
所以你會發現,《魁題百撰相》中的人名,都是些戰國時期的人物,例如這張《魁題百撰相 平手監物》中的人物為織田信長的家臣平手久秀,平手監物為其化名。但實際上的畫中人物的造型特徵明顯帶有幕府末年的風貌,他身著的是幕府軍的典型軍裝——法式上衣、日式的頭帶,在某次戰爭前指揮。
|《魁題百撰相 平手監物》
這張圖中的滋野大助是日本第一強兵真田幸村的兒子真田大助的化名,為戰國末期的人物。滋野大助年紀雖小,卻有壯士氣概,在其父戰死之後,年僅13歲的他陪同主公豐臣秀賴一同自殺,而這樣一位戰國時期的人物卻是站在近代才有的軍艦上遠眺。
然而芳年借古代人物影射的到底是誰,卻成為了一個謎團,直到今天仍有不少日本人熱衷於研究。還有的學者專門出書來試著揭秘這組浮世繪背後的秘密。
月岡芳年對於暴力和死亡的痴迷,讓當時人稱其為「血まみれ芳年」(血淋淋的芳年)和「狂畫師」。如果你看過芥川龍之介的著名小說《地獄變》,會發現其中有位畫師良秀和芳年極為相似,有人推測這就是以芳年為原型創作的。
日本青幻社還出過一本專門記錄恐怖血腥浮世繪的書,叫做《怖い浮世絵》,書中的作品近一半都是芳年畫的。
|怖い浮世絵(Scary Pictures of Ukiyo-e) 青幻社出版
但是在明治維新幕府體制至此終結後,社會穩定了,人們對暴力又有刺激性的事物也開始漸漸疲倦。芳年血淋林的無慘繪開始失寵,他開始變得更加憂鬱,還產生了神經衰弱的症狀,1972年,芳年自信滿滿創作了一套叫《一魁隨筆》的浮世繪,然而反響卻不盡如人意。失落的芳年出現了更加嚴重的神經衰弱。
|《一魁隨筆》中的託塔天王晁蓋
次年,芳年身體開始好轉,取「復甦」之意,改名大蘇芳年開始繼續創作。他的畫風和選題,趨向了魅惑和唯美。而且芳年也西洋畫派透視、素描的技術風格,融入到了浮世繪創作之中。
在創作的中晚期,芳年畫了一大批反應社會進步開化的作品,如《東京料理頗別品》、《東京自慢十二月》。期間芳年又創作了日本最著名的美人繪系列——《風俗三十二相》(Thirty-Two Aspects of Customs and Manners)。畫中美人嫵媚、靈動,十分嬌柔。
|風俗三十二相
《風俗三十二相》中的女子全部是半身像,皆處於動態,充滿了如水柔情。這讓人完全想不到,一位畫家既能創造最血腥的畫面,也能紀錄最柔美的瞬間,也許芳年身上就集合了日本文化中「菊花」與「刀」兩種最極端的元素。
在生命的最末期,芳年的憂鬱症幾乎將他吞噬,由此他創作了浮世繪歷史中最為悽美禪意的系列——《月百姿》(One Hundred Aspects of the Moon)。這套最廣為人知的浮世繪之一,也是芳年的遺作。《月百姿》顧名思義,就是芳年構思了一百幅月下場景,其中有大量的歷史人物、神話傳說,也有尋常百姓微小生活的一個剎那。
《舵樓之月》,畫中的是失勢後無家可歸,只能在海上漂泊的平清経,吹奏完畢,他便跳海自盡了。
望月的武田信玄:
月下的觀世音菩薩:
芳年用其精湛的想像和獨到的美學,創造了一個侘寂的世界。畫完這不世絕作系列後,芳年狂病復發,鬱鬱而終。
芳年像一個凹面複雜的鏡子,折射出完全矛盾複雜的光線和色彩,他的每一個小側面都對日本文化產生了巨大輻射,其中他最著名的擁躉分別是:芥川龍之介、三島由紀夫、江戶川亂步、谷崎潤一郎。正好分別對應了芳年風格中的禪意、暴烈、殘酷、悽美。
8月22號到10月22號,我參加了修羅之花浮世繪原作大賞的展覽工作,這篇稿寫於展覽前。今天浮世繪展正式結束了,我將會很懷念他。
將來如果您看到Dr.X Studio 主辦的展覽,建議您進來看看,我相信一定不會讓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