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就像是高明的畫師,會為星空描繪出不同的景象。
在星月同輝的日子裡,不管是滿月、鼓月、半月,還是蠶月、弦月;不管是金黃的一輪,還是銀白色的玉盤或彎弓,有了月亮的存在,天地之間就要明亮許多。
月光就像給天地之間籠罩了乳白色的細紗夢,漫天的星星,在暗藍色的夜空中,披覆著乳白色的淺夢,你閃我耀,彼此應和,閃耀著童真的眼睛。
有些天的夜裡,月亮會一直蜷在被窩裡,蒙頭蓋肚地沉睡。有時候,會在夜幕降臨不久,就睜開瞌睡的眼,搖搖晃晃,爬出地平線。或者,在將近子夜時分,甚至,在後半夜,姍姍而出,再冉冉高升。
月亮瞌睡的時候,漫天的星星卻醒著。因為月亮還在瞌睡著,夜色就特別深沉。特別深沉的夜色裡,漫天的星星就顯得特別多,特別明亮。暗藍色的夜空中,無數的星星,東閃西爍,南閃北耀,淘氣地眨著金燦燦的眼睛。
好些夜晚裡,和星星、月亮一起醒著的我,仰著頭,睜大自己的眼睛,仰望著夜空上淘氣的星星。仰望著星空,我心裡便精騖八極神遊萬仞。
不管是高懸在北方的北鬥星,還是隔著銀河痴痴遙望的牛郎織女星,或者文昌星、武曲星,還有無數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大小小的星星,它們能從遙遠的天空俯視到我的眼睛嗎?在它們的眼睛裡,我的眼睛是否也閃耀著光芒?
浩渺無邊的天地,是不是和我們人類一樣,有一個大腦主宰呢?
如果有一個大腦主宰,那麼,這天上的月亮和漫天的星星,就一定不是胡亂擺放的,而是遵從一種意志被規規矩矩鑲嵌上去的。那大腦,是否像《西遊記》的如來佛和玉皇大帝一樣,是一位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可以操控天地之間所有生靈的無量神佛?
除了大腦,還得有五臟六腑,得有胳膊腿,有一個完整的軀體。在這個巨大而完整的軀體裡,我是在它五臟六腑的哪個器官的哪一片區域呢?
孫悟空可以鑽進如來佛的肚子裡,卻又被他的五個指頭壓了五六百年。那麼,我呢,是否也可以在如來佛的肚子裡上竄下跳?是否也逃不過被如來佛的手指壓迫五六百年的厄運呢?我的命運,是不是就被無量神佛掌控著呢?它賦予我未來的命運又是什麼樣的呢?
仰望星空,漫無邊際,做著童話故事般浪漫想像的時候,我還是一個懵懂少年。
懵懂少年的我,孤零零一個人,坐在一座草庵子或者草棚子旁邊。懵懂少年的我,一到莊稼快熟的季節,就要到地裡去看莊稼,麥子、花生、紅薯、玉米、高粱、大豆,幾乎都看過。看莊稼,給我提供了仰望星空的極好機會。
我獨自一人,仰望星空的時候,田野裡一片寂靜。溝窪裡呱呱的蛙聲,溝渠邊樹枝梢頭裡嘰嘰的蟬聲,草叢裡蛐蛐們彼此應和的低吟,偶爾,鳥聲響起,還有從城裡傳來的雞鳴狗叫聲,這一切,襯託得田野愈加靜謐。一派靜謐的田野,悄無聲息地託舉著一個懵懂少年的童話夢。
我也不知道,天地之間的那個主宰,是否看見我在夜色裡靜靜地呆坐著,仰面朝天,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但是,至今,我頭腦裡偶爾還會浮現出一幀剪影:一輪明月,滿天星鬥,一片闃寂的田野,一個草庵,一位曲膝而坐的少年,在仰望星空。
少年時期的生活,苦不堪言。苦不堪言的日子裡,仰望星空,給我帶來了生活的憧憬和希望。
高中畢業以後,我又回到生產隊勞動。勞動了大概三年左右。這期間,我談起了戀愛。她是我同級不同班的高中同學,我們兩家,又在鄰近的兩個胡同,直線距離,也就一百多米。
她家緊貼著舊土城牆,有時候,吃過晚飯,我去找她,有月光的晚上,我們倆就直接登上舊土城牆,一邊散步,一邊閒談。或者,再走遠些,走到田野裡。
月光如水,灑在我倆身上,給我倆身上籠罩了一層柔和潤澤的光暈,我倆就像行走在夢幻般的仙境裡。
她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很多時候,都是靜靜地聽我說。有時候,我也不說話,兩個人,肩並肩,緩緩地踱步,或者,就坐下來,仰著頭,一起仰望星空。
那個時候的星空,很少遭受汙濁的大氣汙染,比起如今的星空來,似乎要純淨清明許多。
仰望著純淨清明的星空,對著皎潔的明月和閃閃爍爍的群星。我的心裡,少年時候的奇思幻想沒有了,卻有了極強的功利目的。我常常祈禱,祈求老天爺能改變我的農民身份,讓我有一個能拿工資的體面工作。只有那樣,我才能理直氣壯地向女朋友求婚,把她娶到我家裡來,讓她過上體面而幸福的生活,讓我們未來的孩子也過上吃得飽穿得暖的富裕生活。
後來,我到了縣化肥廠工作,雖然是亦工亦農身份,但是,畢竟走出了黃土地,拿了工資,所以,我才敢將我們倆的戀情公開,並託了媒人說和,訂了婚。
1978年,國家時局在漸漸好轉,我卻又倒了黴。某一天,上班時間,我所在的鍋爐工班把鍋爐給燒乾了,我受了處分。穿上工裝的興奮勁兒又被一瓢涼水兜頭澆下來,心灰意冷。
某一天晚上,月光很好,我和三個好朋友一起走出家門閒逛,竟然在街上碰見一個手持一條木棍篤篤篤點著地走路的盲人。他背著算卦人常背的木箱,一看就是算卦的。
我們四個一嘰咕,想讓算卦人給我們每個人算一卦。又覺得年紀輕輕,讓人給算卦,在街上被別人看見了,會落話柄,就拉著算卦的盲人走到田野間一個打麥場裡,讓他給我們每一個人算了一卦。
輪到給我算的時候,盲人說,不出半年,你會有貴人搭救。聽了他的話,我有小喜悅,也有些話想問,卻沒有說出口。將信將疑之間,抬頭看天,天上一輪圓月,金黃晶亮,許許多多的星星也在歡快地眨著眼。我就想,但願這個算卦人的預言能夠成真,我能夠很快走出窘境。
幸運的是,那一年年底,恢復了高考,我走進了高考考場,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一紙通知書意味著我徹底解脫了農民身份,可以拿公家工資,我倆才開始籌劃結婚事宜。
一眨眼,結了婚,有了孩子,又有了獨立的庭院。庭院面積有一畝,東西長,南北窄。
我用帶券門和隔柵窗的一道南北向隔牆將它分為前後院。前院居住,栽種了竹子、芭蕉、紅葉李,養了玫瑰、月季、菊花、鳶尾、夜來香、鐵樹、蘆薈、茉莉等綠植和花卉,以賞心悅目為主。竹子下面,還擺放了一個圓石桌,外加四個石凳。後院栽葡萄、蘋果、梨樹、花椒等,還種黃瓜、豆角、茄子、油菜、菠菜、香菜、荊芥等,還種過綠豆、花生、紅薯、洋姜,以庭院經濟為主。一到收穫季節,想吃蔬菜,到後院順手摘幾個,薅幾棵,既新鮮,又環保。
我給我的小庭院起了一個名字,清心苑。一關起庭院大門來,門外的一切喧囂都被屏蔽,只剩下滿院子的幽靜和花草樹木的香氣,以及前後院唧唧喳喳的鳥叫聲。
最清心的其實還是明月之夜。
有時候,不用上夜班的夜晚,我獨自一人。靜悄悄坐在圓石凳上,仰望星空。
暗藍色的無邊無際的夜幕,無聲無息地鋪展著空靈和靜謐。鑲嵌在夜幕上的月亮和星星,在高空,恬恬靜靜地高懸著。月亮將溫柔的光默默灑向大地,灑進我的小庭院,又透過稀疏的竹影,斑斑駁駁灑在我身上,我就坐在了斑斑駁駁的幻境裡。
群星閃爍,給夜幕點綴星星點點的光亮,給靜謐的夜色帶來視覺上的金黃和溫暖。白天上班的勞累,都消散在飄渺的夜空裡。因為緊張的工作節奏緊繃的神經,也隨著和煦的晚風逐漸鬆弛。因為不如意的事而所引發的煩躁,也慢慢被輕柔澄明的月光過濾。
有時候,信步走進後院,在朦朧的月光裡,仰望星空。滿園樹木花草蔬菜的清香氤氳瀰漫,又有蟬聲輕唱,蟋蟀低吟,偶爾還有鳥聲啁啾,整個人,就悄悄融化在這一片清幽裡,心,也似乎生出翅膀,輕盈盈飛向星空。
有時候,如水的月光下,我和妻子兩個人一起,就在前院的小石凳上對坐,或者,肩並肩,在後院的甬道裡悠閒踱步。有時候,倆人都抬頭仰望星空,向天上的月亮和群星行著注目禮,各自靜默著,各想各的心思。在各自的靜默中,享受著各自心靈的靜謐和澄淨。
某一個七夕,抬頭看著天上越來越靠近的牛郎織女星,我對妻子說,你瞧,天上的牛郎和織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遙遙相望和苦苦思念中過日子,見面一天,又要分開。我們倆,從相戀到結婚,再到有了兩個女兒,腳踏實地,雖然日子過得平凡而簡樸,但是能夠經常在一起,比起牛郎織女,我們倆,可是有福氣多啦!妻子撲哧一笑,沒言語。
八月十五,如果正好兩個女兒也在家,我們就會在圓石桌上擺一些水果和點心,一家四口人,在朦朧的月光裡,分坐在四個小石凳上,一邊仰望星空,一邊對著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指指點點,一邊說著些尋常事,一家人,滿是摯愛、和睦、溫馨。
時光荏苒,再一轉眼,就白髮蒼蒼,走進花甲。時光催人老,也催淡了一顆爭強好勝的心,整個人,閒散下來。閒散下來,更喜歡仰望星空。
每逢正月十五或者八月十五的月圓之夜,只要天是晴朗的,只要沒有特殊情況,我總要走出屋子,到院子裡,一個人,靜靜地仰望星空。仰望之間,不自覺地有了形而上思辨。
這兩個時間段的月亮,自然比平時要圓要亮,而漫天的星星,也似乎比平時繁多而璀璨。仰望月亮在白雲裡悠悠穿行,便想,人生的美好,很多時候,都不在忙忙碌碌的日子裡,不在腳步匆匆的行走中,就在款款而行的慢時光裡。
遙望月亮裡隱隱約約的暗影部分,又常常不期然想起嫦娥、吳剛、玉兔、桂樹的神話傳說。
長袂飄飛的嫦娥,乘著清風,向月亮冉冉飛升的時候,懷揣著對人間生活的多少遺憾和怨恨?我們不得而知。她又對九天仙界懷揣著多少期待和憧憬?我們也不得而知。但我覺得,嫦娥奔月,一定是奔著美好和幸福而去的。
她在月宮裡,是日日被寂寞煎熬,還是時時都沉浸在悠閒恬淡的幸福裡?我們也不得而知。我卻想,有吳剛相伴,有玉兔作陪,又有桂樹婆娑,桂花飄香,嫦娥哪裡會寂寞呢?她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悠閒時光,在這悠閒時光裡,她一定在花香繚繞香茗氤氳中,時而撫弄瑤琴,輕彈仙樂,時而歌喉婉轉,展袂起舞。她一定會被美好恬靜的日子深深陶醉呢。
被世俗生活折磨得遍體鱗傷,焦慮不堪的大地上的芸芸眾生,又有幾個,能真正明白遠在月宮裡的嫦娥的心思呢?
當然,我也不明白,我也是瞎揣測。但我更願意從美好和幸福去臆測她在月宮裡的悠閒時光。而且,至今,我還執拗地相信我的判斷。
要不,嫦娥為什麼一直在月宮裡,不肯離開那裡,去神話傳說中更美好的九天仙境,或者返回人間大地,去東海瀛洲、蓬萊仙島、天山瑤池等人間仙境享受生活呢?
最近這些年,經常出門旅遊,在旅途中,也時不時地仰望星空,無限遐想。
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南半球澳大利亞墨爾本的一家旅館裡。
我們入駐時,天還亮著,在房間裡休息了一會兒,待外面的夜色慢慢降臨下來,就信步走了出來。我們住的是一座小樓的二層,走廊北頭,有一處空間比較寬闊的轉臺,我就站在轉臺上,仰望星空。
那裡的夜空,雖然暗藍,卻藍得純淨透明,在純淨透明的夜幕上,懸掛著一輪金黃色的明月,閃閃爍爍的行星,比我平生見到過的都要多。繁多的星星,在純淨而透明的夜幕裡,格外明亮晶瑩。
在驚嘆夜空的純淨透明時,我又注意到南半球的月亮也跟太陽一樣,是高懸在北方天空的。
長期生活在北半球的我,如果不是那一次到南半球旅遊,太陽升高之後在南方的印象,很可能一直鐫刻在我腦子裡,不會改變。
那一次看見月亮高懸在北方,我才明白,一個人的視野,往往和他足跡所至的長度和寬度有關。一個人行走的路途越遙遠,視野會越遼闊。遼闊的視野,也會成正比地拓寬人的見識。
井底之蛙,只能看見井口那麼大的天。在天空遨遊的雄鷹,目光所及,是遼闊的四野。而摶扶搖直上九天裡的鯤鵬,才會真正看到世界的浩瀚無垠。
最近幾年,曾經好些次坐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
飛機爬升的過程中,地面上的一切——高樓林立的城市,巍峨高聳的山巒,奔騰不息的江河,浩瀚遼闊的海洋,都在逐漸縮小,最後,隱沒於雲海之下。
飛機升到白雲飄蕩的第一層時,隔著舷窗,俯視或者平視我平時必須仰視的白雲,比在地面上看到的更有立體感,形狀更千姿百態。等到爬升至第二層雲海之上,看到雲海如靜靜的沙漠一樣平鋪著,漫無邊際。天空的莽遠和遼闊,大大超出了我的視野。
有幾次,是在傍晚時分飛升天空的。隔著舷窗,平視遙遠的懸在西邊雲海之上的橙紅色的太陽,與平時需仰望才能看到的夕陽的景色相比,顯得溫柔平和許多。等到夜色漸漸深沉,暗藍色的天空上的一顆顆星星,卻似乎又比在地面上仰望到的更光彩奪目。
身體被飛機抬升,又在遠距離航行,拓展了我視野的高度和寬度,豐富了我對天空、雲海、太陽、月亮、大地的認知。
最近,我看過朋友圈發的一張宇宙星空動態視圖。
把它一步步放大,我逐漸看見太陽系,太陽系裡的太陽、月亮和地球。再放大,看見蔚藍色地球上的山山水水,看見中國,看見黃河,看見我的家鄉。最後,看見我住的小院子,我的小院子裡的幾棵樹。
然後,再逐漸縮小,我的小院子會縮小成一個點,我的家鄉又緊跟著縮小成一個點,然後,中國縮小成一個點,地球縮小成一個點,太陽系隱沒在浩瀚無垠的宇宙裡。
一放一縮,自己生於斯長於斯的那一片土地,會由清晰可辨變得虛無縹緲。一放一縮,讓我悚然心驚,讓我想起了蘇軾在《前赤壁賦》裡的感慨:「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如果蘇軾有幸活到現在,大概會慨嘆人在浩渺的宇宙之中,大概只是一粟的千萬分之一;人的一生,在無限的時空之中,大概只能是須臾的千萬分之一——也許,只是億萬分之一,會比納米還小得多。
每每仰望星空,我都會頓生渺小之感。看了那張動態宇宙視圖,從宇宙俯視地球,俯視人類,我的渺小感更鋪天蓋地般地壓下來,敬畏感也越來越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