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貓成為了一切人間困境的公開的解決方案…………像一種禱告。作為概念的小貓,可能是唯一沒有被曠日持久的集體複製毀滅的事物,哪怕所有人都談論它、使用它、模仿它,將它作為一件必須被置入某種更合格的生活的奢侈品來臆想,它也不曾變得醜陋和可恥。
但親自養貓帶來的事實是,網路小貓是最好的小貓,你所知道的最壞和你無法不最愛的才是你自己的貓。
有貓之後,我們經常白日高臥,與小貓搞七捻三。阿帆就像所有家庭寵物故事裡都會有的那個男的,沒看到貓的時候聲稱「貓可以來,我搬走」,看到小貓之後就頂禮膜拜,和貓膩成一團。
他冷酷過一次,要把貓趕走。是因為小貓受到朋友們做客的驚嚇,連續幾天沒有預兆地尿在衣服和被子上,人只能睡床墊。又不是因為小貓,我們無論如何會間歇地相互衝撞。這些衝撞有時比我們共識中的邊界劇烈一點,我也不感到太壞。我們之前為了彼此、如今也為貓而留在我們的房間,而房間畢竟不是夢中天堂。
我們回家推開門,看見小貓非常無辜地坐下來,腳邊被子上就有水印開始擴張。我知道一些事會讓人想棄養,我不知道這麼快。我去把他掀起來,貓用圓眼睛對視我,保持僵硬無辜的姿勢…………他可能沒辦法同時處理排尿和逃跑兩件事。我還是繼續把他扔進貓砂,同時在一瞬間被自己殘酷得透不過氣來。
但是阿帆還保持著完整的憤怒,他沒有看到貓的圓眼睛。
這種時候,一切道理都變得難講。貓會恐懼,會焦慮,呵斥禁閉管教都只能加劇失控,讓他以為房間不再安全,於是為了抗議留下標記。人明明清楚這過程,也還是一樣容易犯蠢。
我緩兵:明天就掛閒魚。
我們坐下來。我替小貓感到危險,但小貓渾然不知,在我們身後窸窸窣窣地撕紙。我想把小貓的聲音藏起來,不然我才是無所遁形的那一個。帆帆問我:
「你覺得你得到想像中的快樂了嗎?」
我不能一口咬定快樂以維護我得到一隻貓的合理性,但事實上,我也不曾對他預先想像過什麼。我對養貓快樂的認識全部來自朋友與陌生人們的記錄,但你知道,人不會就一件令人羨慕的事情說出一切…………我記得的是,在小貓到家的前晚,我去繼續收拾陽臺。前面說過,在陽臺的那隻死鳥,長出來很多蟲蛹,它們怪異地光滑規整,模樣介於植物和動物、活體與屍體之間,又忽然出現,頗有規模,給我帶來了大量克蘇魯恐怖。但知道小貓已經啟程,我去陽臺擦地,就能平靜地掃走昨天剩下的幾枚。非常不合時宜,我想起一個詞:為母則剛。我比任何人都要更討厭它…………我永遠不要成為誰事實或概念上的母親。但小貓使我見到了在人類之中又在我之外的事物。我在對母性的審美上存在嚴酷的無能,儘管我曾聽說,在一些最好的情形裡,它是無條件的溫柔純潔。就在那時,我對小貓的期待誕生了:他或許同樣是無條件的溫柔純潔…………或許他能讓那些在一生中原本失去了位置的好事,讓一些被巨石擋住光路的不可能,以完全不同的面目到來。
我看了很多勸人不要養貓的文章和視頻…………那些東西對想要一隻貓的人來說,就像告訴別人,不要在下雪的冬天去舔戶外的鐵器,或者不要把大小剛好合適的燈泡放進嘴裡。在那種時候,一切反對理由都變成了人為浪漫的天性所必須要受的苦。
夜晚我趁小貓睏倦,將他抱在身邊,把手遞給他咬,指關節,手腕,手臂,指尖,不抱希望地希望這能使它得到一點安全與滿足,劃斷牽住他的焦慮感。貓出神地抱住一隻手又踢又咬,忽然瞪大眼睛,看起來很驚訝地張開嘴,用一雙前爪將手推開,又試探著湊上去舔…………好像理解了什麼,好像一切都不可能理解。對艱難未來的預計、被放棄的命運、偽裝成無條件的愛會消弭。
我就這樣治好了小貓。第二天他爬上電腦,一定要睡在我眼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