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守墓傳人』
我姓許,名愚,我最近十年中都和父親一起生活。父親已經在林家的祠堂待了一輩子了,這裡總是黑魆魆的一片,夜晚冷風吹過,總讓人的身子下意識地一陣收縮。林家是若水鎮的大戶,他們一族世代生活在這裡,以經商為生,他們家的祠堂很大,很空,走廊上擺很隨意得著幾張木製躺椅。
祠堂最裡邊排放著林家祖先的牌位,白色的蠟燭閃爍著曖昧的火光和那混合著繚繞煙火的薰香,一起默默地短下去,最終不見了蹤跡。我常常在想,是不是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這蠟燭和香菸一樣,最終飄散而去,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母親去世的那個晚上我所經歷的那份刻骨銘心的落寞,如同多年來祠堂遠處那片桃花園中因時節已盡而紛紛飄落的花瓣,讓人覺得無限憐惜。
父親總是不大說話,他也不怎麼過問我的生活,我們之間就像是在履行某種契約,父子之間的問候本應該是件很自然的事情,可我面對他的時候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陌生,每天見面,問候,以及待在一起的時光好像是一種固定的形式,內心沒有過多情感的湧動,大多時候只是平淡無奇的相處。現在想來,他的一生實在是過得有點遺憾,他本可以是私塾先生,本可以是帳房會計,本可以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農民,有屬於自己溫暖安寧的家,可陰差陽錯中,他偏偏在林家成為了祠堂看護人。母親的死讓我一直視林家人如同仇敵,我總是在心裡默默和自己較勁,發誓終有一天要為我心愛的人兒討回公道,我曾經一度憎恨父親的懦弱,總在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默念一定一定不能成長成為他的樣子。
母親生前喜歡吹陶隕,我曾雙腿盤坐在她的膝下,聽她吹隕,聽她講那過去的故事,她用她那雙纖細的手撫摸我的面頰,教我怎麼使用一些最基礎的樂器,笛子,陶隕,古箏,這些樂器母親樣樣精通,她在教我樂器的時候,總會欣喜地望著我,對我說一些溫柔的話,她的劉海下垂,有時候會隨微風起起落落,凌亂中透著一股驚豔的美。
父親總是讓我去做複雜而又難度很高的算數,面對書本和算盤,我的腦子總是轉得很慢,他曾很多次當著母親的面數落我,『一個男孩子,天天吹樂器成什麼樣子,長大後能有什麼出息。』我只能一個人默默放下手中的隕,回到帳房,有時候,我撥弄算盤發時出譁啦譁啦的聲響,想像自己正在來一場即興的古箏演奏,有時候我會在書上畫出母親臉部的輪廓,看著她,暗自嘴角上揚。
我曾一本正經地和父親挑明我的心志氣,對著他將拳頭重重地砸在堅硬而又粗糙的水泥牆上,任它穿透我的皮膚,染上我的血液,發紫,發黑,以發洩我心中的不滿,可即便如此,我依然逃不掉要做一些自己討厭的事情,失去一些自己很喜歡的人。
只是那時候還年輕,還不知道,一個人一生中最無奈也需要面對的,便是最終成為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並且這種變化是悄無聲息,甚至是不能讓人自知的。但好在有母親,她滿足了我對這個世界所有美好的嚮往,我愛她,就如同愛另一個自己一樣。
然而,母親離開後,似乎也連同我的倔強我的不甘一併帶走,自那以後,我覺得我沒有心了。母親走後的很多年,我總是一個人穿著那件她親手為我縫製的風衣,走到那片桃林深處,在那裡,我吹隕,哭泣,思人,有時候想想過去。有時候,我會在樹蔭下躺一下午,然後假裝自己死去。我曾在一個桃花滿天飛的下午,看到母親對著我笑:「孩子,無論如何,要記得,一定要愛一個能夠給你正能量的女人,別消沉,她在你生命中的位置應該比我重要太多。」我感覺到她用那雙雪白纖細的手撫摸著我的額頭,我的臉龐,我的肩膀,然後我伸手拉住她,她的身影漸漸地,漸漸地在我的視線裡變得模糊,她抽離我的緊緊抓著的雙手,慢慢從眼前飄離而去,像一股煙一樣,最終沒了蹤跡。
我聽說人母親最終是自盡在林家老爺的房間裡,她將一把刀子捅向自己的心臟,血液染盡了她雪白的綢緞裙子,她臨終前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我不要知道她死亡的真相。那年我八歲,喜歡端著個碗坐在門檻上吃飯,那時候的天空很藍,電線桿上時不時會有麻雀兒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