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後主李煜的嘆秋之詞膾炙人口: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起句凸顯詞人形象,寂寞而無奈,殘月、清秋中的梧桐,更加襯託出悽涼之情,「鎖」,不是深院鎖清秋,而是鎖住了詞人的自由。李煜在國亡後軟禁在汴京城,終日以淚洗面。全詞表面傷秋,實則是傷自己的人生際遇,傷無法左右的命運。黃昇《唐宋諸賢妙詞選》說:「此詞最悽婉,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
範仲淹亦有傷秋的佳作:
《蘇幕遮》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範仲淹是很擅長寫秋天之景色的,《御街行》中對秋色的描繪也極細膩的。「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元代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長亭送別》一折開曲《正宮·端正好》:「碧雲天,黃葉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淮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就是化用了《蘇幕遮》中寫秋色的句子。後三句遞進一層,以芳草之無情見出詞人之有情,懷鄉思家之情就躍然紙上了,這裡化用了杜牧《池州送前進士蒯希逸》:「芳草復芳草,斷腸還斷腸。自然堪下淚,何必更斜陽」一詩的意境。下闋承接上闋營造的意境,抒發了詞人羈旅中憂國思家的悲痛。換頭處用江淹《別賦》「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追旅思」三字點出全詞懷鄉的主題。接下來是詞人自己安慰自己若能安穩入睡就沒鄉愁了,可越是這樣越是不能消除對故鄉的思念,只好勸自己不要登高,以免愁上加愁。結句再渲染離愁之苦,更增全詞悽清之情。
範仲淹有著駐守邊塞的經歷,有著報國的志向,這首詞裡的悲秋懷鄉也就超越了一般意義的感懷,而多了一份對家國的憂患意識。
仁宗朝的名家柳永更是以善寫秋色見長,他的羈旅題材多是以秋色為背景,秋天之蕭瑟與他無所歸依的悽涼交織在一起。
「柳詞之所以好寫秋景,一方面固因其行程在秋天,二方面,又因他心中有著『宋玉悲感』(亦即封建時代文人常有的憂患心理),所以他詞中多寫秋氣』,『秋色』和『悲秋』的情緒。」名篇《八聲甘州》體現了這個特色。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悽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邀,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王國維《人間詞話刪稿》中高度評價此詞,將它和蘇軾的《水調歌頭》並舉,以為這二首詞都是「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調論也。」晁補之《評本朝樂章》中引蘇軾的讚揚說:「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雲:『霜風悽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此詞結構是典型的柳永風格,上闋寫景,下闋抒情。領字的運用非常精到:起首用一「對」字,引出開闊清朗的景致,「漸」字帶出三個四字句,渲染了悽清悲涼的氣氛,氣象雄闊,難怪蘇軾極為稱讚。下闋「望」字帶出懷鄉之愁,又以「嘆」字轉人當下自身的狀況,最後「想」字生發出對佳人顒望的猜想。一連串聲調激越的去聲字的引領,加上雙聲疊韻詞的運用,全詞音律諧婉,靈動生姿。
柳永寫秋色的還有一首自創調的《戚氏》,將秋天景色的慘澹以及心裡所的感慨抒發得淋漓盡致: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悽然。望江關。飛雲黯淡夕陽間。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悽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淨,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帝裡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遊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鳴咽、畫角數聲殘。對閒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這首詞共212字,篇幅很長,三片。這麼長的篇幅,在結構上就要費心思安排,第一片是傍晚的景致,第二片承上闋寫深夜所見,然後轉入回憶敘事,同時引出下闋,第三片則用今昔對比,更加顯出今日悽涼。「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句點題,強調了自己功業未成,時光虛度的悽涼。
這首詞不僅在結構上起承轉合巧妙,更集中展示了柳永擅長鋪敘的特色。詞的首片選取了秋日雨後傍晚之夕陽、暮煙、飛雲、流水、衰草、敗葉、疏菊、亂梧、蟬吟、蛩鳴、遠道、遊子,極為細緻地描摹了秋日的蕭瑟。次片是過渡,承上啟下,既寫當下如度日如年之悽清,也寫昔日綺陌紅樓之風流。第三片對昔日意氣風發的生活詳加描寫,與今日之悽涼落寞對比。無論寫景還是敘事,都是濃墨重染,用賦筆大加鋪敘。
整首詞從傍晚到深夜,從現在到過去,從天上到地下,從自然而人物,多方位多角度,淋漓酣暢地表達了秋日悽清、落寞的情感。
柳永詞沿襲宋玉將悲秋與士不遇緊密聯繫的構思,之後的詞人也多用同樣的構思,借悲秋來抒發自我情懷。
蘇軾早年詞作《西江月·黃州中秋》就是如此: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風葉巳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悽然北望。
據詞序可知這首詞寫於被貶黃州期間。莊子說:「且有大覺,而後知其大夢也」,蘇軾起句就用到這句的含義,有洞穿世事的徹悟之嘆。與秋風吹葉的秋日典型景象相映襯,愈發引出人生的短暫的悽涼之感。下闋寫自己在黃州的境地:生活艱難、朋友稀少,猶如明月被烏雲遮蓋,世態炎涼的感喟沒有明說但能感知得到。結拍是詞人思念親人,卻只能獨酌的寂寞。秋日的蕭瑟、明月的被掩,與被貶之後少有人靠近的現實並置在詞人眼前時,確乎是很讓人感到悽涼的。蘇軾還有一首中秋懷念親人的詞作《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其情懷就要曠達得多,不這麼悽涼了。
黃庭堅儘管仕途坎坷,但對秋天的態度比蘇軾來得灑脫,能以樂觀的態度看待人生,有從容自得的悠然。
《鷓鴣天》
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乾,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紹聖二年(1905),黃庭堅因為修《神宗實錄》被誣失實被貶。此詞乃是詞人在戎州時答眉山隱者史應之所作。詞人被貶後與史應之交好,另一首詞描繪友人的形象是「淫坊酒肆狂居士,李下何妨也整冠」,可見史應之是一個不拘禮法的狂客。此前黃庭堅已有一首《鷓鴣天》送友人,史應之回了一篇,這是黃庭堅再和友人的,詞前有序雲:「坐中有眉山隱客史應之和前韻,即席答。」
詞的起句點明季節,「曉寒」既是實寫也是有寓意的,人生遲暮猶如季節的深秋,自然有此感受。因為秋之寒意,詞人勸友人一起飲酒共歡,是自憐。在風雨裡旁若無人吹笛,酒醉後簪花戴反帽子也渾然不覺,足見黃庭堅的兀傲之氣。下闋過片用了杜甫《九日藍田崔氏莊》中「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和《古詩十九首》「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的詩意,也是緊承上闋,繼續表達人生得意須盡歡的態度,與友人互相勉勵,享受不同世俗的歡樂。詞的煞尾卻流露出矛盾的心情,白髮、黃花形成的對比提醒著詞人歲之將暮,但詞人在落寞中沒有消沉,而是不在乎世人的譏笑,堅持自己所為。能在貶謫中能保持狂放和自嘲的心態,是黃庭堅傲岸人格的表現,故黃蘇《蓼園詞選》說此詞:「有傲兀不平氣在。末兩句尤見牢騷,然自清迥獨出,骨力不凡。」
周邦彥則在詞中不但將悲秋與士不遇之情相結合,且兼懷念故友之情:
《齊天樂·秋思》
綠茺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雲窗靜掩。嘆重拂羅茵,頓疏花簟。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渭水西風,長安葉亂,空憶詩情宛轉。憑高眺遠。正玉液新篘,蟹蟄初薦,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這首詞起句就營造出沉鬱蒼涼的境界,臺城原是東晉、南朝臺省與宮殿所在地,故址在江寧(今南京)。不只是綠葉落盡,更加異鄉逢秋,雙重的悲涼,定下全詞基調。接下來渲染「秋晚」:感覺上是寒雨,耳朵裡是蟋蟀叫聲似乎在催人織布,也似乎真聽到深閨裁剪之,也暗喻了客子無衣的悽涼。視角由窗外轉到室內:季節變化了,涼簟撤下,羅褶重鋪,細節刻畫更增添了秋日的寒意。儘管夏日所用之物已經收起,但「尚有練囊,露螢清夜照書卷」,用了車胤囊螢的典故,當然詞人並非真要囊螢夜讀,而是表達自己不忘舊情之意,堅守自我之念,難怪王灼會說:「柳(永)何敢知世間有《離騷》?唯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下闋思人。回憶自已年輕時曾客居荊江一帶,舊時朋友已相別太久,此處逆入,以舊友盼已反見出自己對故友的思念。由上閱描寫秋色秋情一轉為描寫對舊朋故友的思念再轉為對汴京友人的懷念。
「渭水西風,長安葉亂,空憶詩情宛轉」,這是化用賈島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憶江上吳處士》),長安借指汴京。「蟹螯」典出《世說新語·任誕》:「畢茂世(卓)雲: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這是一種不為世用,放誕不羈的行為,周邦彥以晉代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之幼子—山簡自喻,也可看出他當時心態。陳廷焯說:「美成《齊天樂》云:『綠蕪凋盡臺城路,殊鄉又逢秋晚』傷歲暮也,結雲:『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幾於愛惜寸陰,日暮之悲,更覺餘於言外」。
南渡後,不少文人把眼光投向社會現實,也親身感知了國破家亡的痛苦,長於描寫心緒的詞也沾染了時代風尚,開始把一己之愁與黍離之悲結合起來。比如李清照,她南渡前的悲秋不過是兒女之情,如《一剪梅》寫「紅藕香斷玉簟秋」,《醉花蔭》寫「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等等。南渡後,李清照對秋色的感嘆超越了自身的哀愁,將悲秋與悲國綰合在一起了。
《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體現了李清照南渡後孤苦無依、走投無路的處境和欲說還休、無法排解的國難家愁,悽涼之中有微微的憤懣。這七組疊字由動作到環境再到心情,層層深入,由表及裡,具有非常強的感染力。接下來筆勢宕開,不寫自己悽涼情緒的來源,而是借氣候的乍暖還寒開脫。借酒澆秋,卻是無法抵擋外界的風寒,還是不肯正視內心?大雁南下,觸及了詞人內心,她也是由北逃難到南方的,與大雁似乎有了共鳴,都有淪落天涯的悲傷。
她在《添字醜奴兒》中也提到過這樣的心境:「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淋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對不得不離鄉背井的傷痛感受是相當強烈的。
換頭處由仰望變換視角,低頭卻見滿地黃花,但沒有雅興賞玩。形單影隻的一個人,面對越轉越寒的天氣,面對一地落花,更是覺得黑夜漫長,無法忍耐,更何況還有細雨,還有梧桐葉滴下的雨聲,這一切遠遠不是一個愁字可以訴說的!這份愁遠非喪夫離家的痛那麼簡單了,更是所有被迫南逃的北人心聲,也是對無所作為的朝廷無聲的控訴。
陸遊《悲秋》中說:「我豈楚逐臣,慘愴出怨句。逢秋未免悲,直以憂國故。」說出了南宋文學中悲秋題材的本質,在詞壇最能體現這一點的就是辛棄疾:
《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楚天千裡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中翠袖,搵英雄淚。
建康即今天的南京。這首詞作於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時年辛棄疾35歲,任江東安撫使。上闋描寫楚地清秋時節開闊之景色,襯出夕陽中獨自感嘆的詞人之寂寞。眼前所見之群山,有的如碧玉之簪,有的如青螺髮髻,卻沒有讓人賞心悅目,反而感受到「愁」與「恨」。「落日樓頭」到「無人會,登臨意」一氣而下,由景及人:夕陽西下,孤雁哀鳴,南下的詞人不由升起離鄉之情。看看身邊的「吳鉤」依然鋒利,卻無處可用,詞人忍不住拍打欄杆,感嘆知音難得!
上闋寫清秋時節所引發的報國無門、蹉跎歲月的憤懣在下闋得到了進一步的拓深。下闋連用典故,表達思鄉的情結。《世說新語·識鑑》說張翰(字季鷹)在洛陽為官,因秋風起而思念家鄉吳中蓴羹鱸魚膾,感嘆:「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裡以要名爵!」「求田問舍」句是用《三國志·陳登傳》中劉備與許汜談論陳登的典故,劉備能透過表象看到陳登憂國之心而指責許汜只知求田問舍的想法。同時也表達自己歲月蹉跎的感嘆。時光如水,一腔的報國之志也付之如水。
《世說新語》中記載桓溫北徵時見到從前所種之柳樹已經長大,感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辛棄疾此時也是為時光如水感慨不已。但結果也只能是長嘆一聲,只能讓侍女取手巾來擦淚而已!辛棄疾身上的歷史使命感是異常強烈和執著的,頗有類於屈原「雖九死而其猶未悔」的精神。這種社會憂患意識交織著個體人生的苦悶的複雜情緒在這首詞中表達得淋漓盡致。
詞人有時也會借著悲秋來抒發相思之情,比如吳文英:
《唐多令·惜別》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吳文英的詞以密麗見長。俞陛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說:「首二句以『心上秋』合成『愁』字,猶古樂府之「山上復有山』,合成徵人之『出』字;金章宗之『二人土上坐』,皆藉字以傳情,妙語也。」四起句將「愁」字巧妙拆開,點出季節和主題來。秋日裡,即使沒有雨打芭蕉,芭蕉也會被風吹得颼颼作響,一派蕭瑟了。下句轉折,說人人都說秋天好,明月皎潔,這裡似乎和愁沒關聯啊,筆勢一挫,說「怕登樓」。自然引出下闋解釋為什麼怕登樓,原來是害怕不堪離情。時光又去了一年,期待的都成空了。燕子已經歸去,而詞人尚在異鄉淹留。楊鐵夫《吳夢窗詞箋釋》說煞尾一句「言柳不能系姬之裙帶而使之不行,乃偏系我之行舟而使之不能回甬,何顛倒如是!」唯其顛倒,方更見離情之苦,構思巧妙,也許是受到晏殊「垂楊只解惹春風,何曾系得行人住」(《踏莎行》)的啟發吧。
張緝的《疏簾淡月》(即《桂枝香》)「秋思」也是把秋夜與思念融為一體的佳作:
梧桐雨細。漸滴作秋聲,被風驚碎。潤逼衣篝,線嫋蕙爐沉水。悠悠歲月天涯醉。一分秋、一分憔悴。紫簫吟斷,素箋恨切,夜寒鴻起。又何苦、悽涼客裡。負草堂春綠,竹溪空翠。落葉西風,吹老幾番塵世,從前諳盡江湖味,聽商歌、歸興千裡。露侵宿酒,疏簾淡月,照人無寐。
張緝,字宗瑞,號東澤,生平不詳,曾為姜夔作有《白石小傳》,據朱湛盧為其詞作的序可知他「得詩法於姜夔堯章」,我們看他今天流傳下來的《東澤綺語債》二卷,確乎是姜夔一路詞風。
這首詞寫了細雨秋聲中的天涯羈旅恨,詞牌仿賀鑄的作法:放棄固有詞牌,用詞中語命名。此詞上闋言即目所見之秋色及由此而生的相思之愁,「潤逼衣篝」句化用了周邦彥《滿庭芳》「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的詞句,寫出了人在天涯的悽涼。這份悽涼既是秋色之闌珊也是離鄉之愁苦。徹夜不眠,吹笛而曲不成聲,寫信而筆下皆是怨,唯感覺夜寒,思鄉之情悠悠升起。
下闋寫自己天羈旅天涯,辜負故鄉草堂、竹溪之美景,卻到異鄉來面對這西風吹落葉的蕭瑟秋景,蹉跎幾多歲月。「商歌」,以商調之音多悽厲,這裡恰配蕭瑟之秋聲。煞尾以景宕開,明月多寄相思,詞人在月光裡倍覺冷清難以入睡。全詞處處扣住秋色和思鄉來寫,但又不止於此,隱隱然有英雄失路之感。
善於描摹秋色之悽清的詞作在晚宋是比較多的,這和國運日衰的時代背景相一致。如南宋遺民蔣捷的《聲聲慢·秋聲》: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悽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簷底鈴聲。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愛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這首詞以賦筆寫秋聲,起句用黃花紅葉勾勒出秋之景色,「悽涼一片秋聲」是全詞統領,接下去全是能代表秋日特色的聲音:如豆一樣大的雨聲,中間又夾帶風聲;城門上傳來的更鼓聲,又有仿佛是誰的玉佩聲,卻原來是房簷下的風鈴聲。下闋則寫天色已漸明時分的聲音:軍營號角聲中月落下去,營馬要憩息時擁擠的聲音,四起的笳聲。蔣捷由宋入元,隱居不仕,這滿耳的元兵號角聲在宋遺民耳裡是極其悽惻的。在閃爍未滅的燈下,是搗衣的砧聲。蛩鳴通宵,如同訴說愁苦的聲音,天明了,愁尚未說盡。詞人發出奇想,說讓蟋蟀將訴說不完的悲愁轉一半給天上的大雁,讓大雁哀鳴。
全詞句句緊扣「秋聲」來表達愁苦之情,句句見出身為遺民內心的苦楚,這在悲秋的作品中是相當獨特的。無論傷春還是悲秋,這些為時節變換而作的詞有許多共同之處,都在感慨時節變遷,歲月蹉跎。
悲秋詞多是詞人自抒胸懷,嘆人生失意、感家國事。
生活在中國古代農耕社會的人們,對季節的變遷是敏感的,對各種自然現象也是恨關注的,惟其如此,才會在文學作品中不厭其煩地加以描寫。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不同,所處的時代背景不同,就會引發不一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