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巴蜀開篇—四川保路運動。
在中國近代史上,「保路運動」是一件具有裡程碑意義的重要事件,也是最值得史學家和各類人文學者探研的一段歷史。令人遺憾的是,大部分專家和學者多把研究的熱忱及重點放在因「保路運動」爆發才取得成功的「辛亥革命」上,對「保路運動」本身卻一直採取相對淡漠的態度。當年「保路運動」的發生背景究竟為何?現實意義又是怎樣?徹底深入地了解這段歷史,是正確理解「辛亥革命」的一塊敲門磚。
成都的茶園
成都人一向以懶散為名,體現「懶散」的方式之一是喝茶—喝茶間或「搓麻」—幾乎所有的成都人都對這種看似單調的生活樂此不疲。
喝茶和搓麻這兩大成都人的愛好,多半和其所處的地理位置與氣候直接相關。成都的夏天少有烈日當空,春秋也沒有北方漫捲黃沙的狂風,冬季亦溫暖和煦。成都雖不靠臨海邊,空氣倒無比溼潤,四季堪稱風調雨順。如此優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造就了成都人的悠閒氣質,即便「文革」中,「掃除一切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口號叫得震天響,成都人也沒有停止喝茶、打麻將。原先喝茶的私有茶園沒有了,那就去街辦或國營茶社,照舊二分錢一大碗。
無論私營還是公辦,成都的茶園註定是一個大眾聚會之地。蜀道自古就難,皇家的政令傳進成都要歷經月久,在沒有電子傳播的時代,茶園也是一個重要的信息傳播場所。「保路運動」尚未爆發之前,清朝政府以強行攤派或是承諾許願的方式,向國內多個省份募集大額股金。眾多省份之中,最後真正因不滿股金被低價回收的是四川人,是成都人。
單單一場股金糾紛,最後卻演化成為聲勢浩大的「保路運動」,一向懶散的成都人,這一次成了「保路運動」的急先鋒。誰也不會想到,在推翻一個本就搖搖欲墜的政權的時刻,是一個個成都茶園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1900年,高調的「義和團」最後以一曲愚昧至極的「愛國主義」悲歌自我完結。割地賠款的清政府此時就是再昏庸,也開始痛定思痛,變革被再次提上日程。中國的歷史習慣輪迴,此次變革,又和先前所有變革者的思路同出一轍。王公貴族們並非意在改革體制,而是又採取了技術革新的手段,其中之一就是:修建鐵路。
當時中國擁有為數寥寥的幾條既有鐵路,多數控制在列強對手之下。修築鐵路是一項耗資巨大的工程,清政府根本無法一次性提供修築資金。但鐵路是一定要修的,因為這事關「變革」、事關民眾對大清的信心。此種情況下,兩種修建模式出現:民間商辦或借款興辦。
1903年,遲遲不能上馬的「重點工程」已不能再無限期拖延。四川總督錫良向朝廷上書,提出由四川民間集資建設川漢鐵路的方案。這個方案得到了朝廷重臣張之洞的強烈支持,朝內有人好辦事,隨後不久,光緒皇帝下詔正式成立商部,並喻示「鐵路商辦成為國策」。
1904年,官辦川漢鐵路總公司在成都成立。1905年,川漢鐵路正式開始募股集資。1907年,川漢鐵路總公司又改為商辦。1909年,川漢鐵路宜昌至萬縣段開工。與其他省份募集的商股不同,四川的鐵路股本主要源自「抽租股」,一般是隨糧強制徵收,值百抽三,用通俗的說法,就是政府攤派集資。
至此,就股權而言,所有四川人,凡是有川漢鐵路股金者,這時已無分貧富貴賤。股權如繩索,把大家一起綁在了一列高速行駛的火車之上—雖然川漢鐵路最後並未修成。
大家同在一列車上,川漢鐵路的利益將左右每個人的命運。與此同時,通過一場場異常艱難的談判,張之洞終於從美國人手中贖回了粵漢鐵路,贖金價雖高,但粵漢可是貨真價實,所以這也算是一個相當利好的消息。粵漢鐵路修築權收回後,清政府將其交由湘、鄂、粵三省分段建設,似乎一切都向著正常而又美好的方向發展。
(當年為紀念在保路運動中英勇犧牲的烈士而修建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紀念碑」至今還矗立在成都市人民公園裡。)
鐵路私有與國有之爭
盛宣懷在中國近代史上是一個極具「性格特徵」的人物,他在官、商之間自如轉換,唯利是圖。此人不是標準的政客,亦非成功的商人,但卻既諳熟官場政治,又明白通商互利,且具洋務經驗。正是這樣一個手段巧妙、處事圓滑的人,被安排當上了中國鐵路總公司的督辦。
此時盛宣懷身為官商,大力反對民間商辦鐵路,極力主張鐵路國有,並推行借外債築鐵路的手段。或許是太熟悉商人同行們的心態,他認為中國商人既無大(實)力又無遠識,靠不住。盛宣懷說這些話時忘記自己身在中國,當時的中國人多為小農身世、安於現狀;他更應該明白不善於通商的中國人,普遍對外債深惡痛絕。
中國的眾多商人,早已覺得盛宣懷的主張不可取—利益之爭在此時得到證明—鐵路利潤極高,肥水不流外人田。
盛宣懷的外債主張被徹底否決,川漢鐵路最後成了「商辦」,股金也在國內發行,股金髮行中基本又以強行攤派為主。因民眾普遍不信任朝廷的許諾自古有先,平時慣於放出愛國豪言壯志的商人更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沒見到利潤,自然不肯提前把錢放出去—真正的股金,於是多數被攤派到平民百姓身上。
只把希望寄托在修築鐵路而不是體製革新的變革之路遲早會出麻煩。1907年,根據各省陸續匯集到朝廷的調查報告顯示,自鐵路商辦運行以來,各地官紳誰也無法統籌全局,內訌、內鬥成了家常便飯;另一方面,體制不暢又使人才缺乏。最重要的是,由於沒有監督,很多集資被挪用拿去炒股,浪費、貪汙更比比皆是。
一邊是股金被肆意濫用,一邊是需要修築鐵路的湖南、湖北集款無著。
眼見虧空的坑越來越大,1911年5月,在盛宣懷幕後的極力奔走遊說下,昏招迭出的清政府突然宣布「鐵路幹線國有」。民眾尚未反應過來,清政府又迅速與英、法、德、美四國銀行團籤訂粵漢、川漢鐵路的借款合同,並以兩湖釐金鹽稅擔保,借款600萬英鎊。清政府還規定兩路的修建將聘用外國總工程師,四國銀團將享有修築權及延長繼續投資的優先權。
(四川保路同志會報告。)
並非所有革命都源於崇高
時值兩路修築本身巨額虧損,竣工又遙遙無期,清政府雖然以國家股票贖回了湖北、湖南、廣東的商業股票,但由於地區間的經濟差異,各省間商股虧損程度並不相同,這就造成了清政府在贖回時給予的條件也不相同—湖南湖北高,廣東次之。其間,股民、商民雖有抗議,但因政府維穩迅速,抗議之風很快得到平息。殘喘過後,再次苟延,至於挺到何時,無人考慮。
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最終的麻煩出在了四川。在1400萬兩股金中,有300萬兩虧空,虧空的原因系川路公司經理參與投機墨西哥橡膠股票造成。更麻煩的是,清政府並不認可這筆虧空。
真正到了應該共同承擔的時刻,卻連一個負責擔事的人都找不到。
其實回過頭來,用現在的眼光看,法制社會應一切嚴格按司法程序辦事,股金虧盈都屬常態,賺了是你的,虧空也該股民自己承擔,這是走到哪兒都屬天經地義的事。但那時候是人治社會,沒有規矩可講,麻煩徹底降臨:既然公司都可以一會商辦一會國有,那好,股民也大可不必講規矩,股民們不能輸,必須盈!
一場路權風暴由此爆發。
在此前提分析之下,「保路運動」的目標和意義,就和歷史課本裡講述的多有不同。實際上,並非每場革命的意義都是崇高。「保路運動」之所以在四川(成都)爆發,起源於當事人要為自身的利益(股金)而抗爭。川人多為移民,主權意識相對淡化,但維權意識強烈,這正是移民群落最具有代表性的一點。而川漢鐵路股份的持有者中,很大部分來自下層民眾,每一文錢都是救命根子。最後搞得既不能退回股金,換股條件又低於其他省份,群情自然激昂,茶園成了星星之火,眼看就要燎原。
此時,一個聰明人看到了要出「大事」的端倪,此人是四川護理總督王人文。王人文久居成都,深諳成都人做事之「德行」,他速奏清朝廷,希望暫緩接收川漢鐵路的速度。歷史寫到這裡,不難看出,王人文的這份奏摺,雖然不能阻止朝廷最後的倒掉,卻能延緩埋葬王朝的葬禮的發生。如果當時清政府能夠按照他的奏摺處理事件,或許歷史將重新改寫。
然而,歷史拒絕重來—體制的僵化造就了太多弊端,護理總督等來的不是表彰,是朝廷的厲聲申斥。
1911年6月17日,成都人不再滿足在茶園裡商談國事,他們走出茶園,兩千餘人正式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提出「破約保路」的口號,並開始分路講演宣傳「保路」,同時推舉代表赴京請願。在「四川保路同志會」的帶動下,全川各地「保路同志分會」相繼成立,會員迅速發展到數十萬。
清政府再次反應遲鈍。1911年8月5日,「川漢鐵路股東特別大會」召開後,原先的「文明爭路」思路被激奮的暴民們忽略了。抗爭正式升級,由平和轉為激烈,罷市、罷課,風起雲湧。到了9月,已發展為全省性的抗糧抗捐運動。
猶如多米諾骨牌,清政府的昏招一個接著一個,既不派人出來對話也不曾有人出來表示。相反,署理四川總督趙爾豐竟於9月7日誘捕「保路同志會」和股東會的領導人、封閉鐵路公司和同志會。這一舉動造成的直接後果是,成都數萬群眾奔赴總督衙門(今成都蜀都大道「熊貓大廈」附近)請願,要求釋放被捕人員。結果更令人沒有想到的是,趙爾豐利令智昏,竟然下令開槍鎮壓,民眾死難三十餘人。
形勢頃刻間一發不可收拾。
「成都血案」後,同盟會聯合哥老會等反清會黨組成同志軍,圍攻省城。各州縣同志軍紛紛起兵,彝、藏、羌等少數民族也聚眾起義。9月25日,同盟會員吳玉章、王天傑在榮縣宣布獨立。川省形勢全面失控,清廷急調督辦粵漢、川漢鐵路大臣端方率鄂軍入川鎮壓,武昌兵力空虛,革命黨人於10月10日首義成功。
端方之死
端方,字午橋,號齋,滿洲正白旗人,1861年(清鹹豐十一年)出生於滿洲貴族家庭。他在政壇嶄露頭角,始於戊戌年的百日維新,當時其被任命為農工商總局(為新政內容之一而設立)督辦。維新失敗,農工商總局被撤銷,端方本人也幾遭不測。
端方似乎比誰都看得清楚,他認為晚清的中國必須變革,但不能激進,要漸進。端方不僅和很多文人墨客都是朋友,自己在篆刻領域亦享有極高聲譽。1911年,正當四川「保路運動」聲勢浩大如火如荼之際,端方被朝廷委任為鐵路督辦,等到四川總督趙爾豐大開殺戒、和「保路運動」的組織交戰正酣之時,端方卻又接到命令,帶領湖北新軍的兩個團入川,協助趙爾豐剿匪,平定叛亂。
作為聰明之人,端方清楚得很,他知道,四川的戰事並不明朗,「保路同志軍」聲勢雖然浩大,但多由非軍人的烏合之眾組成,缺乏號令,沒有訓練,如戰事曠日持久,或許將作鳥獸散。
於是,端方的方針是等待,在等待中靜觀局勢變化,等到清軍和 「保路運動」的同志軍兩敗俱傷後,自己再來收拾殘局。但端方沒想到,四川的仗還沒打完,武昌倒先變了天。端方準備帶到四川的兩個團的官兵眷屬大多都在湖北,手下已經沒有人願意跟著他去四川打仗了。1911年11月27日,辛亥革命後的一個半月,端方下屬的兩團人馬發生譁變。士兵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擒端方,並把他的頭割下,放在浸滿煤油的盒子裡送到武昌,作為「效忠禮」送給黎元洪和他的新政府。
端方死得太冤了。端方之死和 「保路運動」沒有任何直接關聯,而那些「保路運動」的急先鋒們,居然還把端方被斬說成是「保路運動」的最大成果。這一說法延續至今,仍舊存在於中學的歷史課本裡。事實告訴我們,在沒有規則的社會中,激進的變革最終極有可能導致暴民運動。如何變革而不激進、納新而又循序,恐怕是當下全體中國人都應該思考的事情。
專訪章立凡——「袍哥」與「保路」
時代周報:當年清政府在很多省份發放股金,但保路運動卻在成都最先發起,這是什麼原因?
章立凡:強行攤派應該是後來把事情搞大了的一個直接導火索,實際上,這起事件的爆發看似在四川、在成都,但前幾年攤派股金的時候,禍根就已經種下了。之所以後來在成都爆發,當然有成都的一些便利原因,如你剛才所說,茶樓這類地方比較容易聚集人等,最主要的還是老百姓對政府積怨多年,趁機全部爆發。
時代周報: 股金估計被挪用了多少?
章立凡:大概是兩百萬左右,和現在比,確實不算什麼,但那時兩百萬就已經是天文數字了。
時代周報:你怎麼評價盛宣懷這個人,他是促使「保路運動」發生的「罪魁禍首」嗎?
章立凡:把所有的責任都讓盛宣懷承擔,有失公允,即使沒有盛宣懷,以後還是會有李宣懷、王宣懷,終究還是會有那麼一位始作俑者出現。其實盛宣懷主張把鐵路收回國有,也有他的道理。一直到今天,鐵路究竟是應該國有還是商有,也沒有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國有,有它的優越性;商有,也有它的優越性,但局限性也不小。比如修建鐵路是一項耗費資金和時間的巨大工程,商辦很難有政府的力量,即使是修建,也必須得到政府的大力支持。
時代周報:但在歷史記載中包括很多文獻,都把盛宣懷看成是引發「保路運動」的「禍首」。
章立凡:「保路運動」的確和盛宣懷的左右搖擺有關。企業家有幾種類型,如張間,創造出一種發展環境。還有胡雪巖型,投靠政府,弄個紅頂子。再就是盛宣懷類型,有新思想、新思維,但投機性極強,這類人最好就是讓他經商,如果做官,危害就比較大。盛宣懷為商時,想辦法讓鐵路商辦,但為官後,又大力推進鐵路歸國有。顯然,盛宣懷只考慮自己的利益問題,哪邊對自己有利益,就為哪邊說話,最後導致百姓尤其是持有股金的百姓對他非常憤恨。其實盛宣懷既不算是一個合格的政客,也不是一個優秀的商人,就是亦政亦商的這麼一個人。再有,股票本身就有風險,股民盈和虧都是正常,也應該自己承擔,你憑什麼只能盈,虧了就要讓政府買單呢?這就是沒道理的事情。
那為什麼老百姓沒道理了還要造反?很簡單,老百姓覺得你一會可以國有一會可以民營,改來改去的。既然你不守規矩,那我們憑什麼就守呢?我們也不守。說白了,就是沒有規矩,也不懂得制定規矩,大家都是亂來。反正政府就怕人多,人多出事就不好辦,「法不責眾」就是這個道理,這個詞也只有漢語中有。
時代周報;在歷史發展到這個階段的時候,我查閱了一些史料,其實事情還沒發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
章立凡:你說得很對。多米諾骨牌倒塌的時候,其實還有很多次機會,手疾眼快一點,把後面的那塊骨牌抽出來,也就沒有連鎖坍塌了。比如,政府可以宣布高價收購股金,或是延緩把鐵路收回國有等,機會還多得很,但整個體制出了問題,明明知道可以用一些措施阻止骨牌連鎖反應,就是沒有去做。
時代周報:為什麼?
章立凡:對自己沒利益的事情,誰都不去想,即使想到了,也不去做,所以清政府眼看事態漸漸演化為一起規模較大的「群體事件」,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有挽救措施,四川護理總督王人文已經給朝廷上了奏摺,懇請朝廷暫緩接收川漢鐵路。可惜的是,上邊並不買王人文的帳,此時,保路運動已經一觸即發了,即使後來不開槍不死人,「保路」這事兒也會發生。
時代周報:朝廷為什麼不買王人文的帳?
章力凡:朝廷太相信自己了,大清江山,穩如泰山,哪有那麼容易撼動!結果,現在可以得出結論了,凡是看似牢固的江山,最後都是很容易撼動的,外界只要稍微給力,它自己就崩盤了。
時代周報:談談端方這個人。
章立凡:端方這個人實際上很貪婪,巨斂的時候不擇手段,但「保路運動」和他關係不是很大。他是在帶兵平定途中還沒入川呢,就被殺掉。端方的被殺,最後還作為「保路運動」的閃光點載入史書,這是不應該的。「保路運動」開始在四川、在成都進行時,還是很平和的,但隨著「袍哥」的加入,性質開始有了變化。四川的「袍哥」是有傳統的。幫會勢力的介入使「保路運動」蒙上了另一種調子,那就是有越來越多的暴民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