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錯誤都可以被原諒,也不是所有的傷痛都可以被撫平,總有時間也無能為力的事情。」
時間無法磨滅過去的故事,即便記憶衝淡了年輕時犯下的錯誤決定,內心深處的痛楚仍舊會縈繞於腦海中,揮之不去。
石黑一雄的《遠山淡影》描述的就是一個關於回憶與負疚的故事。小說內容就如同書名裡的那抹淡影,迷霧重重,亦幻亦真。
石黑採用回憶性敘事方式,讓我們穿梭於兩個時空中,一個是二戰後長崎的夏天,主人公悅子與佐知子之間的友誼,另一個則是多年後的今天,悅子在英國和小女兒妮基的短暫相處。
看似鬆散的時空切換,其實聯結的是悅子大女兒景子自殺原因的疑情。石黑用回憶的碎片拼湊出一個懸疑清奇的悽美故事,筆觸淡然簡樸、構思巧妙迴旋。
日裔英籍的石黑一雄擁有日本與英國雙重文化背景。這讓他的作品淡化了特定的國家和民族的災難,更多的是去探索人們心中的真實感受。他的處女作《遠山淡影》以二戰後的長崎為背景,實際上探究的是人性的永恆主題。
日暮蒼山遠,在大女兒景子逝世的六年後,主人公悅子追憶往昔。在迷離的回憶中,揭開的是多年前愛與自由的抉擇。對與錯,是與非,在晚年的悅子心中上演了一場愧疚與自欺的拉鋸戰。
1、時代背景下的思想變遷,無處安放的人生夢想
小說的開篇,以主人公悅子的小女兒妮基前往英國鄉下探親展開敘述。作者石黑以悅子的視角去看待這個世界,面對戰爭的殘酷和女兒的自殺等激烈的事件,悅子的情感平靜得如一潭池水,池底下雖隱藏著淡淡的悲傷,但仍舊激不起任何波瀾。
細雨迷濛的四月,英國的天氣總是冷清寡淡。妮基小心翼翼地安慰母親,勸導她不要因為景子的離去而自責,但悅子貌似將這一悲劇看得雲淡風輕。
在妮基面前,她沒有過度思念已經離開人世的景子,相反,她時常回憶起許多年前在日本認識的,一個名叫佐知子的朋友。
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悅子身懷六甲,即將成為母親的她,看待身邊的一切事物都那麼自然而寧靜。
悅子的家人遭受長崎原子彈爆炸事件的傷害。成為戰後餘孤的悅子,被緒方先生收養並成為他的兒媳婦。命運的安排,讓悅子心有悲戚,但仍對生活充滿著感恩與謙和。
當其他人對新來的一個女人佐知子議論紛紛時,純真善良的悅子則平和地去接受這個不尋常的女子,並成為她的朋友。
戰爭過後的日本,一切都在變化中。面對磨難,許多人學著去接受他們無法認同的思想觀念。
比如,藤原太太在戰爭中失去了孩子,卻依然樂觀地看待未來,開起了一個麵館來維持生活,自力更生;悅子的公公緒方先生雖然困惑於民主意識的崛起與教育觀念的更替,但仍然選擇用平和從容的心態去看待這一切。
老一輩都在變化中隱忍而又沉默地活著。唯有悅子的朋友佐知子,她一心想要逃離日本,去往美國。她帶著女兒顛簸流離,寧願捨棄富有的伯父與表姐的幫助,選擇到未知的地方去流浪。
拋棄當前的苟且生活,一心追求詩與遠方。夢想看似遠大輝煌,實際上是對現實生活的逃離。
為了逃避,佐知子給自己編織了一個追求自由的夢想。佐知子無法面對戰後死氣沉沉的大環境。即便伯父家境優渥,可以支持她和女兒萬裡子的生活。她仍覺得,留給他們母女倆的空房子就像一堆墳墓,毫無生機。
為了追求自己所謂的幸福,佐知子固執得近乎自私。偏執的狂熱已然深深地傷害到女兒萬裡子,她也視若無睹、若無其事。
其實,夢想也好,逃避也罷,不切實際的執著追求,只會讓身邊的人付出沉重的代價。佐知子扛起了美國夢,犧牲的卻是女兒萬裡子的快樂。
生活中,不乏有這一類人,直言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與其說是追求自由的理想,不如說是為了逃避現實的境況。逃避過後又如何?靜下心來,要面對的終究是逃離不出的現實。
能夠以夢為馬,揚長而去的瀟灑背後,必定有人幫其負重前行。
2、愛與自由的抉擇,抵擋不住人性的自私
在悅子的回憶中,佐知子是那麼無情和自私。她從不顧忌女兒的感受,整日不歸家,將萬裡子遺棄於家中。
戰爭後,萬裡子曾親眼看見過一個女人親手溺死自己的嬰兒,這對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來說,已經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創傷。
後來,在戰亂中,女人自殺了,萬裡子則時常幻想著那個女人的出現,而她的母親佐知子則將她的「所見」看成是孩子故意發難的小把戲。
從此,萬裡子失去了一個孩子應有的開朗與活潑,終日蜷縮在沒有陽光的黑暗裡。善良的悅子嘗試去引導孩子走出陰霾,但作為萬裡子親身母親的佐知子似乎不以為然。
佐知子口口聲聲說,萬裡子在美國會過得很好的,她可以成為女商人,甚至是女演員。她將自己沒有實現的願望寄予在萬裡子的身上,但她卻忘記了當前的萬裡子,正遭受著現實和精神的雙重折磨。
萬裡子變得敏感、怪異、封閉而扭曲,唯一的精神支撐就是從伯父家帶來的那幾隻小貓。
在那個去稻佐山的夏日裡,可以說是萬裡子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
她們去遠足、坐纜車,萬裡子還抽了一個可以給小貓安家的木盒子。她高興極了,以為可以帶著小貓到伯父家寄住。
然而,母親佐知子卻出爾反爾,準備帶著她逃離日本、遠離家鄉。母親一而再再而三地弗蘭克被騙,卻仍舊不忘那虛幻的美國夢。
在母女間一再僵持的關係中,最可怕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幼時的恐懼再次在萬裡子的眼前上演。佐知子在一氣之下,溺死了萬裡子心愛的幾隻小貓。
在愛與自由的抉擇中,佐知子固執地選擇了自己的自由,而將她女兒的愛埋葬在那個恐怖的黑夜中。
3、扭曲斷裂的回憶,隱藏著內心的負疚與自欺
小說結尾,悅子從回憶中拉回現實。破碎的回憶,佐知子的決絕,貌似與悅子如今的生活沒有任何聯繫,追憶過去,用意何在?
作者石黑一雄說:「我喜歡回憶,是因為回憶是我們審視自己生活的過濾器。回憶模糊不清,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作為一個作家,我更關心的是人們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而不是實際發生了什麼。」
誠然,石黑一雄關心的不是外部的現實世界,而是人們複雜的內心世界。充滿著矛盾和空白的回憶,其實已經加入了悅子的情感和選擇。小說中,悅子回憶的真相,隱藏在那句平淡的話語中。
「那天景子很高興。我們坐了纜車。」
淡淡的輕描,直接戳破了悅子在整本書中的防線。原來,悅子和佐知子是同一個人,而萬裡子就是自殺的景子。晚年的悅子重新編造了自己的回憶,將自己放在一個虛構人物的位置上,而將真實的自己投射到一個虛幻的佐知子身上。
正如書中所說:「回憶,我發現,可能是不可靠的東西。」
扭曲的回憶就如一個自我欺騙的謊言,悅子希望自己一直處於成為準媽媽那時候的心態,充滿愛意、溫柔和陽光。她期待成為一個好母親,但事實並非如此。
她的一生,都在激烈的矛盾鬥爭中度過。她一直安慰自己,離開日本的動機是正當的,而且是將景子的利益放在心上。同時,她也懷疑自己,帶著景子來到異國他鄉是不會幸福的。
當她所擔心的最終成為事實,景子用自殺結束了自己快樂的一生時,悅子內心的堅信瞬間崩塌。崩塌的信念只能通過扭曲的事實來加以構建。
於是,她用回憶去編織一個他人的故事,仿佛通過他人的苦楚作掩護,自己的悲傷便不那麼具有罪疚感,反而顯得平靜和自然。
石黑一雄通過巧妙的構思,深刻地探討了人性中矛盾、內疚與自欺的主題,人性的自私複雜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值得我們深思。
在平淡克制的行文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內疚懊悔而無法直面事實的母親形象。心有負疚卻只能通過回憶的方式去尋求自我救贖,如此可憐又可悲。
放諸眼下,面對生命中的種種機遇與選擇,有些人會放棄身邊的一切,包括親情、家庭與愛。
許多時候,我們追求夢想,拼搏到底,無非就是為了更好地去生活,去感受。為了夢想而捨本逐末,兜兜轉轉,落下的只有後悔莫及。「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說的大概就是如此吧。
當悲劇發生時,留下不是追求夢想自由的光輝,而是晚年人生的悲悽。所以,詩與遠方固然美好,但請別忘了回頭看看,身旁的親人,也亟需你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