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是余光中先生的詩,余光中以 89 歲的高齡剛剛過世,他的詩有一種最基本的重要性,那就是在海峽兩岸的現代詩人當中,余光中到他去世的時候他已經看到了他自己的作品被經典化了,這能夠被經典化的經驗其實非常非常的少,在文學史上、在藝術史上面我們已經聽過多少這種故事。活著的時候創作了豐富的作品,然而必須要等到這個時代慢慢的經過了各種不同因素的累積跟變化,才使得作品能夠被接受,能夠被理解,乃至於能夠被崇拜,能夠被反覆的傳誦。
余光中究竟是如何練成的,其實這是我們今天讀余光中的作品的時候必然在心裏面會存在的一個巨大的疑問。余光中作為一個詩人,其實他跟他的作品的遭遇比大部分的詩人都要來得更複雜。他的中心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取得了這樣一個中心地位,其實原來是來自於他早年的時候承受了兩面的攻擊。當時臺灣的文壇認識余光中,是透過一個爭議,也就是余光中在他的詩裡面曾經寫過的一行詩被老先生們當時堅持什麼叫做中文國文的基本的文法跟基本的寫法,反對那種現象跟西化的語言的人,就挑了余光中作為他們中心攻擊的對象,而這一句詩是叫做「星空如此希臘」,星空如此希臘在運用上面非常明確的,就是把希臘當作了一個形容詞,希臘明確的在中文原來的詞性上是一個名詞,但是余光中卻以希臘當做一個形容詞來描述星空。所以那時候這一句,曾經是被當做惡劣中文的一種代表。余光中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錘扁拉長磨礪,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疊去,為了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換句話說這就是當時余光中擺明的帶有一點點對於保守派挑釁的一種態度,他的的確確要對於中文進行各方面的實驗以及改造。不過也就很有意思的是,到了他晚年的時候,他的位置有了一個非常清楚的挪移,那就是他開始強調叫做正統的中文,他開始主張要用一種非常簡練的方式運用中文,他變成了一種叫純粹中文的一個代表者,對比之前,不免令人有些唏噓。
《大度山》這首詩,相對是一首長詩,這首長詩寫成於 1962 年,比《重上大度山》稍微晚一點,最特別的地方是在詩裡面明確的分成了兩種聲音,了解余光中他最大的一個貢獻就在於他那麼樣敏銳敏感的對於中文用什麼樣的聲音可以表達什麼樣的情感,這樣的詩收錄在他的後來比較少被人家讀到的重要的一本詩集,叫做《天狼星》當中。《天狼星》這個時代它對於中文的音響效果有了各種不同的實驗,而且留下了非常長遠的影響。不過《天狼星》就引發了另外一層的爭議,我們前面講過,余光中原來被保守派攻擊。可是在他發表了《天狼星》之後,從另外相反的一個方向又有了抨擊跟批評,那是來自於臺灣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超現實主義的詩人洛夫,他針對余光中的這一首長詩,發表了一篇《試論天狼星》。批判他太直白了,沒有用更隱諱的方法,沒有更能夠體會或者是承襲當時在臺灣的現代詩。
面對洛夫的這種批評,這個時候他就寫了一篇回答的長文,這篇長文它的標題叫做《再見虛無》,《再見虛無》也就意味著他為了要彰顯像洛夫他們這一群現代詩人的不同,開始有了他自己新的創作的方向跟新的創作的計劃,寫了中國現代詞《蓮的聯想》。他這個時候開始對於西方,尤其是西方現代的文化保持的一種反省檢討,乃至於批判的態度,要回到東方來,要在中國自己的傳統當中去溯見現代詩可以開發的新的領域。《蓮的聯想》等於是對於中國傳統的有機有自覺的擁抱跟傳承,可是如果我們讀《敲打樂》,則會感覺到余光中在當時他的那種反中國傳統或對於中國傳統以及中國的民主主義的那樣的一種質疑,乃至於接近挑釁的態度,令人非常的驚訝。
余光中創作力最旺盛的時候,他甚至不去理會自己的這種感覺上,不管在語言上或者是在價值上面的矛盾,他就是源源的把他的各種不同的詩傾倒出來,傾倒出來他的詩裡面就有《蓮的聯想》裡面那種非常傳統婉約的感情,卻也有在如《敲打樂》或《在冷戰的年代》當中,帶有色情主義的非常非常大膽探索人的掙扎內在自我的那樣的詩。其實這才是我們今天在余光中離開了這個世界之後,重讀余光中的詩,最值得重視的,余光中是一個沒有明確的一種固定風格,經歷了各式各樣不同的自我突破跟自我實驗的一個勇敢的藝術家。在他追求他的藝術的過程當中,他多次挑戰自己,在挑戰自己之後,他留下了各種不同對於中文的實驗的結果。
今天我們要儘可能的完整的掌握跟體會余光中的詩,我們就能夠更清楚的了解在余光中之後什麼叫做詩,被他的各種不同的實驗性的作品給改變了,更進一步的什麼叫做中文,中文的文字跟聲音之間的關係,用這樣的文字跟這樣的聲音來組合成為詩,他的各種不同的可能性,余光中以他一生當中的創作跟他的理論予以進行了非常重要的突破跟擴張,這是我認為今天我們讀余光中,對他最應該要有的一種客觀的態度,我們不能只讀余光中晚期的作品,我們不能只讀余光中懷鄉的作品,那都不是完整的一個余光中。如果我們看到了一個余光中,我們就會因此對於在現代的歷史當中中國人曾經遭遇過的種種的不同,精神跟心理上面的考驗,有更深一層的體會,我們會對於我們所使用的語言跟文字有一種更開闊的體會,以及更勇敢的態度。這是我對於余光中的詩的一些基本的體會,藉由詩我們找到了這個語言跟我們之間的新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