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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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繁星剛想把三腳架上的相機取下來,門口的感應器自動響起提示聲:「歡迎光臨」。
每次聽到這一聲清脆的「歡迎光臨」,李繁星就覺得自己是個賣煙賣瓜子的小老闆,在士多店裡等待著客人上門——這多少有些破壞她的心情。
但張加文不這麼想:「店裡只有你一個人,要是你在裡面給客人拍照,外面來人了你卻不知道動靜,東西被偷了怎麼辦?」
她也抗議過:「這小店,能有什麼好偷的」,店裡最值錢的也就是那幾臺新舊不一的相機、電腦和印表機,她不認為小偷會這麼傻。
但張加文駁回了她的抗議,擅自主張花了點錢裝了個簡易的自動感應器,於是便變成了現在這樣,每次有人便「歡迎光臨」,老土得不得了。
李繁星從攝影房走出來,一男一女已經站在小廳裡等著她,女孩手裡拿著奶茶,站得歪七扭八:「老闆,拍照。」
李繁星看著他們。來人年紀相仿,但一看就是沒讀過多少書的。儘管如此,她也承認,男孩眉目是好看的,高高瘦瘦,黑T恤牛仔褲,腳下是對黑色的人字拖。女孩則扎了兩個沖天辮,臉上畫著大濃妝,已經看不出她本來的面目。她穿著低胸露臍裝短牛仔褲,腳上是厚厚的松糕鞋,儘管如此,女孩還是比男孩矮了不少。
李繁星在城中村裡守著這小小的相館,也快有一年了,形形色色的人都遇過,想必這一對不會是最怪異的組合,她雙手背在後面:「你們好,請問拍什麼照?」
女孩挑眉:「結婚照。」
李繁星看了男孩一眼,男孩臉上有些不甘願:「拜託,拍了結婚照又不能登記。」
「等我20歲了不就可以登記了,你傻啊!」女孩瞪了他一眼,又轉向李繁星,「拍結婚照多少錢?」
「快相25,明天取15。」
女孩想了想:「快相。」
李繁星點點頭:「那,你們打算是穿這樣的衣服拍照嗎?有沒有帶衣服?」
女孩挑眉:「我這衣服很差嗎?隔壁女人街買的,60塊錢一件!」
「拍結婚照有服裝要求的,你的衣服可能不太符合,我們這裡有拍證件照的襯衫。還有——」李繁星公式化地笑笑,「你可能需要卸妝,或者畫個淡妝。」
「這麼麻煩!一定要這麼麻煩嗎?」
「走了,別拍了。」男孩叫她,「回去買菜做飯了,我餓死了。」
「你就想逃避!」女孩氣呼呼,「你大老遠地來投靠我,我不拿點東西在手,證明我們的關係。萬一我的清白被你佔了,你又不承認,以後我嫁不出去了怎麼辦?」
「我可沒有佔你清白。」
「你只來了三天,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不保險!」女孩搖頭,望向李繁星,「那你這有化妝品嗎?我化淡妝!」
李繁星抱歉地笑:「不好意思,我們這裡是小本經營,沒有準備這些。」
「水龍頭總有了吧!」
李繁星指指裡面的小洗手間:「那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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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繁星看著女孩放下手裡的奶茶,躲在小小的洗手間裡認真地洗了好久,最後露出了真面目——其實她長得並不差,濃妝反而讓她變難看了。李繁星找了一件白襯衫一家花襯衫:「這是我們店裡的衣服,你看要穿哪一件。」
女孩審視了好久,扯過花襯衫:「這件!」說著便往身上套。
李繁星想阻止,想想作罷,本人都不介意,她有什麼好糾結的。
女孩扯男孩的手:「拍照!趕快拍完趕快去吃飯,你不是餓了嗎?拍完我們去吃麻辣燙,今晚不做飯!」
男孩不甘不願地在紅布景前坐下,女孩也坐了下來。
李繁星在鏡頭看他們,兩人似乎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紀,和自己差不多,怎麼就已經想要結婚了呢?她指引他們:「男生多笑一點,微笑,微笑,好。女生,背挺直,挺直,再挺直。」
咔嚓,咔嚓,咔嚓。
李繁星在p照片的時候,男孩和女孩各坐沙發的一端,女孩繼續喝著她的奶茶。
李繁星把照片列印出來,再裁切好,裝進小紙袋裡:「好了。」
女孩拿著奶茶走過來,單手把小紙袋裡的照片抖出來,她看著哈哈大笑:「還不錯嘛,很有夫妻相。」
男孩也走過來。
女孩笑他:「你笑得好傻。」
男孩拿照片看了一眼,就要把照片揉進自己的口袋。
「哎,你幹嘛?」
「太醜了,不要了。」
女孩伸手去搶,手裡的奶茶卻倒了下去,李繁星驚呼——那小半杯奶茶直接淋在了桌面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幾乎是瞬間變暗了。
三個人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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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半,張加文來相館找李繁星,接她收工。李繁星正在關桌上型電腦,聽到那聲「歡迎光臨」,見他進來,抬頭隨口說了句:「差不多了,準備走吧。」
張加文直到鎖上捲簾門才忽然明白哪裡不對:「你不帶你的筆記本電腦回去?」
她搖頭:「拿去修了。」
「壞了?」
她點點頭。想想還是告訴他實情:「是兩個客人弄壞的,直接給它來了一杯奶茶浴。」
「賠錢了嗎?」張加文馬上變得嚴肅,「賠了多少錢?」
她從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張欠條,「寫了,維修店老闆說了修好收2000,他們賠了200,還欠1800。」
「你傻呀,直接讓他們賠電腦的錢,賠什麼維修費!不對?欠條?沒給錢?」
「只賠了200。」李繁星想起那兩個人,渾身上下只找出來200多塊,她最後收了200,「不過,他們把身份證押在我這裡了。」
「1990,1992,靠!」張加文罵了一聲,「他們肯定不會回來賠錢了,押身份證有什麼用,補辦一個又不花什麼錢!」他看她,「你就這麼讓他們走了?」
「不然能怎麼辦?他們又沒錢。」李繁星把身份證和欠條塞回牛仔褲的口袋。
「你就是白痴,你不會報警嗎?」
「你才白痴。」李繁星瞪他一眼,「女的在奶茶店打工,一個月工資1400,男的才剛來這裡3天,還沒找到工作。」這些都是剛才那兩個人苦苦哀求她答應放他們先回去湊錢的時候說的,她也信了,「報警了警察會幫他們還錢嗎?」
「一個20歲,一個18歲,打電話叫他們爸媽來賠錢啊!」
「你以為所有人都有爸媽幫他們埋單的嗎?」李繁星不想再說話,「隨便吧,大不了我自己賠。1800塊,從這個月我的工資裡扣,可以了吧?」
「我又不是和你計較,我這不是覺得你太笨,被他們騙了嗎?」張加文想伸手去搭她的肩,她用力甩開他的手。
「生氣了?別生氣嘛。」
李繁星快步向前跑:「我回家了,你別跟著我!」她當然生氣了,憑什麼不生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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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繁星回到家裡,煮了開水,泡了一杯泡麵。
等待面變軟的時間裡,她看著桌面那兩個人的身份證。
石衡,1990年3月16日。劉彩子,1992年5月8日。難怪石衡說不能登記,原來兩個人都沒到法定婚齡。
李繁星的生日是1990年4月16日,和那個石衡只差一個月,她已經滿20周歲了,已經到了婚齡了。
但,她不想和張加文結婚。
張加文28歲了,做著糧油批發的小生意,相館也是他幫她開的,每個月給她2800塊錢的工資。如果按這座小城裡的標準,大概他會是一個不錯的對象,但她覺得自己沒那麼喜歡他。也許和他在一起,真的是因為依賴?
她不百分之百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真不明白,那個18歲的劉彩子為什麼會願意在這樣的年紀考慮結婚的事。
她把石衡和劉彩子的身份證還有那張欠條放回抽屜裡——如果他們真的不來還錢,那麼她也要留著上當的憑據,當是教訓。
咚咚咚,有人在敲她家的鐵門。
她走過去,靠在門口,語氣不佳:「你能不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我不出現。給你買了一個飯一盒花旗參湯,放在門口,你出來拿,行吧。」張加文有些討好,也可能是有些敷衍,「我今晚和小六他們喝酒,今晚不來找你了。你早點睡覺。」
她側耳聽了好一會兒,確定張加文已經下去,便打開了門。
門口果然有一個塑膠袋,一個飯,一盒湯。
她嘆氣,顧她溫飽,這算張加文對她的愛嗎?她彎腰拿起飯盒,轉身又關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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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繁星9點半去相館開店,等到快11點——也意外,也不意外,沒有人來賠錢。
也許張加文說對了,她是白痴。
她去問隔壁電腦維修店的老闆電腦修得怎麼樣,老闆聳聳肩:「要換主板啊,要調貨呀,哪裡有那麼快。儘量明天給你可以嗎?」
能說不好嗎。
她又回到相館,打電話叫快餐:「老闆,送一個咖喱土豆雞飯。少一點飯,多一點土豆。」
整個上午都沒有生意。這個月都快過半了,總收入才3000多一點,如果下半個月還是這樣的收入,那麼,扣去她的工資,還有租金水電,大概張加文這個月又賺不到什麼錢。
「歡迎光臨。」提示聲又響起。
她抬眼望去,竟然是那個石衡。
欠債的終於來了,她站起來,準備拿出一點氣勢好好談判。
石衡對她尷尬地笑笑:「老闆。」
「你來還錢?」
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錢,她一看就知道那不可能有1800。
「我借了300塊,先還你。剩下的慢慢還,行嗎,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實在找不到人借錢。」
李繁星看他:「慢慢還,是多慢?」
「等我找到工作了,我分2個月還,可以嗎?一個月還750。」
「萬一你不還呢?」
「我們的身份證不是還在這裡嗎?」
李繁星不把張加文那個換新身份證的事說出口,以免提醒了他們:「那,行吧。」畢竟他主動來還了300。
他訕訕:「還有,我去找工作需要身份證,要不,你把我的身份證先還給我,行嗎?」
「不行!」李繁星不想再被張加文說自己白痴,「一手交錢,一手交身份證。」
「你不讓我拿回身份證,我就找不到工作,那怎麼還你錢?」
李繁星不吭聲。
石衡看她:「我有一樣東西,押在你這裡,你把身份證還我,行嗎?」
她抱手:「什麼東西?」
石衡遞給她一塊玉:「我爺爺給我的,你要保管好,不要弄丟了。」
她掂量那塊玉,但她不懂這些:「萬一只是一塊石頭呢,不值錢呢?」
「這是我爺爺給我的,就算不值錢,在我心裡都是無價之寶,你放心,我一定拿錢來贖回來。」
李繁星狐疑地審視他,最後點頭:「好吧。」
「欠條呢?」
「怎麼?」她看他,「你還沒還完啊!」
「你要寫還欠1500啊。」
李繁星點頭:「行,就你聰明。」她扯下一張白紙,飛快寫了一行字,「收到石衡300塊,石衡、劉彩子還欠李繁星1500。」她龍飛鳳舞地籤了自己的名字,把白紙遞給他。
石衡拿過那張紙:「中間什麼字?」
「繁字啊!」
「繁字?」
「繁星,好多星星的意思。」她看他,「你讀過書嗎?繁字都不認識!」
「我讀到初二就不讀了。」他看她,「我叫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