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袖 圖/小嘿
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張籍(唐)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詩的題目很有意思,「節婦吟」就罷了,大約是讚頌一個貞潔烈女的,還「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司空師道,這是姓氏+官職+名字的稱呼方式,李師道,當時是檢校司空,也是平盧淄青節度使。
好好兒的,一個大男人給另一個大男人寫這麼一首纏綿曖昧的詩……
嗯,打住,事實上很純潔,李師道想拉攏張籍,張籍想拒絕而已。
中唐以後,藩鎮割據,已有亂世端倪,梟雄們都有點小想法,用各種手段,勾結、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李師道作為一個炙手可熱的節度使想法當然很多,何況之前還有大名鼎鼎的安祿山(安祿山也曾任平盧節度使)……
當時的張籍雖然官職不高,但是才名已顯。李師道就想延攬他。
張籍政治上是反對藩鎮割據的,李師道的名聲又不咋地,張籍不願意和他沆瀣一氣。
李師道位高權重,而且手段殘酷,無論張籍內心多麼想呸他一臉,也還是「不敢峻拒,故作此詩以謝」(《詩筏》),所以「此詩為文昌卻聘之作,乃假託節婦言之。」(《唐詩快》)就是說,張籍講了一個節婦的故事,委婉地拒絕了李師道,據說李師道看了之後感動得不行。
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很可能是受這件事的啟發。
假如我們忘記張籍的初衷,把這首樂府就當做一個節婦的故事來看,依然是盪氣迴腸的。
詩中的節婦絕不是牌坊上一個名字,不必仰望著牌坊去想像她的一生;她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情感,面對感情會感動會動搖,情緒鮮明:
「你知道我有丈夫,還送我一對明珠」——嗔怨;「我感念你的深情,就把它系在裙子上了」——怨而未怒,還把表情意的明珠隨身佩戴了,面對洶湧而來的深情,她也在暗暗欣喜;「你知道的,我老公有錢有勢,是皇宮近衛,長得也不俗,我發誓要和他恩愛一輩子的」——再轉折;「所以明珠還給你吧,可惜我們相逢太晚」——最後決定還是拒絕。
不是無情,只是無緣。
這宛轉跌宕的內心戲,這取不了舍不下的情感掙扎,這才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不是一個臉譜一個符號。
所以有人對節婦之節表示擔憂:「然既垂淚以還珠矣,而又恨不相逢於未嫁之時,柔情相牽,展轉不絕,節婦之節危矣哉!」(《詩筏》)既然都還珠拒絕了,還說恨不相逢未嫁時,這個節婦的貞節岌岌可危了啊!
道德潔癖們不論自己是否精神和肉體一併純潔如玉,也不顧「萬惡淫為首」尚且講「原跡不原心」,非要以精神出軌罪論,這女子當然算不得節婦。
無論是出於感動還是情動,在將明珠繫上紅羅襦的那一刻,女子確實心動了。——然而誰能保證漫長的婚姻路上沒有張望過其餘的風景?更遑論哪些看小黃片的男士們,豈不各個都是流氓罪?
心動之後,有的女子選擇「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而詩中女子,卻想起自己的丈夫和當初的誓約,也許是「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然後卻步了。
世人多歌頌愛情的種種身不由己,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原來卻還有一種感情叫做「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世間女子,好像紅玫瑰與白玫瑰,好像火與水。
紅玫瑰,火一樣熱烈,哪怕頃刻成灰也要燃燒,愛恨裡帶著毀天滅地的痛快。白玫瑰,水一樣冷靜,哪怕心底波浪滔天,面上兀自波瀾不驚,愛恨間從來冷靜、自持、堅守、隱忍。
郝思嘉就敢衝出去對衛希裡說一句:「我愛你!」(王琴就敢拉著王功權私奔),女兒國國王卻寧可窮盡一生等待也不言一語。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沒有呼天搶地,只說一句遺憾。誰也不知道這遺憾是轉瞬即逝還是窮盡一生。
我總想像著,在每一個清晨與黃昏,一位女子微微失神,她想起一個人,想起他春風裡一個微笑,秋陽下一句寒暄,然後卻要「怕人尋問,咽淚裝歡」,只能暗暗道一聲遺憾。
她把愛恨埋在心底,給世界風平浪靜,給自己海嘯山崩。
願意共赴死的梁祝固然悲壯,然而「相思相望不相親」的餘生豈不更是難捱?情之深淺,哪得衡量?
「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的女子是放縱自己跟這世界拼了,而這節婦是放縱世界,跟自己拼了。
那些想愛不敢愛的傷痛,只怕會「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原創文章,版權歸"拾點讀"所有。
拾點讀
微信號:shidiandu
古往今來不羈的人都幹什麼?
每周一送你一篇"段指理"
每周三送你一組"真辛畫"
每周五送你一首"詩聞解"
晚十點,詩、文、酒,你有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