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冶
2017-08-31 15:43 來源:澎湃新聞
博斯像
在長得差不多的歐洲油畫群裡,博斯(1450-1516)的辨識度實在高。他以千奇百怪的形狀作為盛裝和表現萬物的基礎,特別是那些數不勝數的圓形。那是高度的象徵主義、宗教和神秘主義的宇宙圖式,對物質的刻畫又實實在在可觸可感。這位文藝復興時期的荷蘭畫家不僅對他的同代人和下兩代人影響至深,更被譽為「隱喻的百科事典」和「現代繪畫的始祖」。在十五、十六世紀的偉大畫家中,再也沒有誰能比他顯得更像今天的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和未來主義者。
艾柯、博爾赫斯、巴什拉等人都是博斯的崇拜者。事實上,過去的博物學家、瑜伽士、鍊金術士和十九世紀以後的「怪博士」、詩人、後結構主義者、恐怖和推理小說家(本格派為主)基本上是同夥,許多名字都超越了物理和文化隔礙,在精神上組成了一個極為和諧的怪物大家庭。從根本上,他們認為科學和玄學之間一定暗通款曲,兩者基於不同的考察系統而建立,而想像力所強調的卻不是它們的差異,而是相似性。他們痴迷於上天與俗世的合吟,相信世界的每一個細節中都隱藏著整體的結構。博爾赫斯提出「想像的動物學」,以便把世界裝到魔櫥裡,其精神圖式或許與博斯不無關聯。
同樣抱著窮盡萬物的野心,達文西是一生也沒幾幅成品的拖延症患者,抓住一個主題就沒完沒了地聯類拓展,而博斯現存於世的四十幅作品主題更為精煉,它們基本上是歷史上和彼時尼德蘭新舊教派和神秘學的「符號大詞典」。 他從傳統的哥德式雕塑、中世紀動物故事插圖、色彩抄本和中世紀的寶石古錢幣中吸收形和象,也借用佔星術來表情達意。
《基督荷十字架》
今天,破解博斯的符號隱喻已經成了一門學問,對那些老鼠、猴子、馬、妖魔鬼怪、半人半獸代表些什麼,總有新觀點、新發現。有人認為,如不將這些密碼全部破譯出來,博斯就永遠是晦澀難解的。但我們喜歡繪畫,首先不是為了理解,而是為了感受。日本推理漫畫家加騰元浩在他的《森羅博物館》當中說,日本十七世紀會走路、會送茶的機械人偶的機關沒什麼了不起,但為這人偶穿上衣服,掩蓋它的機關,它就會變得極為迷人。別揭穿謎底——這是當今的神秘/古典主義美學家共有的信條。
但博斯的魅力遠不止於此。從題材上來說,他所畫的通常只是他所在的基督教傳統裡的天堂和地獄、他熟悉的歷史(如東羅馬帝國初滅)和當時人們對1500年世界末日的預言,以及一些周邊宗教和地下團體的儀式和生活,卻可以讓來自全世界各種文化系統的觀者感到不寒而慄。真的讓我們害怕的東西,一定與現實相關。這就是為什麼,考證博斯密碼的「原義」,遠沒有用眼睛乃至全副身心來感受它們的氣氛的意義來得大。根據英國畫家和左翼藝術評論家約翰·伯格的分析,博斯繪畫的穿透力直達今日和未來。也就是說,他傳達的不僅是基督徒,而是整個人類,甚至恰恰是我們這當下這個世紀的人類的群聚方式。
《七宗罪和四個「最後」》
伯格說,深受博斯影響的勃魯蓋爾的《死神的勝利》無意識地預言了綱粹大屠殺, 博斯則在早於後者三百年的《歡樂園》中,「不可思議地預言了二十世紀的全球化和經濟秩序強加於世界的精神氛圍」。 這預言與其說體現在細部,不如說在於整體,在於畫中構成天堂和地獄的那個空間本身。
那裡沒有地平線。行動沒有連續性,沒有中斷之時,沒有路徑,沒有形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彼此相異的喧鬧聲,支離破碎的現在。驚奇與騷動隨處可見,卻無處可見結果。《歡樂園》
按照伯格的解讀,三聯畫《歡樂園》幾乎是迪士尼樂園的暗黑版。該作上方是神奇的天堂,中間是旋轉著的無節制的追逐,下方則是夏娃後代各自的樂園。二十世紀以來的人類,或許就生存在畫面「下方」。伯格把博斯那些令人眼暈的形狀解讀成「副司令馬科斯」
(墨西哥造反運動薩帕塔民族解放軍(EZLN)的發言人,作家,政治詩人,以及全球化、資本主義與新自由主義的公開反對者,有「新」與「後現代」切·格瓦拉之稱)的七塊拼圖:綠色的是美元符號,三角形的是謊言(關於現代化的合理性),由強迫性移居組成的惡性循環的圓形,商業銀行和國際金融騙子屬於長方形鏡像,五邊形的是肉體鎮壓(對象是有可能破壞經濟控制的異端分子),破損的邊界線由強加的單一經濟秩序、被推翻的民族國家而導致的界線崩潰和一群無形狀、沒綱領的異端分子組成。它們無法拼成有意義的圖形,就像博斯的地獄:地平線不存在,世界在燃燒,每個人都關注眼前的需求和生存。「最嚴重的幽閉恐懼症並非過度擁擠,而是某個動作與下個動作之間缺乏連續性。」
——這些是當今世界的七大奇蹟。在伯格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網絡還遠遠沒有今天這麼發達。現如今,我們完全可以為這拼圖添上名為「賽博空間」的第八塊。在這個各種次元共同喧譁無量的時期,廣告、新聞、微信發布的種種,都具有相同的「不連貫、混亂的個別衝擊和狂熱」。線索和路徑太多了,卻沒有一條持續下去,就像我們很喜歡說的「多元化」一樣。正是這些構成了永恆的閉鎖空間。我們手持滾燙的充電寶,在無止盡、無限度升級的手機、筆記本和APP中,盡情沐浴在灼熱的信息裡,偶爾從朋友圈中抬起頭來,百度點開一張博斯,會有一種強烈而扭曲的代入感,覺得自己特別像從蛋殼裡出來,還在跳著圓形舞、具有人類特徵的怪物。
對存在這個疑問的極致追求,總是可能超越創作者自身的傳統,而達到某種普世性。在東方,我們把這叫做「無間地獄」。
《歡樂園》地獄部分
繪畫是有心理溫度的。儘管博斯色彩明豔,相信誰也不能從中感覺到溫暖,也決不會有人認為,這些歡騰的人們正在享受光明正氣之樂。這些畫作充滿了蘋果腐敗後的氣味,當我們觀看這些由人、怪物、植物和無陰影的日月星辰所組成的大雜燴,就像隔著玻璃,旁觀暴風雨之前的螞蟻搬家和螃蟹傾巢一樣。如果繪畫中暗藏了作者「當下的一念心」,那麼博斯毫無疑問是絕望和冷峻的,他對人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都不抱什麼僥倖態度,卻也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因為他同樣沒給自己留什麼餘地(即使在倫勃朗那裡都有救贖!)。
伯格說,反抗博斯所呈現的存在性現實的方法,就是為這無止盡的空間發現或者發明一種地平線。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就請您嘗試破解這位博斯解讀者的「密碼」吧。
《乾草車》
小貼士:1. 博斯作品曾深受菲利普二世的喜愛。現多存於西班牙馬德裡的普拉多博物館。代表作尚有《基督荷十字架》《聖安東尼的誘惑》《朝拜賢士》《乾草車》《荒野中的施洗者聖約翰》等。
2. 國內博斯愛好者應有不少。但鮮有明顯的模仿者。鐘鳴先生的隨筆集《畜界,人界》表明他是其中之一。這本寫怪物的書細緻、豐富,讀起來會感到暗藍色的火焰在靜靜燒灼。顯然作者關於現實與怪物的關係,有更多的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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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 >> 博斯,約翰·伯格,神秘主義,二十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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