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刀是有生命的。你每天使用它,磨它,日復一日,刀會越變越短,直到有天走到生命的盡頭。
鈴木巧備餐時停不下來。
他把燈光下鋥亮耀眼的柳刃握在手中,迅速的、精巧的在墨魚表面劃著十字,為的是讓切片後的墨魚具有立體感;用筷子夾起一束蘿蔔絲,在手心裡快速收攏成團,轉眼間又放入盤內。
鈴木巧正用柳刃處理三文魚 (攝影: 湯索)
拍攝的過程中,靜安香格裡拉鶴餐廳的經理Grace,在一旁用日文小聲提醒著鈴木師傅:「ちょっと待って(等一等)」。我們相機快門的速度,跟不上他利落的刀功。
不到十分鐘。8種魚類構成的刺身拼盤就已擺盤上桌。
這是鈴木巧從業二十六年來養成的習慣,站在料理臺前,心裡便有座隱形的沙漏在倒計時。
刺身拼盤,用節瓜、甜椒、蘿蔔、紫蘇等蔬菜鋪成的底座 (攝影: 湯索)
刀疤,是一枚枚軍功章「這裡是靜岡縣,我出生的地方。」
時任靜安香格裡拉鶴餐廳的主廚鈴木巧,在紙上畫了一個「鞋型」的三角,代表日本國土,靠近「鞋跟」處,他用筆畫上圈,又拉了一個箭頭指向前端,「那裡是大阪,我在那兒開始的料理生涯。」
鈴木先生回憶,對於日本料理有概念,還是在12歲時。
刺身拼盤中的8種魚類 (攝影: 湯索)
父母帶他去靜岡本地一家很有名的料理店吃飯,坐在吧檯前,看著料理臺裡的師傅動作嫻熟地處理著手中的食材,洗淨、切割,徒手捏出規整好看的形狀,沒有模具,每個壽司、每塊生魚片卻都一模一樣。
「那是我童年時見過的,最厲害的魔法。」鈴木先生笑著說道。
18歲時,他離家前往「懷石料理」的發源地大阪學習日料。
鈴木師傅正處理北極貝 (攝影: 湯索)
白天在學校上課,晚上去居酒屋打工。日子勞碌而清苦。在日本的廚房,實行著嚴格的階級制度,剛入行的學徒只能從洗碗、掃地幹起,到了一定時候才能接觸刀具,幫主廚切菜、備菜,而真正走上料理臺需要花上幾十年的時間。
作為學徒,練習刀功的必經之路,是從切蘿蔔絲開始。
首先要將圓柱狀的蘿蔔一圈一圈切開,整個過程像是將捲軸一層層展開,柱狀的蘿蔔變成平面的蘿蔔片,最後再收攏切絲。
即將完成的刺身拼盤 (攝影: 湯索)
看似簡單的過程,每天要重複上百遍。等熟悉起來了,切蘿蔔絲變成最枯燥最機械的環節,鈴木記得,因為上學和打工,每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左右,一次在切蘿蔔時打瞌睡,鋒利的廚刀立刻就把手指拉開一條大口子,在流水下冷衝處理後,貼上創可貼繼續幹活。
「這樣的事情,只要是做廚師的都會遇到,沒什麼大不了的,」鈴木做出了一個「不值一提」的手勢,又接著說,「不過好的廚刀和壞的廚刀的區別這時也出來了,好刀切開的傷口能很快止血,而刀的質量如果太差,血很難止住。」
不同的魚類所切的厚薄程度也不相同 (攝影: 湯索)
鈴木的手乾淨,寬厚,仔細觀察能看見隱於指節中淺淺的傷疤——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軍功章,這大概是每位廚師生命的一部分。
廚刀,是親人在30歲這一年,鈴木終於站上了料理臺。
上海靜安香格裡拉鶴餐廳主廚:鈴木巧
登上這個每位日料廚師夢寐以求的位置,並不代表職業生涯的完成,恰恰代表一切剛剛開始。經人引薦,鈴木去到橫濱灘萬——歷史悠久的著名餐飲集團,本田政實主廚手下工作,一起共事了15年時間。
本田將每個季節的食材充分的融入料理中,自創出具有特色的季節性料理套餐,嚴格遵循懷石料理的精髓,摒棄商場中隨處可見的成品醬料,堅持使用傳統的方式,只用最基本的醬油、鹽、糖和魚精調味。
鶴餐廳內一景
而這也成為了他之後來到中國工作的契機。2016年,當時正在香格裡拉鶴餐廳擔任主廚本田已年近七十歲,到了隱退休息的年紀,他想起遠在日本的鈴木,於是不遠萬裡邀請他來到上海工作。
「本田先生的邀請,讓我無法拒絕,於是我就來了。」
(攝影: 湯索)
鈴木拿出本田先生留下的一把柳刃,屬於日式廚刀中的「本燒」(honyaki,用單一鋼材鑄的刀),黑檀木的刀柄因為長達二十年的使用,中間已經有輕微的開裂,刀尖在一次意外中折斷,刀刃上還能看到磨損的痕跡,上面刻著本田的名字,以及廚刀的生產地。
雖然這把刀已經無法使用,但是鈴木依然用紙和保鮮膜仔仔細細地把它包起來。
「刀是有生命的,」鈴木撕開了包裹柳刃的紙,「你每天使用它,磨它,日復一日,刀會越變越短,也會越變越薄,直到有天它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廚師的生命,與它所使用的廚刀之間是相互聯繫的。」
本田政實留下的柳刃,刀鞘遠遠大於刀身,可以看出磨損程度 (攝影: 湯索)
鈴木平時使用的柳刃,屬於日式廚刀中的「霞」(kasumi,用碳鋼和軟鐵合成的刀),刀柄由柏樹製成,與本田先生留下的那把相比,柏樹做的刀柄氣孔更大,容易吸味,所以每次使用前,鈴木都會將刀柄衝水,洗去附著於表面的味道。
鈴木說,雖然兩把廚刀從材質、價格上都不一樣,但是它們都來自日本廚刀的故鄉——堺市。
鈴木在使用廚刀之前,先將刀柄衝水,以免附著味道 (攝影: 大澤)
堺市是大阪郊區一座不起眼的小城,卻是傳統日本刀的製造中心。傳統刀具的另一中心是兵庫縣的三木市;日本的西式廚刀製作則集中在岐阜縣的關市。
堺市出現首位鐵匠的時間可追溯至公元5世紀,為了建造巨大古墳群(據傳為仁德天皇陵),需要數量空前的鐵器刨堆泥土。天皇下葬後,鐵匠們也在此地安頓了下來。
到了14世紀,日本武士公認堺市刀是一流兵器。而第一把堺市生產的廚用刀具則是在3個世紀之後才出現。
1876年,日本政府明令全面禁止攜帶刀劍,刀匠們也隨之收斂鋒芒,將自己畢生技藝投入進了四閣之內廚房的世界。不曾丟失的,依然是對刀的嚴謹與專業。
「在日本武士道精神裡,有一種說法叫做 『智』,意思是說武士的精神,是要看清任何東西。在這一點上,和料理是相通的。只有不斷專研,不斷突破,日本料理的世界,像是一扇扇門,我打開了一扇,在其中發現了新的寶物,然後再開另一扇,永不止息。」鈴木說道。
(攝影: 大澤)
「廚刀,於我而言,更像是親人。」
本田師傅當年遠行中國,臨別前他送了一把堺市出產的,價值十萬日元的柳刃給鈴木。直到今天,鈴木依然把那把刀小心存放於日本的家中,一次也沒用過。
「我覺得,我還遠遠不夠格,使用那樣的刀具。」
「在你看來,你在日本料理中獲得的滿足感是什麼?」在採訪的尾聲,我問今年已經46歲的鈴木。
「沒有滿足感。從來沒有過。滿足感這種東西,一旦擁有的話,一個廚師的職業生涯也就結束了。」鈴木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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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署名外,圖片由上海靜安香格裡拉大酒店提供點擊圖片,查看日本廚刀專題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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