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李清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譯文
惱人的風雨停歇了,枝頭的花朵落盡了,只有沾花的塵土猶自散發出微微的香氣。抬頭看看,日已高,卻仍無心梳洗打扮。春去夏來,花開花謝,亙古如斯,唯有傷心的人、痛心的事,令我愁腸百結,一想到這些,還沒有開口我就淚如雨下。
聽人說雙溪的春色還不錯,那我就去那裡劃划船,姑且散散心吧。唉,我真擔心啊,雙溪那葉單薄的小船,怕是載不動我內心沉重的憂愁啊!
李清照(1084年3月13日~1155年5月12日)號易安居士,漢族,山東省濟南章丘人。宋代(南北宋之交)女詞人,婉約詞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稱。所作詞,前期多寫其悠閒生活,後期多悲嘆身世,情調感傷。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闢途徑,語言清麗。論詞強調協律,崇尚典雅,提出詞「別是一家」之說,反對以作詩文之法作詞。能詩,留存不多,部分篇章感時詠史,情辭慷慨,與其詞風不同。有《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詞》,已散佚。後人有《漱玉詞》輯本。今有《李清照集校注》。
賞析歷來寫愁之作頗多:或直抒胸臆,「駕言出遊,以寫我憂」(《詩·邶風·泉水》);或巧用比喻,「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或融愁於景,「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晏殊《蝶戀花》);……這些都饒有趣味,各具特色。李清照的《武林春》,同樣寫愁,卻能自鑄新辭,以其委婉纖曲的藝術手法,巧妙地表達了深沉複雜的內心感情,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從而成為後人盛傳的抒愁佳篇。
此詞作於南宋高宗紹興五年(1135)。當時北國淪陷,丈夫亡故,詞人隻身流寓浙江金華。這首詞表達的就是這種國破家亡的滿腔憂愁。詞雖僅在末尾出現一個「愁」字,而「愁」實在是貫穿全篇的主題線索。整首詞寫得極其含蓄委婉,又起伏變化,於「短幅中藏無數曲折」(黃了翁《蓼園詞話》),充分體現了婉約詞派的特色,耐人品味。
首句「風住塵香花已盡」,意不過風吹落花而已,然仔細想來,「風住」,則在此之前曾是風狂雨驟之時,詞人定被風雨鎖在室內,其憂悶愁苦之情已可想而知(同時為下文「也擬泛輕舟」作伏筆)。「塵香」,則天已轉晴,落花成泥,透露出對美好景物遭受摧殘的惋惜之情。「花已盡」既補說「塵香」的原因,又將「愁」意推向更深一屋,大有「落花流水春去也」之意。一句三折,頓挫有致。「日晚倦梳頭」,日高方起,又無心情梳發。這看似違背常理的細節描寫,正好寫出了作者在國痛家恨的環境壓力下那種不待明言,難以排遣的悽慘內心。環顧四周,丈夫遺物猶在,睹物思人,念及北國故鄉;而「物是人非」,景非昔同,不禁悲從中來;感到萬事皆休,無窮落寞,故用「事事休」三字來概括。這一切真不知從何說起,正想要說,眼淚早已撲籟而下,「欲語淚先流」一句,已抑不住悲情噴湧而來,可謂「腸一日而九回」,悽婉動人。詞至此收縮上片,一腔愁苦高潮暫告段落。
「聞說雙溪春尚好」,語氣陡然而轉,詞人剛剛還在流淚,現在卻「也擬泛輕舟」了,似乎是微露一霎喜悅,心波疊起。然「聞說」,只從傍人處聽說而已,可見自己整日獨處,無以為歡;照應了上片「風住」「日晚」兩句。「尚」、「也擬」,說明詞人萌動了遊春解愁的念想。但人未成行,心緒又轉:「只恐」雙溪舟小,載不動那麼多愁苦。那麼只有閉門負憂,獨自銷魂了。上文「欲語淚先流」一句至此便點出緣由。總起來看,整段下片,大意是說小小春遊,不足以慰藉詞人天大之愁。然作者卻善於通過「聞說」「也擬」「只恐」三組虛詞,吞吐盤旋,翻騰挪轉,「一轉一深,一深一妙」(劉熙載《藝概》),把自己在特殊環境下頃刻間的微妙複雜的心理變化表現得淋漓盡致,情意婉絕,迴腸盪氣。
最後兩句是廣為傳誦的名句。「愁」本是心中之事,抽象之物,只可意會,難以捉摸。如今作者卻意想天開地將它裝上小船,給人一種具體可觸的立體感;而且還怕愁太重,小船載不動,則愁又顯得有重量了;再聯繫前句的「輕」字,似乎還可看到這小船在重愁堆擠下被慢慢壓向水面之狀,從而獲得了一種動態感。其化虛為實,語意新奇,想像驚人,實在是描摹愁思的絕妙好辭。李清照是極擅長寫愁的。除本詞將愁寫成有形體、重量、動態外,她還在其它詞裡將愁寫得有長度:「如今更添一段新愁」(《鳳凰臺上憶吹簫》);有濃度:「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滿庭芳》)等等。這些都形象傳神,韻味幽深。
《武陵春》一詞,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兵荒馬亂中人們共有的離恨別緒。李清照將時代的悲哀用巧妙的手法融進了自己有限的藝術境界裡,從而使本詞具有了典型性。因此這首詞不僅獲得了藝術審美價值,而且也贏得了社會審美意義。(江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