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現在活著的人,一百年後都將死去,
這就是無常。
A WAY OF LIFE
文|晏禮中
圖|周耀恩
1991年 尼泊爾 珠穆朗瑪峰下
漢娜沒睡好。在灰暗中醒來時,帳篷外的星星還在閃耀,白晝在不遠處的珠穆朗瑪峰也只畫了一抹淡淡的亮光。她感到有些頭痛,嘴裡有一股乾渴苦澀的味道。她不清楚是因為海拔的關係,還是因為臨睡前讀了那本書。她睜開雙眼,睡意消失了。她打開手電筒,又翻了翻那本叫做《佛陀的指引》的書。作者是加德滿都克潘寺的仁波切(意指藏傳佛教大師),叫ChoyiNyima。她在加德滿都著名的Kailash 書店閒逛時買了它。
觸覺帶來感覺,感覺帶來慾念,慾念導致假象和虛幻,假象和虛幻導致迷惑,迷惑的結果,為則有生,生則有衰老和死亡。所有現在活著的人,一百年後都將死去,這就是無常。當漢娜把這幾句話念出來時,她感到自己有些激動,手指在微微發抖,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爆裂,波流般從她心頭漸漸地洶湧上來,塞住了她的喉嚨,窒息了她的聲音。她合上書,走出帳篷。天已漸明,鮮紅的晨曦染紅了珠穆朗瑪,她直勾勾地對著那裡發了一會兒愣。
所有現在活著的人,一百年後都將死去。這就是無常,漢娜默念道。她能感到某種東西正試圖穿透她。一個念頭伴隨著晨曦的隱去而漸漸來臨。那年,她四十歲。
1999年 德國 伊德斯坦
有些地方是陌生的,有些則很熟悉。
漢娜又一次路過這裡,加德滿都的佛塔廣場。那個穿紅色紗麗的老闆娘還在,漢娜看見她把一小罐米倒進一個苦行僧背上的小口袋裡;桑德林寺門口提醒裡面有狗的告示牌還在,牌子下那個戴著卡西歐電子表喜歡找外國人說英語的老喇嘛仍然坐在那裡曬太陽;佛塔上那雙象徵著釋迦牟尼的眼睛還在,她看見自己在沿著圍牆轉經,跟在一些表情虔誠的悟道者後面.
八年了,從尼泊爾回到德國後,漢娜經常在同一個夢境裡醒來。漢娜在伊德斯坦已經生活了四十八年,從出生到現在。這是個只有兩萬人口的小鎮,靠近法蘭克福。這地方既談不上什麼荒淫放蕩、聲色犬馬,也談不上什麼新的期望、新的幻滅。每一個男人和女人,每一個老人和嬰兒,都按照大家熟悉的規則和行動做人,不衝破任何的牆,不跟任何人意見不同,不標新立異,也不危害教堂裡讚美詩的歌聲平穩不斷的流動。明天同昨天和今天一樣。八年了,漢娜一直睡眠不好。一閉上眼,加德滿都便總是在她眼前浮現出來,像是一部啟示錄電影一樣在映出:白色的雪山,綠色的森林,紅色的喇嘛廟,黃色的街道,灰色的佛塔,佛塔上的黑色眼睛.
她躺在自己那張鬆軟的大床上,想像著自己的身體飄上了天花板,她感覺自己正在飄過房間裡的每一件東西:過道上的每一塊地板,欄杆上養花的木桶、柜子、書架,甚至書架上那些她喜歡的小說.它們似乎慢慢地使漢娜失去了平衡。但她努力著讓自己飛越那棟年輕時與丈夫一起設計興建的漂亮房子。她飛到小鎮的上空,她突然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儘管她的眼睛熟悉它們。事實上,自從那次在珠峰下被某種強烈的情感召喚過之後,漢娜每年都會回到加德滿都去度過自己短暫的假期。她已經不想去其他地方旅行了。只有在加德滿都,她才覺得很快樂。
漢娜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快樂過。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在不斷地尋找著心靈的快樂。父母過早地離開了她,為數不多的親戚早就沒什麼來往了,惟一的那段婚姻未及留下子女就結束了。離婚時,丈夫把房子留給了她。那一年,她26歲。在過去的幾十年裡,漢娜一直在一家大出版社裡做著編輯工作。書籍的世界是豐富的,而編輯的生活卻是單調的。書看得越多,她就越能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力量從四面八方向她擠壓而來,越能感到生命的匆忙、蒼白和千篇一律。
過不了多久就是聖誕節了。平日裡空曠的街上也有了些人。漢娜是聖誕節那天出生的,可她既不過聖誕也不過生日。Party這種活動從來就沒引發過她的什麼興趣,基督教也從來沒在精神上給過她什麼滿足。婚禮、洗禮、葬禮,去教堂似乎只是一種習慣。生日則更是該用來哀悼的,而不是慶祝。她實在不喜歡那些陳腐的儀式——它除了提醒自己生命流逝得如此迅速之外,還有什麼意義呢?她像所有女人那樣不希望自己變老。
佛書上說,「中道,心不著欲樂境,又不施以苦行,離此苦樂兩端而行中道得以解脫。」沒有什麼決定性的時刻。經過八年的不斷醞釀,漢娜決定將自己的心徹底向另一個世界打開,她要去加德滿都學佛,她要去那個能夠幫助她修行的城市。她決定賣掉自己的房子,以應付接下來的費用。她沒有撇下誰。很多年了,她一個人生活,一個人做著所有的決定。但完全做到做事不與人商量是不可能的。她可以把房子賣掉,可房子裡積攢了幾十年的東西呢?難道都賣掉嗎?還是都搬到加德滿都去?臨行前她還是給前夫打了一個電話。他們一直都有聯繫,他是惟一的朋友。
「我要到另一個城市去。」
「哪兒?」
「到加德滿都去」
「去那兒幹嘛?」
「學佛.」
既然她已經決定了,除了接受房子被賣掉的事實和寄存東西的要求之外,他又能做些什麼呢?在前夫的眼裡,漢娜是一個表面看來不聲不響,想問題懶洋洋,而骨子裡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自私的女人。儘管如此,一直以來,他都還愛著她。他心疼這個性格固執、想法怪異的女人。而現在,他比他能想到的還要悲傷。
一閉上眼,
加德滿都總是在她眼前浮現,
像是一部啟示錄電影一樣在映出。
這是一樣的早晨。
沒有電視,
沒有收音機,
也沒有任何溫柔的音樂,
但漢娜總能聽到很多聲音。
2005年 加德滿都
漢娜住到加德滿都已經五年了,她現在是加德滿都大學佛學院的留學生,再過半年,她就畢業了。這是一樣的早晨。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也沒有任何溫柔的音樂,但漢娜總能聽到很多聲音。那是周圍幾家寺院裡各種法器的聲音、喇嘛們此起彼伏誦經的聲音、街上汽車喇叭的聲音、鄰居家狗叫的聲音.這些聲音混在一起非常好聽——漢娜樂於被這樣的聲音吵醒。
漢娜起身走進廚房,從冰箱裡取出一袋吐司麵包,放了兩片到烤麵包機裡,她能聞到它們在麵包機裡散發出的香味。加上一碟黃油,一壺綠茶,這是她簡單的早餐。從書房的窗戶向外望去,漢娜能清楚地看到佛塔上那雙標誌性的眼睛,佛塔的正方塔身象徵土地,圓頂象徵水,上方的眼睛是開悟的層級或象徵火,上面的傘象徵氣.她已經熟悉了關於佛塔的一切。一朵朵雲彩在佛塔上空泛起紅光。她學會了如何讓自己處於一種完全寧靜和放鬆的狀態,學會了如何將自己和周圍的環境隔離,讓心意釋放如鳥一般飛翔,然後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如同雲般飄過眼前。
不過,藏語和佛經的學習卻要比想像中的枯燥且吃力。三年前,她開始學習藏文。她想把那些美妙的佛教哲學翻譯成德語。可她發現,多年的修行雖使她變得越來越堅定和頑強,可歲月的流動也在使她的記憶力慢慢逝去。漢娜的頭髮越來越短了,比有些懶得剪頭髮的喇嘛還短。買的衣服也大多接近喇嘛袈裟的顏色。暑假剛過,學校還沒有開學,她打算到佛塔廣場邊上那家叫做「天堂風景」的餐館吃午飯。她換上了那件褐色的尼泊爾式套裝。不過,她心裡有數,心中的顏色與自己身上的顏色並不完全一致,還沒有達到清心寡欲。有時候,她甚至會蹺課,躺在床上悄無聲息地靜聽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
狹窄的街道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些狗。汽車喇叭響起時,它們只是用懶散的眼光尋找下一個可以蜷縮一團的地方,而不在乎是誰打擾了它們的夢。有一些狗的腿已經被車輪壓殘了,無力地在後面拖著。從住處到佛塔廣場步行大約十分鐘,遇見熟人時,漢娜會雙手合十,跟人招呼「NAMASTE」(尼泊爾語:你好)。
在街角的報刊亭,漢娜買了一份英文的《加德滿都郵報》。關心時局以了解自身處境,這是各國使館對那些待在加德滿都不想走的國人的建議。儘管那些穿行於加德滿都的西方悟道者都把這裡當作心靈的歸宿,可他們畢竟是外國人。報紙頭版的照片很有趣。那是遊行示威者和全副武裝的軍警們發生衝突的場面。
這些日常政治新聞的主角都很年輕,他們互相扔著石塊,臉上卻流露出嬉笑的表情。漢娜經常在路上看見穿著各式軍服的士兵,他們神情悠閒地在馬路上溜達。漢娜對武器不怎麼了解,但她知道那不是什麼先進武器,很多士兵手裡拿的似乎只是一把簡單的獵槍,甚至是一根細長的木棍。街上的掩體也各式各樣,有比較固定的暸望堡壘,也有用一個鐵皮圍起來正好站上個把人的簡易工事,空曠的道路上孤零零站著這麼一個鐵皮子半截人讓漢娜覺得有點滑稽。
沒有人喜歡現在的新國王,也沒有人不懷念過去的老國王。在2001年6月1日晚上,受到了普遍尊敬和愛戴的比蘭德拉國王被堅持自己婚姻選擇而喪失理性的王儲開槍打死。漢娜不明白為何到了21世紀,老國王還要堅持不同種姓不可通婚的習慣,而這位老國王還畢業於哈佛大學。四年後的今天,漢娜仍能不時從她的尼泊爾朋友的眼中讀到某種刻骨銘心的痛楚。漢娜談不上懷念老國王,但她也不喜歡新國王。她覺得新國王在照片上顯得有些令人討厭。
漢娜走進「天堂風景」。點了一份尼泊爾素食套餐和一杯香蕉奶昔。她認識餐館裡那個叫庫加的侍者。他年輕又結實,黑色的頭髮覆在棕色的前額上。他總是從右邊上菜,每次都要問漢娜湯好不好喝,菜好不好吃,要不要再來一點。漢娜很喜歡那裡的湯,每次都要再來一碗。客人不多時,庫加會很有禮貌地和漢娜東拉西扯一番。
庫加原來在印度的寺院裡當過和尚,後來還了俗,回了加德滿都。庫加不明白學佛的漢娜為什麼這麼多年都待在尼泊爾,而不去印度學學。漢娜不太喜歡印度,她去過那兒。擁堵的交通,滿街都是無家可歸的乞丐們,睡在馬路上的陰溝邊,呼吸著汽車的尾氣。這讓她很不舒服。但她挺佩服印度的苦行僧們。他們赤腳、單衣,餐風飲露、居無定所、化緣為生,用肉體之苦體驗真理,永遠在人世間流浪。他們完全可能是家財萬貫的人,但他們摒棄了欲望,選擇了放棄,把自己折磨成「空」。那是沒有終點的流浪,那是永生的修行。
喇嘛、尼姑、印度教苦行僧、伊斯蘭教徒、基督教徒、天主教徒……這裡似乎成了人們尋求宗教心靈的天堂。當中東、印巴和北美的異教徒們還在為聖戰和信仰爭論不休、戰爭不斷的時候,尼泊爾的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已經和睦相處了幾個世紀。
沒有人會指責釋迦牟尼佛的塑像上塗抹了鮮紅的蒂卡(TIKA),佛教徒會把它看成祈求上天憐憫蒼生的表達;印度教徒也將釋迦牟尼當成昆溼奴的化身,頂禮膜拜著。每個人認真追求自我的修煉和生命的圓滿,有無信仰或信仰不同完全不是一個問題。
不過,這裡同樣也是個熱鬧非凡的俗世。掛著鼻涕,長著幽深大眼睛的到處亂跑的孩子們;穿著鮮豔紗麗在廟宇迴廊裡聊天的婦人;使勁把銀飾擦得晶亮的小販;露出土坯的牆上豔麗的印度女星在招貼畫上嫵媚地嬌笑;在街頭悠閒行走的黃牛;年輕人在街心的菩提樹下無所事事地閒聊……
尼泊爾有著令人著迷的市井生活。漢娜還知道哪些喇嘛和哪些尼姑是假的,因為他們白天出來「化緣」,晚上卻脫下僧衣,手牽手地從旅館裡走去泰美爾(THAMEL,外國人聚集的商業街)逛夜市。但她又何必在乎這些呢?各人有各人的信仰和生活。
非印度教徒不得入內。漢娜只能站在帕蘇帕提那神廟重金門扉對面的小廣場,看成群的鴿子和猴子在廟裡廟外飛來撲去。裡面如何神聖和莊嚴,她不得而知。她的目的地是神廟後面的巴格馬提河,這裡是尼泊爾的印度教徒的火葬之地,每天有若干荼毗(火化)儀式舉行。
午後熾熱的陽光照在巴格馬提河上。這是尼泊爾人心目中最聖潔的河,它發源於喜馬拉雅山脈,往南流入恆河。尼泊爾的印度教徒都相信,這是最聖潔的起源和結束。將骨灰撒入河中,河水會帶著死者的靈魂去到恆河,靈魂可以不用進入輪迴,直接送往天堂。
一個死者被剃去毛髮,用布裹著已經放到了一堆木頭上開始焚燒,濃烈的煙有些嗆人,漢娜遠遠地看著,沒有靠近,她怕打擾親屬的憂傷。儘管是印度教的地盤,但並不妨礙學佛者悟道。漢娜覺得這是理解生命與死亡最好的地方。
她心裡有數,
心中的顏色與身上衣服的顏色並不完全一致,
她還沒有達到清心寡欲。
黃昏時,漢娜走進杜爾巴廣場旁邊的的庫瑪麗廟。天井裡陰冷潮溼,陽光很少照進來,和外面喧鬧的廣場完全是兩個世界。這裡住著尼泊爾的「活女神」。這些銀匠的女兒在兩三歲時,經過嚴格而神秘的程式挑選出來後便終日待在黑森森的屋子裡,露出高貴凝重卻稚氣尚存的面孔被世人朝拜,被遊客參觀。初潮來時,庫瑪麗就可以還俗了,而此前,是不可以下樓的。還俗後的庫瑪麗沒人敢娶。曾經的女神,而誰又敢娶神呢?漢娜站在天井裡,輕輕喚著:「KUMARI!KUMARI!」沙欏木窗後面依舊是寂靜和無聲。偶有當地信徒手捧鮮花靜靜地上去又靜靜地下來,漢娜是外國人,只能坐在窗下靜候。
漢娜不太明白印度教血祭的宗教涵義。一個護佑這個國家的「女神」為何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為什麼「女神生涯」要在伴隨青春到來的鮮血中終結,而又在另一個女童身上延續?即位的偶然和退位的必然,她的神力都不能決定。廟內進來了兩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由母親帶著。小男孩不知世事,掙脫母親的手嘻嘻哈哈地圍著天井瘋跑,追攆著起落的鴿子。三樓的窗戶上出現了一個紅色的身影,漢娜抬起頭,沉沉的沙欏木窗後,一個紅衣女孩,高挽花髻,粗粗的黑眼線一直長入髮鬢。小小的身影,只短短的一現,馬上又隱去了。
回到家時,月亮已經又掛在佛塔廣場的上空了。漢娜有些疲倦。不用在喇嘛廟裡上課時,她通常會進行這種遊客似的悟道。她已經54歲了。但她並不確定自己在加德滿都的修行讓她的心靈起了多大變化。她數著自己手中的念珠,這是為了不讓雜念佔據頭腦。老師說,妄想往往比死亡更具有腐蝕心靈的能力。她坐在自己的房間裡,身邊仍然是紙張和書籍。她把目光停留在遠處佛塔上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上,因為有著月光和廣場燈光的緣故,她仍能看清它們。漢娜對它做出一個微笑,淡淡的、超越世俗的,像她學會了的那樣。
所有現在活著的人,
一百年後都將死去,這就是無常。
漢娜默念道。
她能感到某種東西正試圖穿透她。
一個念頭伴隨著晨曦的隱去而漸漸來臨。
那年,她四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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