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到曼哈頓上西城的時候,對該處一無所知,只曉得每日去樓下買Pizza吃,然後支支吾吾地問老闆哪家超市物美價廉。孩子們卻比我大膽得多,總是最先發現新建的遊樂場和剛開張的冰淇淋店。我問他們最愛去哪,答案出人意料:中央公園,公共圖書館,以及牙醫診所。
為什麼是牙醫?我問。
女兒說,我喜歡搖一搖(wiggle wiggle)了。
兒子答,Dr. D送的貼紙很酷!
牙醫姓Durant,孩子們喜歡叫她Dr. D。五十歲上下,留著極短的捲髮,戴形狀誇張的耳環。她略有點胖,總是慢悠悠踱著步子走進診室,跟我們打招呼:
「你們好嗎?」
孩子們刷牙十分潦草,我經日監督卻不奏效,蛀牙就像分不了手的情侶一般,不多久便復見。我問醫生訴苦,
放手還是代勞,兩難。
醫生隔著口罩朦朦朧朧地說了一句,
做小孩也不容易呢。
最近一年女兒開始換牙,她和我小時候一樣遇到乳牙滯留的問題,俗稱「雙排牙」。每次拔牙前她都要問,
Dr. D, 今天我們還玩搖一搖嗎?
醫生說,沒錯,我知道你最喜歡了。
施麻醉時女兒紋絲不動,Dr. D就誇,「噢Ann,你將來一定能當個頂~~厲害的牙醫嘍!」她的嗓音低沉,帶著黑人特有的節奏感。
牙醫是美國最賺錢的職業之一,我們這位牙醫卻例外。她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在曼哈頓開設自己的私家診所不算難事,但她卻留在哈林區這家社區診所,給沒有醫療保險的孩子修補蛀牙。第一次見面時,她臉上露出微微驚訝的表情,哈林區不常見的亞洲面孔。
每回從116街地鐵站出來,我牽著孩子們穿過紋身店和賣大麻的糖果鋪,坐在臺階上的小青年總是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們。拐過街角的聖母瑪利亞像,這家小診所就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光潔的磨石地板,溫和的日光燈,幾位病人靜靜地坐在扶手椅上看電視烹飪節目。穿著藍上衣的醫生、護士、以及行政人員幾乎都是黑人。保安是個胖大叔,大家都叫他Mr. White。他總是站在門口跟兒子擊掌,「小傢伙!最近有沒有聽媽媽的話?」
交費處的小窗口裡坐著Ms. Johnson,她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厚厚的嘴唇上塗著豆沙色口紅,手腕總是掛著一大串鑰匙。她的口頭禪是「別擔心」。
「親愛的,別擔心,先去見醫生吧。」Ms.
Johnson 從小窗口抬起頭來,對一位抱嬰兒的病人說。這位女士似乎剛來美國不久,她很緊張,轉頭用阿拉伯語同站在身旁的大兒子說話。
在美國看病是件很嚇人的事,如果沒有醫療保險,一次感冒發燒的急診便會收到兩千美金的巨額帳單。但這家小診所由政府撥款,許多無業沒有保險的病人每次只需繳納$15美金便可就診。那些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黑人女孩,常來為她們的新生兒領取免費的退燒藥。不會講英語的新移民也喜歡來,我們常在候診室遇到說西班牙語的藍領工人,和帶著三四個孩子的敘利亞婦女。這些孩子深棕色的捲髮下長著大而亮的眼睛,坐在長椅上好奇地翻閱新學校的新課本。
發現這裡是很偶然的。有一日孩子們在附近遊樂場玩耍,我忽然想,公園的這一邊我很熟悉,是晨邊高地,哥大校園,可另一邊呢?
「黑人很多,不要去。」這是大部分中國同學給我的建議。
「哈。」
我可不認為黑人就等於打劫。它表示「超棒的塗鴉」和「比宮城良田還厲害的街頭籃球」。
二十歲那年,我拿到獎學金在UC Berkeley學習社會服務,被派到西奧克蘭一所小學校教孩子們畫畫和做手工。很快這裡成為我最喜歡去的地方。從捷運站走到學校的那段沿著生鏽的鐵絲網一直向西的大路上,有層出不窮的大膽壁畫。我喜歡學校老師頭上戴的奧克蘭A's棒球帽和他手臂上漂亮的紋身。我更喜歡男孩兒不系帶的喬丹鞋在球場上發出的尖銳摩擦聲,和女孩子們花樣百出的蓬鬆頭髮。
兩個月後,學校門口發生街頭火併,兩名四年級男孩被流彈擊中,一名死亡,一名重傷。
這就是我的第一眼美國。灣區收入最低的黑人區。
如今我穿過晨邊公園,似乎想在哈林尋找往昔的回憶。
結果它們真的還在。
十幾年後,在遠隔兩個時區的紐約,我再次看到了那種生活。
於是我們推開門,第一次走進了這家診所。
兩年來,我們幾乎認識了這裡的所有人。唯一的白人醫生Dr.F,一位長著慄色頭髮的美人,每周三義務看診。Ms. Jackson每年給女兒做兩次體檢。第一次見面那天,她摘下聽診器溫柔地說,「Ann, 你年輕的身體裡啊,住著一個老靈魂。」
這些人並不會塗鴉,也不全都喜歡打籃球。
2014年聖誕節前,孩子們需要打預防針了。我們在寒冷的街上緩緩走著,遠遠看見診所的窗戶上噴上了雪花,門廳掛滿松枝和彩色燈泡。聖誕老公公坐在正中一把搖椅上,見到我們進來,他笑眯眯地伸出手來,
「孩子們!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吶?噢呵呵!」
女兒很意外,呆呆地被牽著坐進了他懷裡。
「外面很冷對嗎小寶貝?你的小臉都紅了。噢呵呵。」老公公緊緊捂著女兒的手。那是一雙黝黑而有力的大手。
Ms. Johnson端著相機跑過來,「小甜心,我喜歡你的粉紅色大衣!和Santa一起照個相好嗎?」
女兒靦腆地點點頭,躲在老公公的白鬍子裡微微一笑。
這張立拍得,至今是她最喜歡的聖誕禮物。
她時常拿著照片說,媽媽,這個Santa是黑人——你知道嗎,我最喜歡這個Santa了。
兒子問,真的有黑人聖誕老公公嗎?是不是醫生扮的?
我說,醫生就是真正的聖誕老人呀。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每天都發禮物。
啊,孩子們恍然大悟,怪不得Dr. D每次都送我們貼紙。
我笑了,所以她是女的聖誕老人嗎?
May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