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在東京過日子,老實說,心情黯淡的時候蠻多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女性的社會地位遲遲不提高。你信不信:日本民法實際上還強迫著女性結婚以後改夫姓?而最高法院的判決都說:那不違反憲法;雖然日本憲法第二十四條表明:兩性擁有同等權利!但是,一個在社會工作的成年人,中途要改姓,種種手續會多麻煩?從護照、戶籍、居民登記、銀行戶頭、信用卡、報稅單,到公司裡的電話簿、從小學到大學的校友名單、給親朋好友寄的賀年卡檔案、現實以及虛擬的信箱等等,真是花一兩年都辦不完的。果然,很多人辦到一半就說:你們要怎麼稱呼我就怎麼稱呼我吧,反正這不是我個人的錯誤,而是日本法律對全體女性的制裁!但,到底憑什麼要制裁人口的一半啊?
尤其是安倍晉三第二次上臺以後,口頭上說著「要建設女性能活躍的社會」,實際上施行父權主義政策,叫人感到加倍黯淡。被安倍提拔的女性閣員都是「穿著裙子、網襪的老頭子」或者眼裡只有「權」字的乖乖牌;她們的價值觀跟生物學上的老頭子永遠保持一致。反之,廣大平民女性想要活躍都只有低薪的臨時工作可做,加上為孩子找託兒所都難到幾乎不可能。於是前些時,有個年輕母親在社交網絡上寫道:託兒所沒找著,日本去死吧!做母親的對國家說「去死吧!」當然不合適、不禮貌。但是,大多日本女性至少在心底下拍手喝彩了。
那位說「日本去死吧!」的年輕母親也寫道:到底為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已浪費了多少錢,還要花多少我們寶貴的稅金啊?如果有錢付給著名設計師做奧運標誌的話,何妨先蓋一蓋託兒所?說的真對。人家找不到託兒所,只好交辭呈失去一筆收入。相比之下,奧運會那麼大的國際項目,請富裕國家去舉辦不就好了嗎?儘管如此,8月中旬看了十多天的裡約熱內盧奧運會,我的心情好了許多,能夠對未來抱希望了,但願那年輕母親也一樣。
心情好,直接的原因是這次奧運會日本隊贏得的獎牌空前多。特別是女性選手獲得的成績叫人刮目相看。遊泳的金藤理繪,摔角的登坂繪莉、伊調馨、川井梨紗子、土性沙羅,柔道的田知本遙,羽毛球女雙的高橋禮華、松友美佐紀,紛紛贏得了金牌。當女子摔角的吉田沙保裡未能連續第四次贏得金牌而成為第二名的時候,大夥看到她的眼淚就齊聲說:不用哭了,你的銀牌比金牌還有價值。因為有她做先驅,年輕一代的運動員才有具體的奮鬥目標。而想想日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傾向,女子摔角選手克服的社會偏見和冷諷熱嘲肯定很不小。
記得十多年前,日本報紙的一個專欄拿一位具體選手的姓名寫道:重量級的女選手,即使贏了都不好看。寫專欄的是該報的名記者,平時以文筆幽默聞名,然而一談到女性話題就露出男性中心主義的馬腳,或者該說豬腳。好在那次有多名讀者給報社打電話投訴,逼迫該記者公開道歉。他那種說法也許曾經被社會接受,但肯定阻止了日本女性在各方面發揮能力。2012年,包括倫敦奧運會代表在內的十五名女子柔道選手聯名向日本奧運委員會控訴:代表隊的男性教練重複地向她們施暴,並且時常對她們有辱罵為豬等騷擾行為。全日本柔道聯盟方面最初不理解問題的嚴重性,後來受到來自各方面包括國際柔道聯盟的嚴厲批判以後,才叫該教練辭職。在日本被譽為「女姿三四郎」的山口香筑波大學副教授,箇中起的協調作用非常大。她是首爾奧運會的女子柔道銅牌獲得者,翌年畢業於筑波大學體育系碩士課程,自2011年起擔任日本奧運委員會理事。山口在文武兩方面突出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加上她很會保持良好的形象。這些年,對女足的澤穗希、摔角的濱口京子和吉田沙保裡等優秀的女性運動員,日本媒體以及廣大社會逐漸不敢拿她們的外貌開不客氣的玩笑等,多多少少歸功於山口等運動界「學姐」的努力。
當地時間2016年8月18日,巴西裡約熱內盧,2016裡約奧運會女子自由式摔跤53公斤級,此前比賽的最大熱門,奧運會三冠王吉田沙保裡不敵美國選手錯失四連冠,失聲痛哭。 東方IC 圖
現年三十三歲的吉田沙保裡從2001年起,連續一百十九次贏得比賽。這次她在裡約失敗以後,幾個評論員異口同聲地指出:本來不應該叫她擔任「日本選手團主將」的。日本運動界有個不祥的傳說:誰當上「主將」誰就不能贏。雅典奧運會時候的井上康生、北京奧運會時候的鈴木桂治,都有贏得柔道金牌的實力,然而當上了「主將」以後,身體、精神、時間等各方面的壓力都大了,結果最後均沒拿到任何獎牌。於是這次裡約奧運會之前,不同運動項目的團隊之間,把「主將」的位置推來推去,到了開幕前一個月,才由世上說「靈長類最強」的吉田接任。誰料到,三十三歲的大小姐在裡約失敗以後,向著電視鏡頭邊嚎啕邊說:這樣子,去世的爸爸要罵我了。那鏡頭叫人覺得:以後不需要什麼「主將」了吧?
日本運動界是日本社會的縮影,有的是不合理的傳統、不合理的習俗,只有年輕一代方有可能改變,而其中一定有女性要扮演的角色。例如:2012年女子柔道選手鼓起勇氣揭發了教練的暴力和騷擾以後,日本柔道界的文化被迫改變;這次在新一代教練井上康生的指導下,男女各級的選手都顯得很放鬆,每個人臉上都是笑容,結果贏得了總共十二枚獎牌。可見,過去那般有軍國主義味道的指導方法,早就不合時宜了。所以,在東京酷熱的夏日,看著裡約奧運會的報導,我覺得:既然年輕一代改變了日本運動界,也許他們也可以改變日本的政治文化,甚至改變整個日本社會。聽說:這次日本政府撥款在裡約熱內盧建設了本國選手能夠安心練習、沐浴、吃飯的選手中心,對最後的成績顯然起了作用。若是這樣,為奧運花的錢也不全是白花的。問題似乎在於:能蓋運動員中心,為什麼不能蓋託兒所?哎,日本政界也顯然需要幾個「女姿三四郎」呢。
本文刊於《東方早報上海書評》第395期,2016年8月28日出版。
微博:@東方早報上海書評
郵箱:shanghaishuping@qq.com
微信公號:shanghaishuping
微信公號二維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