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舞起源於貼面舞,舞池中的男女下身敏感部位緊密接觸,上下左右反覆摩擦,形同砂輪打磨物件,顧名思義曰砂舞。
砂舞分為正規砂舞和終極砂舞。正規砂舞的舞女一般接受對方撫摸上半身,部分舞女可以摸下半身。終極砂舞則相當混亂,裡面部分舞女除提供撫摸服務外,還會提供其它特殊服務。服務甚至就在舞池裡進行。場面十分混亂和刺激。
陪男人跳砂舞的女人,簡稱砂女。而這個故事的女主角萬人迷就是眾多砂女中的一位。
跳砂舞的女人
一
砂女陪跳收費,論曲算,別的砂女一曲五塊,萬人迷,十塊。這裡的跳,相擁的那點文明被舞哥們用錢磨滅了。舞哥們抱著要貼緊,手還不講規矩。不過,只要不再過分,砂女一般都認。因為雙方都看作是生意。砂女也自我安慰,男人找錢靠力氣,我們靠身子,怕啥子怕,肉,摸不蝕。
砂女都化妝,濃得不怕掉粉。萬人迷不化,淡妝也不化,素顏舞場。一個女人,長怎麼樣,不用緊看,更不消說眼光有毒的舞哥。別的砂女,便宜一半,屁股還貼冷板凳,萬人迷貴一倍,曲曲不落空,舞哥等她還排輪子。
萬人迷來自哪裡,本來不值一提,由於鶴立雞群,就值了。從她來自的巫山大山裡,蜿蜒有一條河,叫巫河,巫河有巫術,能將秀美風光化入一川流水,印上沿河妹子的臉盤。這方妹子,個個水色好,粉嫩。巫河,從萬人迷家門前流過,近水樓臺的女子,整個身子,滋潤得山嬌水柔,該凸的,該翹的,都恰到好處。
萬人迷不是真名字,是舞哥們迷她,送她的美名。
人怕出名,豬怕壯。萬人迷不怕出名,出了名,才有人迷,才巴不得哩。她只怕人纏。被人迷,是討人喜歡;被人纏,是討自己厭。偏偏就有人纏,纏她的叫牛滾龍。牛滾龍是這一帶出名的爛人。爛人,不是人身上肉爛,是德性爛。例如,牛滾龍每回來,跳三曲,只拿一麴錢,兩曲白跳。咬他屁股臭,啃他腦殼硬,萬人迷拿他沒辦法。不過,牛滾龍的跳,又不同於那些舞哥,那些舞哥身上刷了膠水,挨著就粘上。他抱萬人迷很紳士,相擁的距離,一拳,跳國標,卻夾生。這種白跳和很紳士,回數一多,很傷萬人迷腦筋。拒絕,他拿了錢,且紳士;不拒絕,兩曲遭白跳,誤生意。又不知如何打發這瘟喪。
考慮再三,萬人迷將這傷腦筋,告訴了守門收票的王十塊。
王是十塊的姓,十塊卻不是名,十塊是外號,緣於他日常消費,不超10塊。這是他進廠當學徒開始養成的。10塊在他當時月工資中佔很大的比例,既然這樣,為啥要一次把它用出去。他喜歡將錢存銀行,像小孩在沙河壩田壘沙塔,壘得越高越有成就感。這成就感,反映在他對銀行存摺數字上的喜愛。都說,錢在他手上,能捏出水,是母狗逼,只進不出。朋友勸他,錢不用,留來做啥子,到兩腳一伸,人上了天堂,錢卻在銀行,帶不去,帶去也不流通。王十塊聽了,從不爭論,一笑置之,認為那是那些不懂得錢金貴的愚蠢之見,並斷定,這些人遲早要倒錢的黴。這消費觀不僅管自己,還卡老婆。且不說買甚麼大的,一斤白菜,也報帳。若哪筆超了,他人要蔫半天,覺得日子也斷了鏈。兩口子為錢,嘴仗不少打,感情像鋼絲,繃得又硬又緊。
王十塊原是水管制造廠翻砂工,廠子前年垮了,老婆因他德性,又失業,帶起四歲的兒子,打了脫離。那天,老婆牽起兒子,陌生人一樣,從他身邊離去,兒子不知情,不願走,回頭喊爸爸。
就是兒子的那聲呼喊,喚醒了王十塊的意識,他回頭看到了自己的失敗,是自己倒了錢的黴。他人還活在人間,命運卻跌落到了地獄,在銀行的錢,被老婆分走了一大半。他得到的是,人財兩空。這天,王十塊哭了,哭得非常痛心。
他過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經人介紹,替代了大浪淘守門收票的。以前是個殘疾人——駝背,又矮小——遭一些舞哥欺負,逃票。王十塊牛高馬大,隔衣服也顯出胸脯肉,且聲如洪鐘,吼一聲,能駭哭膽小的娃兒。
本來,舞哥過了收票關,進場鬧出點動靜,王十塊管不著。萬人迷是砂女,王十塊是門神,一個在裡,一個在外,中間隔道門檻,對裡邊的事,王十塊手短。哪知前不久,萬人迷認了王十塊乾哥哥,王十塊的手,就變長了。
待人進完場,王十塊愛坐門邊吃瓜子,一顆丟進嘴,牙一碰,殼是殼,仁是仁,然後一聲噗,殼飛出去,貼對面牆壁上。一場舞下來,牆上瓜子殼,一巴掌厚。王十塊吃瓜子,不為香嘴,不為混時間,是將腦殼裡的舊貨,翻箱倒櫃拿出來,一件件擺在太陽底下曬,看哪些發了黴。比如,人說自己財,卻為家,既為家,為啥老婆還打脫離;要是老婆錯,為啥又走得理直氣壯?這些陳年舊貨,曬是曬了,但沒一件曬出個好樣子,先有好黴,還有好黴,越這樣,越要曬。吃瓜子就成了習慣。
說也巧,萬人迷也喜歡瓜子。這不為口福,怪她,砂女有個千金命,受不了舞哥們的德性。生意又不得不做,每場總要出來躲一陣,坐王十塊旁邊,從王十塊袋子裡抓過一把瓜子。
她也有那套吃的本事。瓜子一進嘴,兩人開始比賽,一顆一顆往嘴裡丟,快時,瓜子殼像暴雨前的蛾子,從兩人嘴裡飛出去,撞對面牆上,不一會,牆面壘起個馬蜂窩。一把瓜子吃完,速度不相上下,兩人會心一笑。這時,王十塊不少會問,錢找夠啦?萬人迷哪次都一字不變,回答,錢,輩子找不夠,是煩那些騷棒。
這話表明她心境,但叫王十塊接不上嘴。他一想到她被人抱,就要將脫離的老婆拿來比。又想,既然這樣,何苦當砂女。這只是心裡話。冷場一陣,兩人另找話題,拿舞哥現俗相說笑。說起這些,萬人迷不羞澀,很自然,可笑時,王十塊未笑,她倒先笑,笑得臉開一朵花。
三五幾回,王十塊對她關照,打個招呼的,自然比對別的砂女多。
本地人欺生,牛滾龍是例子。萬人迷一直想找靠山,讓日子好過些。找靠山,萬人迷定了兩根槓子,一要靠山穩,二要自己不吃虧。
她曾打老闆的主意。還沒容她開口,老闆先找了她。對她說,萬人迷,當我的小,今後保證罩住你。
萬人迷沒答應,靠山倒穩,是被第二根槓子撐開了。好得,老闆不缺女人。
萬人迷退而求其次,找王十塊。王十塊只是一門柱子,不是靠山的料。萬人迷沒多想,看中他是本地人、壯實、聲音大,更主要的,跟他有話說,還能比賽吃瓜子。比賽吃瓜子,是她最感到踏實的時候,像累了、困了,王十塊給她送來躺椅。其實,王十塊就是躺椅,她真想躺上面眯一覺。
一次比賽結束,萬人迷拉住王十塊手,幫他拍瓜子屑,認真說,十塊,讓我認你乾哥哥吧。說著,望著他,甜蜜蜜叫了聲哥哥。叫時,雙眼浸起淚花花。
同是天涯斷腸人。王十塊的腸子像翻上來把胃把把纏住了,胸口一陣悸動,隨即酸和甜上湧,衝腦門子發脹,就脆脆聲聲答應了。
萬人迷告了牛滾龍的狀,王十塊沒多說,只給她一句話,這事,你就不用管了。
告狀第二天,牛滾龍又白跳兩曲,心滿意足離開了大浪淘。
王十塊將守門拜託人,跟至一條背街,兩步衝上去,抓住牛滾龍就出手。打完,丟下話,狗日的,聽著,再纏萬人迷,纏一回,老子打一回。
王十塊有氣,且大,不僅為萬人迷,也為自己。牛滾龍時常混票,門神當然要管,他卻當眾耍痞,每次花樣翻新,搞得進場秩序一團遭。老闆怕因小失大,對王十塊說,算了,場子不怕多他一個。連這種小鬼都擋不住,算哪一方的門神?相當於,牛滾龍不管你秦叔寶,還是尉遲恭,一把從門上扯下來,兩下撕得稀巴爛,隨手就丟進了垃圾箱。這個面子,王十塊輸不起,終於等來了機會。王十塊的心很狠,手還是長了眼睛,拳頭盡往肉多的地方落。牛滾龍疼是疼,借勢蜷在地上爬不起來,反嚇了王十塊,以為打著了要害。他沒跑,把牛滾龍背去醫院,丟在了門診部。
驚動了醫院,報了警,王十塊被拘留七天。老闆念他義氣,幫他賠了醫藥錢,但怕牽連,開銷了他。
萬人迷原想駭一下牛滾龍,沒想王十塊會出手,牛滾龍住醫院不說,王十塊工作除脫,還進了派出所。萬人迷很後悔,早知如此,不如自己吃虧。又覺得欠了王十塊。
王十塊拘留的第二天,萬人迷去看他,帶去一袋五香瓜子。瓜子不能直接送進去。見面,對他說,給你帶來瓜子,恁大一袋。用手一比。
王十塊說,恁大一袋,七天夠吃了,有混的了。
兩人你言我語,說起瓜子,忘卻別的事。別的事,可能此刻不好說,便各自留心裡。
離開時,為彌補歉意,萬人迷摸出自己前些年照片,送給王十塊,覺得這方式是最好感激。又說,等你出來跳舞喲。
七天,王十塊不是靠瓜子混過的,是照片上的萬人迷。
拘留一解除,王十塊迫不及待去了大浪淘。他想見萬人迷,從未有過的想。
萬人迷見了他,也拉手不放,似有說不完的話。她拒絕了別的舞哥,要陪王十塊。
王十塊說,不不不,找錢重要,過一陣,我拿錢,跳一曲。
萬人迷更感動得不得了,對王十塊的好,不知如何謝,左思右想,決定,只要他來,收場這曲,不要錢,送他。她把這告訴王十塊,王十塊欣然接受。
第一次這曲,萬人迷主動請,王十塊還靦腆,不好意思。對這不要錢的一跳,再抱緊,王十塊就覺得是欺負人了,便距一拳。
從此,每隔一兩天,王十塊來一回,花錢,只跳一曲,再等,不要錢的一曲。認幹兄妹,是句話,跟現實不劃等號,花錢一曲,抱緊,不受影響。不跳時,王十塊坐角落裡,五大三粗,像頭荒野裡的狗熊,眼珠子像電筒在幽暗中發光,跟著萬人迷轉。萬人迷遇不拿錢或少拿的,王十塊必上前,打抱不平。那些人認他,他出面,就不賴了。
這天,王十塊終於等來送的一跳,音樂一起,萬人迷上前,伸手請他。場面暗,看不清,王十塊照例紳士一笑,隨音樂,相隔一拳起舞。這次,萬人迷主動,用胸脯填滿了那一拳,又貼耳朵說,十塊,今天你幸運喲。
王十塊問,為啥?
萬人迷說,你十八的一個,曉得麼,十八,要發喲!
怕他等久了,萬人迷說好話安慰。本來,這話王十塊愛聽,可是此刻,王十塊高興不起來,反而心裡酸溜溜。就是說,他之前,已有十七個舞哥,抱過她。具體說,認了乾哥哥,她被人抱,也不酸溜溜,豈止不酸,還幻想是自己抱她。自拘留出來後,再見,內心便有了這種化學反應。
這句話,沒讓王十塊高興,就像比賽完吃瓜子,她的回答,叫他無法接。更主要,他心裡有句不想說又不得不說的話梗著。直到曲子要完,才開口說,有件事,跟你說。
萬人迷問,啥子事,神經兮兮的?
王十塊說,有人,想要跟你跳兩步。
萬人迷又問,哪個,跳過麼?
王十塊說,一個朋友,沒來過。
萬人迷耳語說,跟我跳,還要你來說!
二
說的朋友,叫革知,水管制造廠同事,技術科工程師。
革知——綽號——追根溯源,要回到文革。那時,革知坐不改姓,行不改名,還叫張長壽。
張長壽技校分來第一天,科裡迎新,同事拍手,要他講話。他站起來,給牆上毛澤東像一鞠躬,念萬歲,再鞠躬,再念萬歲,三鞠躬,再念萬萬歲。然後,轉身給大家鞠躬,張口說,我們革命知識分子……他,太激動,太緊張,開了頭,接不出下句。大家打起哈哈,笑結束了迎新會。
後來,大家曉得了他要求上進,平時說話,不出三句,就會帶出革命知識分子來。這是他的口頭禪。
剛進廠,張長壽住單身宿舍,難得個星期天,大家都睡懶覺,他居然不睡,麻麻亮就爬起來,去給廁所做清潔。他不怕臭,不嫌髒,男女廁所,全做。掃地面,衝水,蹲坑撒石灰。這讓大家特別感動,每次出恭,很舒心。求上進的張長壽,領導不認可,共青團也沒得加入,家庭出身,不好。一個人,做件好事,不難,難在每個星期天,把睡懶覺的舒服都貢獻出來,去打掃廁所。張長壽做的好事,得到大家認可。大家認可,於他上進卻不管半點用,便口頭安慰他,送其光榮稱號,革命知識分子,簡稱革知。
本來,王十塊跟革知,兩類人,不搭界。王十塊工人,蹲翻砂車間,跟澆鑄打交道;革知老技術員,坐辦公室,拉計算尺,又長一輩。可是,垮了的廠子,成就了他倆同類型——失業人員。失業,也不非得要一起混,但他倆,又有個共同嗜好——坐茶館——喝七星崗壩壩茶。這兩點,就讓他倆搭上了界。
壩壩茶,不是茶葉名,是茶座設於空壩子上。重慶人分得很清,進茶館,稱坐;坐壩壩上,叫喝。喝壩壩茶,空氣好,經濟實惠。喝茶,並不是真為解渴,茶水是媒子,茶友靠它聚攏擺龍門陣,寄託空虛又不空虛的精神。
喝壩壩茶的分群,熟人,老鄉,朋友,生意人,同事,各扯各的圈子。王十塊跟革知,是同事,自然圈一起。
茶館裡的龍門陣,話題多變,且當不得真。但又每每如是,眾多話題終歸要繞成一個話題,就像萬水歸流,那就是女人。
一議女人,王十塊就嘴短,老婆都守不住,再牛高馬大,在茶友面前也矮一截。
這天,王十塊又到茶館,話題正歸流,茶友議得展勁,說的聽的都眉飛色舞。王十塊勾起腦殼,稍無聲息找位置坐下,生怕有人注意到他。話題,半天又不變。王十塊先忍,後忍不住,內心有種衝動,想參言。這衝動,從未有過,整張臉被衝得變形——眉毛往下掉,眼睛不住地眨,兩個鼻孔像翅膀一樣扇動,嘴角扯上扯下——整張臉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終於,他情不自禁,從內衣口袋摸出萬人迷照片,手打抖地示予茶友。
茶友接過,看後往下傳,像擊鼓傳花。傳時,誰也沒吭聲,表情上看,無疑很讚賞。人,本身漂亮,照得也漂亮。穿白底藍碎花連衣裙,系黑緞腰帶,斜挽蝴蝶結,胸前一綹長發,站柳樹下,右手輕拈發嫩芽的枝條,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照片上,她眼睛,清澈,像身後那汪池溏。她望著照相機笑,也望著看的人笑,笑得很甜,很純,極富傳染性,把笑容留在了每個傳照片的人臉上。
照片,傳完一圈,重回王十塊手裡,他慎重放進內衣口袋。議論發出。不知哪個,最先一句問,是跟你龜兒子,介紹的女朋友麼?
茶友都曉得,王十塊現在寡人一個。王十塊不置可否,似乎默認。有人評價說,你娃傻兒有傻福,這妹兒好靚喲。
妹兒,重慶人呼年輕女子,屬中性。當然,要看言者的語氣。這語氣很正。
又有人接話,還嫩哩。
這語氣也正。
王十塊不答。答不答,不重要,問者也是一種看法而已。重要的是,王十塊居然拋出了大眾話題,還拿出照片作實證,引起了大家的興趣,吊起了眾人的胃口。這就很讓王十塊滿足。他抬起頭,回到了真正高度。
後來,又不知哪個,插一句,語氣有點猶豫,這妹兒,好像是大浪淘的砂女?
說到大浪淘,說到砂女,那一聲妹兒,就少了先前的正,帶出了點兒輕佻。
為啥子?無須解釋,在場的都懂。
沉默,像個罩子,兜頭一下蓋住茶友,叫他們不知所措,像空中落下了竹板子,打在了他們身上。
那人說的是好像,好像不等於確切。於是眾人望向在座的另個人,他喜歡去大浪淘。
在眾目逼視之下,那人愧疚地望一眼王十塊,緩而輕地點了頭。這緩而輕,卻疾速和沉重,一下子把茶友們再次打入了沉默。這是真沉默。又還有,許多問題又冒出來。比如,他跟這砂女,是啥子關係,照片,怎麼到他手裡,他拿出示眾,是啥意思,等等。這些,都想要搞懂。要搞懂,似又有難度。雖說,平常無話不說,但事關敏感,又當事人在場,都難啟齒。
這次談女人,談得很不盡興,茶友都很掃興,半天無法再續話。恰好到吃中飯,大家趁機陸續離去。
革知沒走,等剩王十塊個人,就坐過來。他有些害羞,坐旁邊扭捏。王十塊問,有事?
革知語氣慢,試探性說,可否把照片,再讓我看看?
王十塊疑惑,不太情願,還是拿了出來。
革知看很仔細,連連說,真年輕。
接著,又有些礙口說,可否……引見引見?
王十塊收回照片,放好,不太明白革知意思,問,引見,怎麼引見?
革知說,就是介紹,說我想請她……跳舞,怎麼說呢,圓舞曲,倫巴,四步,兩步……
王十塊對此說法,更難理解,說,跳啥子,跳幾步,你只管去找她,她不就是個砂女?
革知說,你無須冒火嘛,我並未說她砂女,只是覺得,引見,正經些。
對砂女,講正經,這話像一坨生鐵,壓得王十塊沉重,放腳下,半天也踩不爛,只得理解是知識分子,窮酸。革知是老技術員,廠臨垮之前,照顧,評上工程師,茶友中,文化最高。因此他言行,一直受看重。面對這些因素,王十塊不好推辭,便含含混混答應。於是,才有他跟萬人迷提起的事。
這天下午,王十塊帶革知去大浪淘,等輪子排攏,王十塊沒跳,把革知引見給萬人迷。
舞廳裡很暗,臉貼臉也朦朦朧朧。這種地方,在革知眼裡,簡直一個黑暗舊社會,叫他膽怯,且畏縮。儘管昏暗,站萬人迷面前,仍覺有譏笑目光落身上,渾身燥熱。他對萬人迷說,我不跳,也不會跳,跟你擺龍門陣,按曲付錢,分文不少。
萬人迷笑說,難怪,要王十塊介紹。
引見完的王十塊,一轉身,後悔,都成皮條客了,又嘗到了那股酸。影影綽綽看見,音樂聲中,革知沒抱萬人迷,跟她在說話,又朝舞廳外走去。進場找砂女,拿錢又不跳,把錢拿來打水漂。革知行徑,王十塊更猜不透,想跟去看究竟。又覺不妥,在這場合,心理還玩變態,肯定遭人戳背脊骨,就又像黑狗熊,坐看別的舞哥跳。
萬人迷把革知帶到後面露天陽臺。
這裡,音響聲小,像酒吧背景音樂,充滿溫情。站在鐵鏽欄杆前,萬人迷不嫌髒,雙手撐欄杆,眼望前方,滿不在乎,等說話。
到光天白日下,革知更不自在,好像藏有的邪念,給天色暴露了。原本以為,見面是件簡單事,哪知一見面,心頭又多了東西,一時還不知從何說起。
萬人迷見革知,純粹一老人,見面還不好意思,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青勾子娃娃。想來認識,還要王十塊介紹,很滑稽,也覺好玩。她一望他,就莫名其妙想笑。但她壓制住想笑,提醒他,不要久了,錢,按曲算喲。
見她開口,革知便有了話說,妹兒,不姓萬吧?
萬人迷說,就姓萬。
革知說,像你們,會用真名?
萬人迷說,大哥,你懂,為啥還問。
革知想想,也是。又問,你是哪裡人?
萬人迷說,查戶口?
革知說,不,妹兒,想知道。
萬人迷說,是哪裡的重要麼?
革知一愣,說,不重要,不重要,是想問你,為啥不回家,在這當砂女。
革知為自己急就的措辭,有些難為情。他原本不想稱砂女,說舞女,又覺太直接,怕她生氣,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砂女,隱諱,茶友都這樣稱。
萬人迷沒生氣,還有了興趣,問,那你說,該幹啥子去?
革知又一愣,她會反問,馬上答不上來,哼哼兩聲才說,幹的事多嘛,例如當服務員,例如當保姆……
萬人迷打斷了革知的例如,說,你認為,這些才叫是人,我們不是人?
革知說,我沒這麼說,也沒這意思,一個女子,當砂女,不好,還要做……那些事,更不好。
萬人迷說,你曉得,我們會做哪些事?你做過?
革知又一愣。從開始,被她一問一跟鬥,反倒像受訓。其實,跟她說這些,不是本意,本意,他只想來看看她。說這些,是心裡一時多出的東西。
這時,一曲完了。萬人迷說,大哥,可惜了時間,時間拿來說了空話。
革知說,再讓它放一曲,錢,照拿。
萬人迷說,大哥,這種錢,我不找,累得很,上麴錢給我,擺龍門陣,你另找人。
革知說,王十塊給我講過,規矩,我遵守,一曲十塊,會拿。
找這種錢,身不累,心累,萬人迷不習慣。更受一種困惑,這位老人,跟那些舞哥不同,不講身子舒服,只圖嘴巴痛快。就說,為啥要這樣?跟我去跳,那才安逸。
革知說,我先有過表態,不會跳。
萬人迷目光不閃,盯革知,問,大哥,怕是新把戲吧,逗我耍?
革知忙聲明,不不,妹兒,千萬別誤會,我不是那種人,在王十塊那裡,見過你照片,像我女兒,五年前,她離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她媽氣病了,現未全愈,我是想來看看你。
革知從身上摸出一張照片,遞給萬人迷。萬人迷被照片上的女子怔住了,簡直就是讀鎮中時的她。
這是革知女兒讀書時的登記照。
女兒小名叫蟲蟲。蟲蟲讀書沒天分,且不刻苦,成績上不去,那年大考,名落孫山。革知讀書年代,講出身,要根正苗紅。解放前,爺爺當過什麼股長,供事老家縣政府。這先天的汙點,害他只讀了技校。現在,讀書不講出身了,期望寄蟲蟲,卻期望落了空,革知埋怨蟲蟲。蟲蟲自覺丟了大臉,悶家裡不出門。閉門不為思過,認為是老天爺對她不公,要跟老天爺鬥氣。
最後,老倆口妥協了,說,沒考上,算啦,拿錢讀,一樣。
蟲蟲願受活罪,偏認為不一樣,誰都勸不聽,老倆口沒少急。
一天下班回來,蟲蟲不在,出門了。老倆口高興,覺得女兒終於悟醒了。老婆煮飯,做蟲蟲摯愛——水煮魚。開飯時間,蟲蟲,左等不回來,右等不回來。在她書桌上,發現一紙條,上面寫著:爸爸媽媽,女兒不爭氣,走了,不要找我,下輩子再報答。你們的蟲蟲。
老倆口慌了,報案,登報,電視尋人,街上貼啟事,能想到的方式試遍,蟲蟲仍沒回來。
朝天門下遊,有一唐家沱,「水大棒」(水屍)集散地,老倆口在此守候三天,認過幾具,都不是蟲蟲。
蟲蟲,如石子沉江。又不是石子,石子沉江底還在,簡直就一滴水,融進了江裡。世上路,千萬條,一條一活法,不該給女兒壓力,釀成這悲劇。老倆口深悔莫及,但日子又不能重過。
老婆一氣倒下,嚴重時,住院,幾經搶救。三個月後出院,卻愛在半夜醒來,大聲哭喊,蟲蟲在門外,著單衣受冷,速送衣服。開始,革知信以為真,直撲門外,門外,鬼影沒一個。如是幾次,革知才明白,不是她夢囈,是她腦子出了問題。老婆是百貨公司售貨員,便提前退了休。
這是五年前的事。革知也落下毛病,見年輕女子,兩眼就放電。放電不是迷色,是浮現蟲蟲幻影。那天,在茶館見萬人迷照片,就兩眼放電,蟲蟲像貼在了照片上,總看總像,於是要王十塊引見。
事情又朝了另個方向發展,先前的滑稽好玩中,又冒出一絲讓人辛酸的東西。萬人迷還照片時,無意識望了一下天,天,好像突然暗了一下。她收了臉上的無所謂,再不敢望革知,像自語,說,是像,但我不是你女兒。
革知垂頭,兩眼包起淚水,一臉悲戚。
萬人迷,不是蟲蟲,革知非見面才明白,是他看照片冷靜後,就覺得的。要王十塊引見,是那毛病作怪。引見不為跳舞,想跟照片上女子見面,是為心裡那份苦找消解的出口。現在出口找到,苦沒消解不說,又多了為萬人迷淪落風塵惋惜,因為她身上折射出蟲蟲可憐的影子。這一來,舊愁未消,又添新愁。
音響再響起,雙方已找不到話說,再說,就多餘了。革知從身上,摸出十元鈔票,兩張,遞給萬人迷,說,耽誤你了,兩曲。
萬人迷猶豫,伸手抽走一張,說,只收一曲,這曲,不收你的。
三
這天,牛滾龍抱著萬人迷跳夾生國標。牛滾龍挨了打,還是要來大浪淘。來大浪淘是捨不得萬人迷,不過學乖了,跳幾曲,拿幾曲,口袋不硬,又不敢多跳,頂多三曲。
這時萬人迷衣包裡手機震動,萬人迷騰出只手,掏出看來電。不熟的,放回去,繼續跳,不誤生意;熟的,一曲跳完再打過去。這次一看,是邱大的機號,她推開牛滾龍,說,對不起,我要接電話。
於是,去外面接電話。
邱大——萬人迷的哥哥。邱,才是萬人迷真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是,邱大要來找她。
邱大在浙江義烏打工,在一家私營小商品製作廠開衝床,衝壓髮夾。
邱大開衝床愛聯想,髮夾批發到重慶,妹妹買來別頭上,頭頂生光。頓時握搖柄的手,便感到了妹妹頭髮的柔軟和溫度,仿佛妹妹陪在了身旁。每每想到此,打工不僅找錢,且具有了親情意義,幹起活兒來,渾身是力氣。
他的勞動,被老闆瞧上。老闆喜歡給他賣命的工人,就用擺得上檯面的話號召,要工友向他學習,學習他的敬業精神。第一年,他評為優秀,從老闆手裡接過獎狀,一個裝有五百元的信封。這一來,他更不要命了,連續三年,從老闆手裡接過獎狀和信封,另外,照片貼上大門口的光榮榜。這些,是他跟妹妹通電話最愛炫耀的。
哪知,老闆愛好輪盤賭,一次輸光老本,廠子盤給別人。新老闆不愛髮夾,愛胸罩,雖是女人身上物,畢竟兩不關聯,且有自己生產線,原廠優秀與不優秀的,統統請出大門。
在外三年,按說,邱大該回老家。可是在經濟發達地區闖過的,再回窮地方,輸不起心理和臉面。邱大想到投靠妹妹。多次電話裡聽出,妹妹是一家企業員工。投靠,有兩點便利,一是,重慶離家近;二是,重慶城有妹妹。邱大告訴萬人迷,他們廠跨了,準備回重慶發展,在重慶,有她這顆釘釘,靠她這顆釘釘,他好掛上去。他已買好火車票,三天後下午,三點左右到重慶北站,要她去接,他對重慶是睜睛瞎。
電話一接,萬人迷心裡堆起一團亂麻。回到舞場,牛滾龍還在等她,要重跳,補回打電話的時間。
工廠垮臺,哥哥回來,很正常,不回老家,來重慶發展,也很正常。但在正常之中,卻潛藏了可怕,哥哥把她當成了釘釘,要把命運掛在釘釘上。哥哥不知道,妹妹的企業——大浪淘——根本不是企業,是連燈光都昏昏暗的舞廳;更不知道,妹妹職業——砂女。釘釘不成其為釘釘,哥哥把命運往上一掛,還不摔下來成個稀巴爛?萬人迷想到這,心就堵得慌,就想哭。她哭,哭自己不爭氣,當了砂女;更哭,哥哥很愛她。
萬人迷該上學讀書這年,邱大讀鎮初級中學三年級,幾次全年級摸底,他都一騎絕塵,考縣中,鐵板釘釘。考試這天,出乎人們意外,邱大沒進考場,一早,趕著家的黑山羊,上了後山坡。
上學到現在,家裡為他背一身債,若妹妹也上,雪上加霜。上學路,長且窄,只容兄妹其中一個走。於是,他把路騰出來,讓給妹妹,自己去走羊腸小道。
那時萬人迷小,上學頭些天,還怪哥哥不送她,妹妹沒得羊重要。待她讀書兩年,漸漸懂事,知曉哥哥苦心,她哭了,自己不要上,要哥哥上。哥哥安慰她,一個女子,不讀書,一輩子都走不出去,嫁也只能嫁山裡。這話,萬人迷裝進心裡,記憶猶新。
小學在鎮上,到學校,十餘裡山路,要過一條河,河叫跳礅河。河名大,實則一條山溪,幾方石礅,埋河道中,過往行人踩著,三兩步便跳過。萬人迷讀二年級一夏天,放學回家,遇大暴雨,待到河邊,爆發山洪,湍急,渾濁,湧過跳礅石,譁譁譁,聲傳許遠。萬人迷急想過河,跨上跳礅石,兩步邁至河心。平時,跨步就過,突然變寬,濁浪衝擊,掀起漩渦。站跳礅石上,漩渦像蛇,纏繞她,卷裹她,往水裡拉,要吞噬她。牢牢的跳礅石好像變鬆動,在腳下晃。她再不敢邁步,感覺要掉河裡,被捲走。她駭得又哭又叫,四野杳無一人。顫顫巍巍,又過了半個時辰,山水陡漲,已淹至她大腿。
她正絕望,見哥哥遠處跑來,邊跑邊喊叫。見哥哥快到河邊,她體力已不支,跌進濁流……哥哥把她救起,在哥哥懷中,睜開第一眼,見哥哥眼神驚魂未定。這眼神,記憶猶新。
是記憶猶新的話和眼神,叫萬人迷不敢見哥哥。
不敢見,就不見,藉故離開,說被企業炒了,或說炒了企業,要找理由,張口即是。她初中畢業,哥哥才結婚,嫂子懷起後,哥哥去沿海打工。現在,哥哥失業,投奔她,即使理由再好找,也不能找,也不能離走,不能叫哥哥失望。
當天下午,整個晚上,萬人迷想得頭大,沒想出應對之策。
砂女,出了舞場,互相不打招呼,基本不往來,誰也瞧不起誰。有兩個,跟萬人迷能擺龍門陣,泛泛之交,不能交心。她們又能有什麼好主意?她們的見識、經驗和能力,合起來,等於過河泥菩薩。其中一個,看出萬人迷有事,不願說,就勸她,去找張瞎子。
張瞎子,大浪淘右邊街角算命的,面前地上,鋪一紙,鵝卵石壓四角,上面寫著:神算子張瞎子,測算人生,趨吉避兇。張瞎子不瞎,只昏花,戴墨鏡,裝神秘。
大浪淘砂女,多半去找過,聽他嘴上蓮花朵朵開,自己苦瓜照樣苦瓜。但她們遇事,還是去找他,找他不為躲事,只求兩句安慰,心頭好過。
萬人迷來到張瞎子跟前,張瞎子坐得矮,揚起墨鏡臉,問她,算命?
萬人迷,嗯一聲。
張瞎子說,是大浪淘的?
萬人迷說,你曉得?看得見?
張瞎子說,看得見,還叫神算子。
張瞎子又說,聽聲音,就你沒來過。算啥子,錢財、婚姻、事業?
找他算啥子,萬人迷說不清。不是說不清,是不好說,何況,求個算命的。哥哥來重慶,屬哪檔子事,錢財、婚姻、事業?都不沾邊。萬人迷心又亂了,比來前還亂。她一咬嘴唇,轉身離去。
張瞎子越過墨鏡,看著萬人迷背影咕噥說,還是沒找到她的錢。
第二天下午,大浪淘又開場,幾個舞哥,都遭萬人迷拒絕。哥哥來,就在後天,亂糟糟心緒沒收拾歸一,淡了找錢的心。她急切想見王十塊,前思後想,不能跟別人說的,只有跟他講,他能解開這個結。
音樂響過幾曲,王十塊沒現身。場場來跳,破王十塊消費觀,中間只能隔過一兩天。萬人迷決定,去王十塊家。他曾說過,家住朝天門,小河順城街。
萬人迷來重慶城已有兩三年,熟悉就大浪淘周邊街道,除到舞廳外,幾乎不去別處逛。住處,離大浪淘不遠,貧民區,和另兩個砂女合租。當砂女的,住處忌諱告人,怕招麻煩,出舞廳後也不打扮,從不四處招搖。
為找小河順城街,萬人迷一路問去。
街,緊靠嘉陵江,整條不過兩百米,沿江一側,幾條石梯坎,通向江邊碼頭。街上多是低矮樓房。街面上,各種小鋪子——飯館、理髮店、雜貨鋪、小客棧、包裹寄放處、麻將館——緊挨密靠,又地處碼頭,上下船的往來熙攘,江上輪船,聲響時起,顯得生動而熱鬧。
王十塊家住這條街,具體方位,萬人迷並不曉得。她打定主意,街上碰他。街不長,萬人迷往返幾趟不覺累;過往行人多,也不惹人招眼。但就是不見王十塊。萬人迷在攤上賣一瓶橙汁,攤主送過來凳子,坐下,慢慢喝著。自己瞎闖進來,找到確實困難,再說,一女人,不好挨家挨戶去問。她相信,再走幾趟,定能碰見,自己跟他八竿子打不著,人海中還能相識,認成兄妹,確定在一條街上,還見不著嗎?
正一邊喝著,想著,一熟悉身影,從眼前晃過。此人讓人厭惡,現也順眼了,忙起身招呼,喂,叫你。
此人是牛滾龍。牛滾龍為遊船拉客,拉一個,十元回扣。這天,成都過來幾個散客,是辦完婚事的晚輩,帶雙方老人遊重慶城。六人到朝天門玩耍,特別四老的,還未見過大江大輪船,忘記年齡,興奮得手舞腳蹈。牛滾龍瞧見,便上前遊說,六人買了最貴艙位。六十元進牛滾龍口袋。從碼頭上來,正想如何享受回扣,聽有人喊,見是萬人迷。
牛滾龍挨打,賴了幾天醫院。挨打,是為萬人迷,王十塊打他,不隱諱這點,自己也心知肚明。不知怎的,對萬人迷,牛滾龍就是恨不起來。究其原因,牛滾龍對女人,有著別樣感情。
牛滾龍老漢叫牛寶順,修磨匠,肩上斜挎一篾篼,裝手錘和尖鏨,走街串巷。修磨子,細石匠活,勞動強度小,活路在主人家裡完成,不曬太陽,不淋雨,遇大方主人,煙茶招待,時間巧,還能請吃一頓。
時間翻過一道檻,石磨子竟一下喪失價值,城裡人磨個甚麼的,電磨加工,省時,省錢。再後來,出現超市,什麼都可買到,電磨也喪失價值。牛寶順沒有磨子修,卻又不願改大石匠,乾脆,啥都不做,當混世魔王。從此家用,全靠老婆做鐘點工。
這年牛滾龍剛讀初中,媽死了,老漢更是對他不管不顧,成了街上的野娃兒,有一頓無一頓,甚至靠吃百家飯長大。至於牛寶順是怎樣找錢的,如何將牛滾龍養到讀初中,這些事,街坊都說不清。
牛滾龍初中快畢業這年,一天牛寶順醉酒回家,腦溢血死去。死時,牛滾龍在做作業。牛寶順從床上跌下,咚一聲,牛滾龍嚇一大跳。牛滾龍趕去扶起,老漢已落氣,只言未留。
街道出面,辦了喪事。在火葬場,牛滾龍望著燒屍爐子,好一陣流淚。親人都化著一股青煙走了,孤苦零仃剩下一個人,不曉得今後的日子怎麼過,甚至想,自己也化成一股青煙多好。
回到家,查看老漢遺物,滿屋子翻找,只找到兩瓶老白乾,兩顆雄獅丸。面對遺物,牛滾龍撕心裂肺一陣大哭,哭得昏天黑地,比在火葬場還傷心。哭罷,扭開老白乾,一口氣,灌下大半瓶,當場倒地,醉如爛泥。街坊鄰居發現,送去醫院打點滴,第三天才醒來。
從此,牛滾龍輟學,跟老漢一樣走向社會,當混世魔王。
牛滾龍,一個爛人,卻不爛女人,這是他哭過媽媽後,許過的諾言。
大浪淘砂女中,牛滾龍最看得起萬人迷,從第一次跟她跳,有感,她不同於別的砂女。不同於,不是靚,是整個人清純,使他毛躁的心也寧靜下來。他承認,他死皮懶臉抱過萬人迷,但那是在大浪淘,大浪淘是那種地方,何況砂女,是她工作,他付錢,只是少付。再說,他不抱,別的舞哥會抱。牛滾龍明白,十有九個舞哥,心,是邪的,恨不得,將自己陷進她體內。這點,牛滾龍最氣忿,也為萬人迷著急。他抱她,是解救她,抱住,就不鬆手。跳舞,就得要抱,他抱,僅就是抱,不像別的舞哥起淫心。每次跟她跳,內心特別沉靜,總像夢裡媽媽在撫愛。挨了打,牛滾龍不記恨萬人迷,還認為,被打得活該。
現在,見萬人迷招呼他,吃驚地問,不在大浪淘找錢,跑這裡,幹啥子?
萬人迷說,有事,請你幫個忙。
牛滾龍嬉皮笑臉,說,要幫忙,就找我,我的忙,還沒人幫哩。
萬人迷說,幫我這次,跳一曲,不收你錢。
牛滾龍說,當真,不踩假水?莫又喊王十塊打我。
萬人迷說,哎呀,都過去了,還記心上。
牛滾龍說,不是我記,是周身皮肉叫我記。
萬人迷說,他也遭關,還除脫工作,該兩相抵消。
牛滾龍想想,說,也是,兩相抵消,要我幫啥子忙?
萬人迷說,帶我找王十塊,他家住這條街上。
牛二說,再怎麼說,帶你找他,我不敢,一到下雨,胸口還隱痛。
萬人迷說,放心,是我請你,幫我找到,跳兩曲,不要錢,怎樣?
其實不用說請跳,只要萬人迷答應讓他陪在身邊,就是最高獎賞。他故意傲一陣,假裝勉強同意。他帶萬人迷,從西往東走,有意將腳步放慢,把時間拉長,好多陪一陣。
挨家挨戶找的過程中,牛滾龍問,為啥找王十塊,她說有事。再追問,卻說,找我乾哥哥,不該嗎?嗆得牛滾龍,閉嘴收聲。
一條街,問過大半,終於找到。牛滾龍很遺憾,嫌街太短,怎麼這麼快就找到。牛滾龍卻說,真傻,何不開始,從這頭問起。
到王十塊家門,牛滾龍不敢進,依依不捨跟萬人迷道別。轉身離開,又回頭對萬人迷說,答應的事,記著喲,兩曲,明天大浪淘見,拜。
王十塊見萬人迷上門,不知幹啥,仍十分激動,卻把住門不放進。
不放進,有二怕。一怕街坊議論,家中無人,男女授受不親。摟她跳過舞,彼時,此時,彼在大浪淘,此在家,何況上門有事;二怕打腰鼓的母親回來。
母親姓劉,街坊叫劉媽。劉媽熱愛社區活動,七十有五,喜打腰鼓,加入老媽子腰鼓隊。平時早晚,馬路邊空壩打打,鍛鍊身體,王十塊贊同。
一天王十塊喝茶回家,路過十字街口,鼓鑔喧天,一家火鍋館開張,請腰鼓隊招徠顧客。上前一瞅,母親排列其中,彎腰打花樣。清一色老太婆,塗脂抹粉,畫眉毛,擦口紅,穿紅色鑲黃邊隊服。這情景,王十塊噁心。還好,無人知曉某老太婆,就是他媽。他反怕母親看見,趕快離開。當天母親著隊服,妝未卸,腰間挎著腰鼓,興衝衝回家。王十塊說,別再去打了,丟人顯眼。
母親不以為然,摸出二十元說,看,酬勞,平常誰會給你,二十塊喲。見錢,王十塊收聲,轉身忙事,此話當沒說。以後再打,王十塊不幹涉。
今天又一食店開張,老媽子腰鼓隊受邀。王十塊怕母親回來,那副妝扮,老妖豔,萬人迷譏笑。
於是把萬人迷,帶去嘉陵江江邊。
路上,王十塊問,怎麼找來的。萬人迷說,聽你說過,具體哪裡,不曉得,碰見牛滾龍,幫我問到。
王十塊說,想不到,這娃不記仇。
萬人迷嘿嘿笑兩聲,才說,不好意思,跑家裡來找。
王十塊說,費力找來,說明有急事,我兩個,不用客氣。
落日黃昏,晚霞映江,江邊絢麗而浪漫。江灘,有人在玩耍。在一塊石灘上,兩人坐下。萬人迷將哥哥事,告訴王十塊。說,我得靠你,拿主意。
王十塊說,跟他秤砣對生鐵——實打實說。
萬人迷說,要這麼撇脫,還來找你?
王十塊說,那怎樣,不要個人把它搞複雜了。
萬人迷說,這要看怎麼說,不複雜也複雜。
王十塊問,為啥子?
萬人迷說,哥哥很愛我,不能讓他曉得我在幹啥,那樣,他會難過死。
王十塊沉默了一會兒,說,瞞多久,一輩子?舞廳,不是現在才有,有啥丟人?我還在那裡當過門神。
萬人迷說,本質不同,反正,不能讓他曉得。
兩人都沉默。有人放風箏,一小男孩仰頭,望風箏,越放越高,拍手追趕,邊跑邊叫。大人喊,別跑,謹防摔倒。
王十塊說,那,只有離開大浪淘。
萬人迷說,能到哪去,又一個女的。
王十塊內心經過一番抗爭,說,我陪你,到哪裡都可以。
萬人迷感激地對王十塊一笑,說,你說的是真的?
王十塊信誓旦旦,說,還說假話,把手放我胸口摸摸,看是不是熱的?
萬人迷說,說的啥子,大活人的,還不會是熱的,就會說好聽的。
王十塊摟住了萬人迷肩,說,我敢對天發誓,句句真的。
萬人迷讓王十塊摟了一會,輕輕讓開,說,我還是不能走。
王十塊說,為啥不能走,那地方,我都煩了,你還不煩?
萬人迷說,我走了,他來找哪個?
王十塊果斷說,叫他來找我。
萬人迷又笑了,說,你不是跟我走了嗎,他怎麼來找你?
王十塊拍了一下腦殼,說,看,把我都說絞了。
萬人迷說,革知勸過我,去當服務員,當保姆……他勸我,我還鬥嘴……
那天事,萬人迷給王十塊講過,當作笑話。此時,感到歉疚。
王十塊說,過去事,提它幹啥,別放心上。
萬人迷說,我想,他說的,不曉得現在行不行?
王十塊說,噫,這倒是個辦法,那好,給你去打聽。
邱大沒有流淚,但比流淚更叫他痛苦。他為當過砂女的妹子難受,為當哥子的自己難受。有一雙大手,伸了過來,撫慰他的難受。他明白,這雙大手,是眼前這對老人伸出的。這對老人,這麼做,他們經受了怎麼樣的煎熬啊。
今天天氣好,出了太陽,陽光照在王十塊臉上,一片紅暈。儀式完,王十塊回到座位上,邱大抓過他手,不停地搖,說,十塊,錯怪你們啦,我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喲!
王十塊說,莫這麼說,你是誤會。
萬人迷來到跟前,喜滋嗞望著邱大,喊,哥哥!
邱大雙眼一下紅了,浸出了淚光,說,妹子,是你哥哥的一起想法不對,委屈了你,哥哥給你賠不是。
萬人迷流下眼淚,說,哥哥沒有錯,是妹妹沒對你說真話。
蘇娘娘一旁聽糊塗了,問革知,兩兄妹在說些啥,對那錯的?
革知說,可能是他們兄妹之間啥子誤會的事,莫去插言。
又聽邱大說,過去了,再不提這事啦。
萬人迷不住地點頭。
邱大說,你遇到了大好人,你要像對爸媽那樣,待他們喲!
萬人迷又不住點頭。
邱大又說,你有王十塊這樣的哥子,我也放心了。這裡工作,看來也不好找,昨晚想好了,明天我就回老家。聽說三峽庫區,水位提高,巫河變寬,財神爺光顧,家鄉搞起了旅遊,去玩的人多得很,好些外出打工的,都回去了。我決定回去,打一條船,接送遊客,再把屋子整好,開農家樂。
萬人迷揩乾淚水,說,我也跟哥哥,一起回去。
晚上,王十塊又約萬人迷,去了江邊,坐在牛背石上,瓜子還沒開剝,他迫不及待就問,你真有這打算,跟你哥回老家?
萬人迷說,哥哥這次來,無形中改變了我,該跟他回去了。這得謝你,還有乾爹乾媽。
王十塊望萬人迷,沉默,過一會兒,說,才認了乾爹乾媽,就忍心,丟下他們?
萬人迷說,你呀,說話轉彎,你那二兩心思……
王十塊問,是哪二兩?
萬人迷說笑了,說,是怕我丟了你。
王十塊擁過她,說,你明白,就好。
萬人迷說,我已經給乾爹乾媽說了,我同哥先回去,收拾好了,再來重慶接他們,我們那裡,水好,空氣好,吃的東西又新鮮,讓他們,去我們那裡度晚年。
王十塊問,那我呢?
萬人迷說,問我嗎?這話,該問你自己。
王十塊親了萬人迷,說,我己經給媽說了,跟你一起走,去你們那裡。
萬人迷說,你去我們那裡,怎麼生活?
王十塊說,娶你作老婆,一起開農家樂。
萬人迷說,誰願嫁你?
王十塊用嘴,一下封住萬人迷,半天,緩過氣來,說,還說不願意?
王十塊摸出一個存摺,遞給萬人迷,說,這裡是八萬元,農家樂的啟動資金。
萬人迷沒有接,還推開,說,哪個要你的錢,沒得個說法。
王十塊將存摺往她手裡塞,說,啥子個說法喲,人在一起就是最硬的說法。
又說,到那時,再把我媽和你乾爹乾媽接去。
萬人迷說,到那時,我們開農家樂,還開敬老院。
兩人哈哈笑起來,笑聲在江灘上飛。
王十塊隨邱大和萬人迷,離開重慶,是在三天後。邱大原說,第二天走,沒想到,王十塊要跟妹子一起回去。個人走,利索,又有了妹妹,特別是王十塊,就多耽誤了兩天。
這一天,難得見到的太陽一早就升上了天空,明晃晃的金色,灑滿起伏的大地。重慶城一派喜色。客船,停靠在朝天門碼頭躉船,上船的邱大他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邱大留下看行李,萬人迷拉起王十塊朝船舷跑去。船舷邊站滿人,兩人擠出一塊地方,向岸上望去,革知,蘇娘娘,王十塊媽媽,三位老人,相偎站在碼頭上。蘇娘娘手搭涼棚,尋找他們。他倆向岸上的親人,揮手,萬人迷呵呵呵喊叫。
王十塊眼尖,看見牛滾龍站在人群外,正伸長頸子,向這邊探望。王十塊碰萬人迷一下,向她說了,並指給她看,兩人都愣了一會兒。王十塊從身上摸出萬人迷照片,說,去,送給他。
萬人迷說,我要筆。
王十塊說,我哪有筆……給你找。
王十塊從旁邊借來筆,給萬人迷。
萬人迷就著欄杆,在照片背面,一筆一划寫了:我們永遠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