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攝影/安十六
▲ 主播/ 夏萌,配樂/《Sometimes... Someone》《Sicilienne》《Silent Woods》《陽光下安靜的貓》《The Swan》為了記住生活中那些吉光片羽,每年將盡時,我習慣列出這一年內心感受到的高光時刻。
記住當時的感受,以供日後隨時從記憶中提取,獲得滋養。
每日在書桌前坐下,靜坐一刻鐘後,該幹什麼幹什麼。當然,不是每個好的開頭就有好的結束,每日進展,時而順利,時而卡住,順利時有多自得,卡住後就有多沮喪。王先生說,傍晚看到我的臉色,便知我這一日是個什麼狀況。
大概最穩定滿足的就是每日開始的片刻。飽滿,平靜,我心我主的自由。
王先生帶女兒去旅行,我擁有了七天可以一個人呆著的假期。第一天,什么正事也沒做,音樂放得超大聲,奢侈地聽了一整天。
杜普蕾的大提琴,聽到悲傷欲絕。
入夜,聽管平湖的古琴,動蕩心緒被一點點接住,撫平。
外面起大雨,砸在玻璃頂上,正聽到《良宵引》,就著一盞日式夜燈,恍如看到蒼山上松風歸壑,有庭中積水空明,竹柏影搖動。看到自己心中澄澈,前路有如豆燈火。看到一路向前,不用再計算每一程的時長。
我不知世人眼中何為至高的享受,於我,這種良夜就是了。
等待功夫長到手上的過程,心裡安定得很。
此三戒,可推而廣之人生許多層面。尤其中年開始,每個人都養出了牢固的舒適區,突破自己的心理風險逐漸變高。然而不進則退,舒適區意味著成長的懈怠,而要成長,第一須戒畏難。
再者,人生餘下時光掐指可算,經不起揮霍,須慎重使用,所以拒絕速成速朽的事情,相信真正的價值,非時間不可得。
三戒潦草,對生活,對愛的人,對自己,對愛好,對手中事,浮皮潦草皆是對生命的辜負。時光一過,無法回頭。
在社區開了一門課《中國繪畫源流史》,連講了四個月,從雨季未結束到聖誕節過完。
每周日晚,準備周一上午用的PPT講義,書房門一關,邊喝小酒邊選畫,常有紛紛細雨助興。清晰地感覺到,自然能量與眼前畫的能量,一起流進心裡。
有時澎湃,經常感慨,箇中妙處總想寫出來,急急打開空白文檔,卻又覺一種年年雪裡欲說還休的莫可名狀。只好作罷,修為尚淺,手不應心。但我等待那一天,百般妙處能從筆下流出,說給更多人聽。
來聽課的人們,常對我說,感謝你打開了一扇窗,從來不知道中國畫這麼有味道。
而其實,每個備課的夜晚,我真切地感到,我才是那個該感嘆「不知感謝什麼,誠覺世事盡可感謝」的人啊。
總是一個人去遊泳,久了摸出遊泳館的人流規律,某個時段,能一個人承包整個泳池。
不停歇地來回遊上一小時,世界逐漸寂靜無聲,不時有不錯的點子落進腦中。
這個時段,夕陽會飄進水面,溫柔地顫動著,再一會兒,落地窗外天色轉暗,水中夜燈亮起,是日與夜切換的時刻。
總想起給女兒講了無數遍的爛熟段落,小王子有一天看了四十三次日落,他淡淡地說:你知道的,人一悲傷起來就喜歡看日落。
花婆婆在大海邊看日落月升,多少次後,想起幼時答應爺爺要去做「第三件事」,於是有了漫山遍野的魯冰花。
無比熱愛這樣安靜的溫柔的時刻。
有一些畫,長久地令我著迷。像掌握著某種開關,看一會,理性便開始鬆動,像靜坐中幾個呼吸之後,全身開始輕盈。暫列兩幅:
有一晚,凌晨四點多醒來,再睡不著,披衣下樓,細細看這些畫。播放器裡低低循環著一首歌:
啊,只有獨處
日升月落,許多感觸
那種滋味,澎湃飛舞
怎麼傾吐
沒有哭泣的那一種滋味
那種使人刻骨銘心的鄉愁
如果深深經歷那種感受
才會知道為何佔滿心頭
流行歌詞,與古老繪畫,在這個深夜,平靜地交融,給我一種全新的美妙感受。還有什麼可說呢?
若手中有酒,那就,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學了花道後,出門習慣留意植物。由此老是想起朱光潛《我們對於一棵古松的三種態度》,說的是人們看世界的角度,決定了各自要走的路。
比如,園裡一顆古松。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學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畫家,三人同時來看這棵古松。
你脫離不了你木商的心習,你所知覺到的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幾多錢的木料。我也脫離不了植物學家的心習,我所知覺到的是一棵葉為針狀、果為球狀、四季常青的顯花植物。
那位畫家朋友,什麼都不管,只管審美,他所知覺到的是一棵蒼翠勁拔的古樹。
木商的態度,實用,做人第一件大事就是維持生活。既要生活,就要講究如何利用環境。木商看古松的態度便是如此。
科學的態度,純粹是客觀的,理性的,把自己的成見和情感丟開,做理性的思考。植物學家看古松的態度便是如此。
美感的態度,需把古松擺在心面前當作一幅畫去玩味。不計較實用,不推求關係、條理、因果,不做抽象的思考。如畫家看古松的態度。
人生大概就是不斷調整這三者比例的過程。
實用的態度使我們活得好,科學的態度助我們活得真,唯有美感的態度,助我們飛出現實的迷樓,活得通透,無限接近一種輕盈的神性。
然後,再看世界,發現遍布生機,有無窮無盡的趣味,且這趣味無需你以金錢交換,只需用心領略。
王先生尼泊爾徒步歸來,周六早上,卷著冷氣鑽進臥室,曬得黑乎乎一張臉,像尼泊爾人。女兒開啟話癆模式,將十幾天裡爸爸未參與的事挨個說個遍:
「有一天晚上,我們洗漱完正要回臥室睡覺,然後就發現,媽媽竟然不小心把臥室門反鎖了!我們倆被鎖在臥室外了。我當時都驚呆了,我的媽呀,爸爸不在我們快要完蛋了!」
我兩大笑不停。
父女倆在被窩裡一通打鬧膩歪,起床收拾,我做早餐。
小米做粥,放切碎的山藥,加兩塊黑糖,慢慢熬。一塊羊奶酪,切薄片,下鍋煎至兩面微黃,蘸白糖吃.
從來都懶於廚灶之勞,也是朋友中少有的看袁枚《隨園食單》、汪曾祺的散文而不至流口水的人,自覺在口腹之慾上很淡漠,也不理解怎麼會有「美食之旅」。花在吃這件事上的時間稍多,便覺浪費生命。
在日記裡細細記下那日吃食,還是第一次。
「早飯後,泡一碗紅小豆,等到下午,小火熬出一小鍋紅豆沙甜湯喝,加一小撮桂花,味清甜而不厚膩,是父女倆都喜歡的。」
今天看那天的日記,鼻端縈繞桂花的香味,才明白,人們細碎地寫吃食,是著迷於固化某種無可捉摸的情緒,如果直接描寫那種情緒,則蒼蒼白白,幾個詞就完結了。像是幸福、愉悅、滿足之類,總不如氣味更有張力,即便相隔日久,也能即時從記憶裡鑽出來,裹挾著秋日暖陽,一股腦兒籠在身上。
那一日,窗外玉蘭花剛開,十一月底,大理正值深秋,廚房裡光線美得不行不行的。
王先生拿出給女兒的禮物,一張魚尾峰的小油畫,背後寫了字,一句句念給她聽。
那個早晨,我想我們三個都會永遠記著。
後半年,王先生頻繁出差,我又回到一個人艱難平衡帶娃時間和自我時間的日子,白天在咖啡館跟朋友感慨了一句:「心心念念地盼著她上大學呢,掐指一算還有13年!」(佯裝哀嚎)
完全沒注意旁邊正畫畫的女兒。
晚上,睡前聊天,她忽然問我:媽媽,你是不是特別懷念沒生我的日子。
我:(瞬間冷汗,開始找補)呃,確實,以前更自由,媽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但是呢,生了你之後,爸爸媽媽覺得越來越幸福了,雖然自由少了點,但幸福多了很多。(滿滿的求生欲)
女兒:(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媽媽,可是我想讓你又自由又幸福啊。(為娘淚目了.)
又一日,下了舞蹈課回來,女兒問:媽媽,那個誰說我醜,你覺得呢?我:媽媽覺得,你是全天下第一美!女兒:是吧!我也覺得你是全天下第一美的媽媽!.
(省略日常互吹一萬字)
這一年,在書桌前坐久了,注意力全在故紙堆裡,身材管理什麼的盡成浮雲,年底一上稱,結結實實嚇了自己一跳。
給出差的王先生發微信,驚嘆:「我胖了6斤,天吶,肉眼可見地胖起來。」人回我:「瞎說,稱壞了吧。」
..
唉,這一家三口,在罔顧事實敝帚自珍盲目自戀的道路上,一騎絕塵。
我喜歡沉澱、沉著、沉穩這些詞,這一年,大概可以貼上一個「沉澱」的標籤。
不知學問長進如何,只覺對著別人時,多了許多笑容,獨自呆著時,多了許多想要落淚的衝動。
攬鏡自照,覺得眼中凌厲盡去,也不再第一感覺是伶俐的神色,至於未來會長出什麼神色,值得期待一下。
總之,更加敏銳,更加穩定,應該是向好的過程。
每一年,我不厭其煩地記錄著很多這樣的時刻,是因我相信:
「我們對自己的觀感、從生活中得到的快樂,歸根結底直接取決於心靈如何過濾與闡釋日常體驗。我們快樂與否,端視內心是否和諧,而與我們控制宇宙的能力毫無關係。」
「無論如何,每個人能經歷的事情就這麼多,準許哪些體驗進入意識就顯得格外重要。這決定了生活的內涵與品質。」
把有限的注意力像探照燈一般集中成一道光束,應用到使我更有創造力、更有愛的部分。
於我而言,便是這些吉光片羽的時刻。
本文原載於公眾號:寬寬寫字的地方(kuankuanwenzi)
本文作者:寬寬,寫作者。
文中未標註圖片,均由寬寬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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