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
一九四〇年。三個男人躺在一塊毯子上。其中兩個很有錢,另一個很窮, 窮得最近才買了這輩子第一件合身的西裝,他就是三十二歲的國會眾議院議員林登· 詹森,想錢都快想瘋了。另外兩個有錢人,一個叫喬治· 布朗,詹森一直在懇求他給自己找條生財之道,布朗則懶洋洋的,優哉遊哉——這是在西維吉尼亞州山野中的奢華酒店「綠薔薇」裡,仍帶著餘溫的秋日暖陽照在身上,真是舒服——此時另一個男人查爾斯· 馬什說他能幫林登· 詹森,當然布朗清楚地知道後者會給出什麼樣的答覆。
布朗對馬什的主動並不意外。馬什時年五十三歲,人高馬大,飛揚跋扈, 認識他的朋友都說他由內而外散發著一種古羅馬皇帝的氣質。這位「皇帝」相當喜歡做些浮誇的舉動,以此來顯示自己的偉大。而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又恰好是他感興趣的那種類型,更令他「父性大發」。就在最近,因為欣賞一位記者的報導,馬什就說要給他點「小費」,一高興就送了他一家報社。幾年前, 一位年輕人盲目開採油井,結果一堆井都沒出油。他走投無路,只好典當了來復獵槍,才不至於落得風餐露宿。馬什被這個故事所打動,便同意為這位年輕的錫德· 理查森作保,從銀行貸款,繼續掘井事業,回報是從他未來的利潤裡分一杯羹(馬什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回報可能永遠也不會實現)。而眼前這位林登· 詹森,馬什視他更與別人不同。馬什手上有一份在得州首府奧斯汀頗具影響力的報紙,就一路支持詹森,鞏固了他在得州這個選區的控制權。同時兩人的私人感情也不一般,按布朗的說法:「查爾斯愛林登如子,視如己出。」
布朗對馬什的主動程度也並不意外。儘管自己從很多方面來說也算富甲一方,但他很清楚自己和馬什的財富相比還是相去甚遠。馬什之所以能輕輕鬆鬆把一家報社拱手送給那位記者,是因為他手上還有十幾家。而他有股份的、能說得上話的報社,另外還有十幾家。就單說在奧斯汀,他所擁有的,不僅僅是該市最大的報社,還有全市最大的銀行的多數股份,有軌電車連鎖公司的所有股份以及最財大氣粗的房地產公司的大片土地。而上述這一切,在馬什的資產表上,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得州西部油氣資源豐富,大片油田不斷滋長著財富,和他合作的油田開採者,可不止理查森一人。那林立的油井鐵架塔,從地殼深處不斷挖掘著「黃金」,放進馬什的口袋。所以,接下來馬什對詹森說的話,讓熟悉他的財大氣粗與性格脾氣的布朗頗感興趣,但毫不驚訝。馬什說,他和理查森關係已經大不如前,而他做人做事的鐵律是:不喜歡跟你合作,就終止與你的合作。反正,和理查森的合作,也沒花他一分錢,他只不過多年前出面為後者擔保了銀行貸款,就得到了那些油井的股份。而他可以把這些股份低價賣給詹森。接下來的話,充滿了濃烈的「馬什風」:「我賣給你的價格,你肯定買得起。」對於一個一文不名、身無長物的年輕人來說,唯一的出路便是馬什給的這條了:他提出,年輕的議員可以買下他在理查森企業的股份,不用付首付。布朗解釋說:「他的意思是,林登可以從以後每年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分期付款。」布朗看過相關的資產負債表,說這些股份就算不值一百萬美元,也算是「接近」了。「七十五萬美元肯定是有的。」馬什這是要讓林登· 詹森一夜暴富,而且詹森自己不用出一個子兒。
馬什的慷慨在布朗的意料之中,而對方的反應卻在他的意料之外。詹森感謝了馬什,態度彬彬有禮、謙恭順從,甚至有些迎合討好。他在長輩面前一貫如此。但布朗回憶說,他的態度同時也很堅決,說要考慮考慮,但很有可能要對馬什的美意敬謝不敏了。「我不能和石油有染,」他說,「要是公眾知道我從油井裡分了一杯羹,那我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
整整一周,林登· 詹森都在考慮馬什的建議。而他所處的環境,時時都在提醒他,如果拒絕了大富翁的美意,他將失去些什麼。綠薔薇酒店的大堂宏偉寬闊,高高的石柱精美絕倫,閃著潔白的光輝。兩側的窗外是綿延六千五百公頃的豐茂草坪和寧靜的花園。碩大的舞廳鋪設著大理石地磚,各方貴客翩翩起舞,頭頂是巨大的枝形吊燈,製作考究,巧奪天工。溫泉屋的圓頂下春意盎然,每天下午,遮陽傘下圍坐在桌邊的客人都能享用到冰爽的香檳美酒。沒事還可以去周圍一溜奢侈品店滿足購物慾。溫泉屋的室內遊泳池大得像個湖,身著綠色制服的僕從無處不在,隨時在池邊待命。附近的火車站每天吞吐量巨大,客人們從自己的私人車廂上下來,直接被等候多時的「豪車艦隊」接走。正如《假日》雜誌所描寫的那樣:「這就是豐饒的美國,達到富裕的巔峰。」 這裡是美利堅的「理想國」,是富人的天堂,而若囊中羞澀,就休想享受到絲毫快樂。前面說的那三個男人,住著綠薔薇最貴的房子:一排白色的小別墅, 特地離主樓遠一些,私密性很好。他們每天都在房前的斜坡上鋪張毯子,躺在上面。詹森和布朗討論馬什的建議,又像之前很多次一樣訴說起自己人生的林林總總:少年時代困苦不堪的生活,拼命掙扎才得以進入大學深造,以及一個事實(布朗說,這個事實簡直成了詹森的心魔,令他寢食難安)⸺他跟電梯裡的操作員搭上了話。後者告訴他,自己也曾是議員。詹森不想自己的結局也是如此,在電梯裡上上下下,重複單調地工作。如果接受了馬什的慷慨相助,他便永遠不需要面對這樣的恐懼了。布朗知道,詹森完全看得清馬什的建議意味著什麼,知道對方是要將可觀的財富拱手相送。然而,詹森也不斷重複著一開始對馬什的答覆:「那我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
喬治· 布朗已經和詹森親密合作了三年。一九三七年,他首次提名詹森參選議員,實際上是為了確保一筆規模巨大的複雜交易,當然內核相當簡單:喬治和哥哥赫爾曼掌管的布朗& 路特合資公司正在奧斯汀附近修大壩, 但手裡那份規劃書還沒得到聯邦政府的批准。他們需要在國會有個人,能幫他們拿到批條。詹森幫他們成了事,布朗兄弟從這份聯邦合同中大賺了數百萬美金。從那以後,詹森一直努力幫布朗兄弟多掙錢。最近可謂是達到了高潮,布朗& 路特公司拿到了一個大單,在科珀斯克裡斯蒂1 修建一個巨大的美國海軍基地。和詹森合作這麼久,布朗覺得自己應該算了解他了,也了解他是多麼看重錢,多麼急切地想賺錢。而且,他還感覺到這種焦慮與日俱增,不僅僅因為詹森越來越頻繁地央求布朗兄弟為他找一門自己的營生,還因為最近詹森的親朋好友之間流傳的一個故事:幾個月前的一場聚會上,詹森介紹了兩個男人認識,其中一個後來從另一個手裡買了奧斯汀的一處地產。後來的一天晚上咱們的這位議員找到那個賣房的當地商人,說自己在這場交易中起了「作用」,讓他「意思」一點「中介費」,這個商人實在猝不及防。他跟詹森說,他起的作用不過就是社交場合介紹一下而已,於是拒絕給他任何費用。當時他以為這事兒就算完了。他說那是很小的一筆交易,就算給中介費也「最多不到一千美元」。所以,第二天早上七點,他開門拿報紙的時候,發現這位議員還坐在路邊,等著再問他要錢,這真是讓他無比震驚。他再次向詹森解釋,自己不應該付這筆錢。「真的,林登就開始完全是求我了,求我給他這筆錢。我又拒絕了,感覺他都要哭了。」所以,此時此刻,知道最近詹森因為一千美元孤注一擲成那樣的布朗,看到他竟然為了七十五萬美元猶豫,不由得暗自吃驚。
詹森猶豫的原因也讓他吃驚。「我的政治前途就算完了。」詹森說的是什麼「政治前途」呢?來綠薔薇的這一周前,布朗本以為自己很了解詹森在政治上的抱負,一眼就看穿了。因為詹森總是在絮叨他在政壇的目標,一直說要待在眾議院,等著參議院空出位子,就去競選參議員。他的眾議院選區是很安全的,染指石油不會對競選有什麼影響。等競選參議員的時候,他的選區在得州,染指石油在得州也不是什麼大事。那麼,詹森到底要競選什麼, 才不能染指石油呢?
喬治· 布朗回憶說,自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已經親密合作了三年的林登· 詹森真正的抱負。而在那個禮拜臨近結束時,詹森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馬什。在那個時候,布朗才進一步意識到,他實現抱負的意願有多麼強烈。
在綠薔薇的這一周,本以為自己早就把林登· 詹森看得通通透透的喬治· 布朗,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根本一無所知。接下來的三十多年,兩人會一直交纏糾葛:在詹森的幫助下,布朗& 路特成為工業巨擘,其公司躋身全世界最大的建築公司、造船公司和輸油管道公司之列,籤了無數詹森安排的政府大單,拿了無數詹森安排的政府補貼,賺了數十億美元。禮尚往來,溫和文雅的喬治· 布朗和他那犀利尖銳的哥哥赫爾曼,成為詹森問鼎國家權力的主要資助人。然而,到這三十多年結束,林登· 詹森撒手人寰的那天,喬治· 布朗仍然覺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自己並不了解這個人。
林登· 貝恩斯· 詹森是美國第三十六任總統,了解他的性格與經歷,是了解美國二十世紀歷史的重要途徑。在任總統期間,他發起了「偉大社會」計劃,頒布了一系列教育法案、公民權利法案和扶貧法案,讓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羅斯福新政時湧動的社會變革浪潮再掀巨濤。他卸任總統之後,社會變革的浪潮卻猛然朝著截然不同的方向奔湧。他就任總統的時候,有一萬六千名美國軍事顧問在越南,參加一場本身是越南內戰的戰爭。等到他卸任,越南的叢林中還有五十三萬六千名美國士兵在戰鬥,三萬美國人命喪異國,這場戰爭被「美國化」了,在結束之前就耗盡了美國的財力,浸潤了成千上萬美國青年的鮮血。雖然戰場在國外,卻在國內掀起了民眾的不滿,差點引起叛亂起義。這場戰爭讓美國重新審視自己,也讓世界重新審視美國。他四年的總統生涯是在巨大的勝利中開始的,一九六四年在總統選舉中取得壓倒性優勢,白修德1 稱之為「在自由人民選舉中能贏得的最大勝利」。而他總統生涯的結束卻是伴隨著這樣一首歌謠:「好呀,好呀,詹森,今天又要了多少孩子的命?」整整一代人都怨恨厭惡他,認為他是戰爭製造者,而他也宣布自己不會再參選連任總統。然而,林登· 詹森總共五年的總統生涯,不管是「偉大社會」計劃也好,還是越戰也好,都稱得上是美國歷史的一個分水嶺,對內和對外政策都開始朝不同的方向演變。在這樣的演變中,除了其他種種因素,詹森的個性佔了不同尋常的比重。原因有二:一是因為他的個性太鮮明,太讓人無法抗拒, 他似乎總是在深思熟慮,對整個美國的政治圖景有著十分遠大的宏觀把握;二是因為他的個性發揮起來總是肆無忌憚,絲毫不受任何哲學或意識形態的影響(也許不僅是表面上,實際上也是這樣)。詹森在任總統期間,社會大眾普遍對總統不信任,於是有了「信任危機」這樣的陰影,籠罩著整個詹森政府。還有,我們的總統們從嚴格遵循憲法到變得越來越專制,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演變,如果說有哪一屆政府讓這個天平發生了決定性的偏移,那無疑就是詹森這一屆。後面說到的這些發展,對一個國家的歷史產生了深遠影響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個性。
對林登· 詹森內在個性的了解,能讓我們對他的總統生涯一探究竟,但多搜集一些他一生中各個階段的資料,能有更深入的發現。他有著戲劇性的一生,和他父親與祖父戲劇性的一生緊密相連。祖孫三代的人生,都在宏大的背景下上演:美國西進運動,特別是在美國的西南邊,林登· 詹森的故事,就是那些慢慢在平原與山丘中紮根的家庭的故事。平原與山丘綿延不絕,空曠荒涼,條件惡劣而令人生畏。他們住在破舊的小木屋中,連續幾代人,受了整整一個世紀的苦,不僅生活窮困,沒有現代機械,沒有電,享受不到美國城市裡那些最基本最平常的設施,而且孤獨,完全被美國別的地方遺忘。林登· 詹森成長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得州的丘陵地帶。那是收音機的時代,是電影的時代。但詹森卻很少能看到電影,幾乎聽不到收音機。那個地方沒有鋪設好的道路,沒有電,錢也少得可憐,經濟形態幾乎就是農民們相互之間以物換物。這種情況在丘陵地帶持續了整個二十年代。實際上,三十年代也是如此。而林登· 詹森的故事,正是當時整個時代變遷的縮影。裝聾作啞多年的政府,在羅斯福新政的時代,終於回應了貧窮農民們的苦苦哀求,幫助他們抗擊那些僅憑個人的微薄之力完全無法抗擊的力量。在林登· 詹森的故事中,一座座大壩馴服了西部河流洶湧的怒濤,把這些水變成了電。正是因為林登· 詹森, 這些大壩才在丘陵地帶拔地而起。林登· 詹森的故事中,一根根電纜閃著銀光,貫穿了暗褐色的平原與丘陵,連接了西部家家戶戶的生活,正如同一條條鐵路連接起商業,讓西部終於和美國其他區域相通。正是因為林登· 詹森, 這些電纜才得以在丘陵地帶貫通。一九三七年,二十八歲的林登· 詹森成為這個選區的議員,那時候農民們還在用騾子耕地,因為買不起拖拉機;沒有電力,日常家務都得靠雙手,面朝黃土背朝天,賴以為生的土地,早在幾十年前就不再肥沃。他們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因為常年的艱苦勞作,未到盛年就早早衰老甚至死亡,就像丘陵地帶一位婦女說的:「我們好像還過著中世紀的日子。」四年後,丘陵地帶的人們就過上了二十世紀的日子。他們的領路人,就是林登· 詹森。
去理解林登· 詹森的性格與事業,也許十分關鍵,但這種理解也非常難。造成這種情況的,正是詹森本人。他這一生的全部精力與狡黠,全都用於模糊事實,不僅僅是他問鼎權力與利用權力過程中那些真實的事件,甚至還有自己年少時的經歷。這一點上,他做得非常成功。他總是成竹在胸地不斷重複著一些故事(中間充滿頗具說服力的生動細節),講述自己年少時在加州度過的時光,大學裡交的女朋友,這段關係如何收場,還有他的父親,一個終日爛醉如泥的飯桶。他的故事涵蓋了青年時期的各個方面。這些故事大多數都是編造的。他的性情也是成功之路上的強大助力。而在他擔任總統期間,整個華盛頓逐漸對這種性情習以為常:他執著於保密,在這方面也頗具才華。這種才華在他年輕時就已非常顯著,也幫助總統成功掩蓋了自己人生的真正經歷,編造了一部卓越的奮鬥史。他年輕時在國會做助理,寫過一些無傷大雅的私人信件,他後來在信上批示:「燒了。」他讀大學時的表現,也生動地說明他有多麼努力去掩飾自己的人生軌跡,而所有的努力都很成功。還在聖馬科斯的得州西南師範學院讀本科時,他就暗中安排,把大學每年的紀念冊中關於自己的書頁剪掉,剪了好幾百本(好在還有些紀念冊沒有落入持剪人的魔爪),要抹去他在那裡的軌跡。這所大學的圖書館裡,也找不到那些能有他大學經歷蛛絲馬跡的校報存檔。他在聖馬科斯無所不用其極地動用了自己的政治權力,讓學校教職工和同班同學們都不願意談起相關的事情。他在大學做的這些事僅僅是一個小例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登· 詹森不僅是想創造自己的傳奇並且名垂青史,而且還要確保這個傳奇永遠不會被駁倒。
傳記作家杜馬· 馬隆寫託馬斯· 傑斐遜1 的一句話,用來形容林登· 詹森也很恰當:「如果一個人追隨他的腳步,按照時間順序,和他一樣親身經歷這樣的一生,會發現他魅力依舊,但神秘感卻大減。」在這部一套四冊的叢書中,詹森的一生,將會以本來面目,慢慢展現在你眼前。
追隨著他人生的軌跡,你會越來越明顯地發現,除了他一生中的成就這條線索,還有一條線索與之並行。前者熠熠生輝,後者黑暗陰晦。兩者都影響了歷史。後面這條線索,便是對權力幾乎赤裸裸的渴求。渴求這種權力,不是要為別人謀得好生計,而是想去控制他們、玩弄他們,讓他們屈服於自己的意志。筆者尋訪了林登· 詹森的家人、兒時玩伴、大學同窗、最初的助手、國會同僚,對此人了解越多,就越明顯地感覺到,這種渴望不僅不間斷地伴隨了他的一生,而且,因為太過強烈、太過熾熱,令他決絕無比,將道德良知置之度外,不惜犧牲自己和他人,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對權力的追求。
這種追求在大學時就已初露端倪。他在那裡收穫了第一份權力。這所簡稱「聖馬科斯」的學校,對於大部分學生來說,代表了他們逃離貧窮人生和苦力勞動的唯一機會。他們中很多人能待在學校的唯一辦法,就是在學校裡找份工作。林登· 詹森獲得了分配這些工作的權力,一朝得權,便充分利用,叫有所求者對他全然順從,叫同班同學們面對面地承認他這份權力。從他的大學歲月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對權力的渴望,以及要用盡一切手段去暫時滿足這種渴望的意願(到最後演變得愈發貪得無厭)。林登· 詹森曾被指控在一九四八年的選舉中造假,才贏得了美國參議院的席位,而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權力, 他的第一次選舉造假早在一九三〇年的大學時期就已出現。後來的一次校園選舉中,他又贏了,根據他當時助理們的說法,贏得手段是「威脅敲詐」一名年輕女性。在大學裡,他用了很多道德水平很低下的政治手段,整個學校都覺得他是個不直爽不誠實的人。事實上,學校裡大多數人都對他有著深深的不信任,那些年他有個綽號叫「狗屁詹森」。也許最重要的是,這種對他的厭惡和不信任超越了政治的範疇。林登· 詹森做總統的時候,舉國責難他欺騙美國人民。而還是大學生的時候,同學們(他們直接用綽號跟詹森本人打招呼:「你好啊,狗屁」,「怎麼樣啊,狗屁」)也認為他不斷地欺騙他們,大事小事都撒謊,撒謊成性的他被很多人稱為「學校裡最大的騙子」。不僅如此, 他們還覺得,他之所以愛撒謊,是有一些無法控制的心理因素,一位同班同學說,這讓他「就是沒法說真話」。在這冊書中,你會看到一些故事,預兆了詹森後來的信譽危機和「偉大社會」計劃。
他大學畢業以後,這條黑暗的線索仍然繼續著,會貫穿他的一生。《林登· 詹森傳》的第一冊《權力之路》,內容收尾於一九四一年。詹森時年僅三十二歲。但那一年他已經完成了人生的第一個主要階段。這個年輕人,窮困潦倒,所受的教育最多也只能說是平凡無奇,出生地也是美國最偏僻最落後的地區之一。而就是這個年輕人,此時已經登上了國家權力的舞臺,獲得了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他不僅在國會佔了一席之地,而且影響力早就超越了他自己的選區。也是到一九四一年,他一生的主要套路也基本建立,清晰地顯露出來。為了獲得這種影響力,他展現了非凡的天賦,能夠為自己清楚地分辨出一條通往權力的道路,並且無所不用其極地毀掉這條道路上的一切障礙,而且一路上幾乎是沒有底線地欺騙、搞小動作和背叛。他參加每一場選舉(不僅是大學裡的,還有後面的每一場),都展現出為了贏而不擇手段的意願。這種意願的強烈程度,即使放在一攤汙水的政治圈,也稱得上是沒有是非道德了。
本冊書裡面還會講到另一個有著重要影響的套路:林登· 詹森用金錢作為槓桿,來撬動政界。
很早的時候,詹森就在選舉中用錢來打點了。還是國會議員助理的時候,他就坐在聖安東尼奧市的一個旅館房間裡,拿著五美元現鈔買選票了。而他自己參加的選舉,從第一場開始就無所顧忌地使用這個槓桿:一九三七年, 他首次參選眾議院議員,就成為德克薩斯州政治史上最昂貴的一場國會選舉之一。一九四一年,他首次參選參議院議員,各種支持者交給他(或者說他的助手們,反正都是給他用的)無數支票和裝滿了現金的信封。這些支票和現金的總數,即使是在揮霍無度的得州政界,也是前無古人的。拿著這些總數以十萬美元計算的選舉捐款,他操縱了得州政治史上最昂貴的參議院競選。昂貴到了什麼程度呢?幾乎像是要買下整個得州了。然而,對於林登· 詹森的政治生涯,乃至整個美國的政治史影響最深遠的,並非他在自己的選舉中運用金錢,而是他拿金錢操縱別人的選舉。一九四〇年十月初,就在他於綠薔薇拒絕馬什不久後,詹森還僅僅是個很不起眼的議員,也不怎麼受歡迎,在國會既無實權也無影響力。然而,就是在那個月,他運用了種種策略,讓各路人馬紛紛帶著支票和裝滿現金的信封來找他,讓他自行分配,拿去支持很多別的國會參選人。短短一個月之後,一九四〇年的國會選舉日,林登· 詹森已經成為一個影響力非凡的議員,用一位同僚的話說,「一個你再也違抗不了的人」。一九四二年,這種大量選舉捐款湧入的狀況再次上演(在當時的一封私人信件中,詹森直截了當、完全不兜圈子地寫道,那些受到聯邦政府偏愛的石油大亨和承包商應該給錢,因為「他們的財富會擴張,有事也會多想著他們」)。之後多年,這種情況還會不斷重演,而且規模越來越大。後來這些捐款,以及對美國政治的影響,在後面幾冊書中,會按照時間順序一一詳細描述。但是到一九四一年,這種捐款,以及林登· 詹森運用捐款的套路,就已經牢牢建立起來了。那些擔心錢不夠,不能尋求連任的國會議員,漸漸都知道了,他們需要的錢,都能到得州去要,從西南部新建立起來的產業秩序中獲取(得州正是這個秩序的中心)。而控制著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林登· 詹森。
這些錢是林登· 詹森在國會山上的權力源泉。根據各方的描述,詹森是個操縱立法的天才,洞察人心,具有極強的領導力。無數的文章都寫過他抓住那些男人的衣領,凝視著他們的眼睛,然後說服他們改變心意,寫過他如何能在紛爭吵嚷中讓大家都達成一致。這些的確都是林登· 詹森的才能,但如果背後沒有金錢支撐,這些才能的影響會小很多。因為那些被詹森抓住衣領的議員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男人,擁有極大的力量,能讓自己平步青雲,或者去幫助對手,終結自己的政治生涯。「詹森療法」是全美政壇廣為流傳的一個詞,說的就是他威脅與懇求同上、謾罵與誘騙齊飛的手段。然而,「詹森療法」不過是些炫目的元素,這只是他權力大棒末端裝飾的流蘇。
錢都從得州來,林登· 詹森也不斷崛起。於是乎,二十世紀中葉,西南部的新經濟力量也如光芒普照,迅猛發展。這些力量對美國政治的影響之廣, 涵蓋了政府機構,甚至對內對外的政策。這些力量,就是西南部那些石油、硫黃、天然氣和國防軍工業的大亨。十九世紀,這些掠奪成性的巨頭劫掠了這片國土上的財富——煤炭、鋼鐵、森林,還在劫掠的土地上修了鐵路。他們又使用部分財富,來確保國家政府不會強迫他們把搶來的東西哪怕還一點點給人民。而在這個世紀,也是這些掠奪成性的巨頭,榨乾了西南部土地上豐富的資源,並用這些資源讓政府摧眉折腰,完全屈服。
他們這種支配地位,倒不是林登· 詹森一手策劃的。但他是代言人,是工具,最強有力的工具。正是這些新的經濟力量,正是石油、天然氣、國防軍工、航空航天和西南部別的新產業,把他送上了權力的寶座,並幫助他一再擴張。他們給他巨款隨意支配,讓他在政界所向披靡;他也用這些錢強迫別的政客對自己言聽計從。到一九四一年,這些新力量對國家政策的影響只不過才初露端倪,但是套路已經牢牢建立起來了。
詹森之後的生涯中,只有一個套路有很顯著的不同,變化開始於一九四二年末,也就是本冊書涵蓋的內容之後的一年,在這裡就簡單提一提這個變化。當然後面的卷冊中會進行詳細描述。但不提的話,可能會給讀者留下錯誤的印象,不能準確把握他一生的全貌。
如果說在綠薔薇,詹森成為總統的渴望戰勝了他獲得個人財富的渴望, 那麼,一九四二年,他就找到了一條絕妙的途徑,能同時滿足這兩種野心。後來多年裡,他又找到了很多條途徑,入主橢圓形辦公室1 時,他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富有的總統之一。他出任總統不久後,《生活》雜誌發表了一篇時評, 巨細無遺地分析了他的財富,估計他的「家產」可能不少於一千四百萬美元。詹森的議員們公開抗議說,這個估計過高了;然而,私下裡,一位曾經擔任過他高級顧問的人士現在承認,這是大大的低估。就算當時他的財富不超過一千四百萬美元,這也意味著,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六三年他當選總統,以及詹森一直擔任公職的這二十一年間,他的財產至少以每年五十萬美元的速度在增長著。
雖然不時會有一些敏銳細緻的調查記者,寫一些關於他斂財的文章,但這些文章從來沒能相互聯繫起來,揭穿他的整體套路。這得大大歸功於詹森的保密才能。他有一個方面的財富曾經被深度挖掘,那就是電臺和電視臺的收益,這些都在他妻子的名下,(不過,相關文章也指出,他處心積慮和這些利益撇清,說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這樣的傳說大部分都是編造的)。公眾也隱約意識到,聯邦通信委員會很照顧詹森的電臺,對他後來在奧斯汀的電視臺也是如此。奧斯汀那些尖銳仇視的笑話也流傳到華盛頓,說全得州的資本都被一個電視頻道掌握著。但很少有公眾了解另一個事實,聯邦通信委員會不僅一手製造了詹森在廣播電視業的壟斷地位,擋住了很多可能的競爭者,還慢慢地擴展其「疆土」,直到這個廣播電視帝國已經衝出奧斯汀,甚至擴張出了得州。這個帝國起步的時候,是一九四二年以一萬七千五百美元買下的一家電臺。到林登· 詹森上任總統時,這個電臺已經價值七百萬美元了,每周的利潤還高達一萬美元。而這個帝國的成長,不過是他斂財史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人去細細探索過另外一些人的經濟命運,他們本來有自己的電視臺(或者銀行、牧場之類的),曾經試圖與林登· 詹森競爭,或者只是想保有自己的資產,但都因為違背了他的意願,被權力的車輪狠狠碾壓,傾家蕩產,一文不名。
據曾經跟林登· 詹森親密共事過的法務人員說,登上總統寶座後,他對金錢的渴望絲毫未減。剛入主白宮他就宣布,他會立刻把所有的商業事務交給保密信託管理,他說,這個信託進行的活動甚至都不會通知他。但法務人員說,這個信託一建立,白宮就幾乎同時開設了私人電話線路,連接的就是負責管理這些信託的得州律師。他們還說,出任總統的五年裡,詹森一直都親自指揮名下的商業事務,事無巨細。公眾對此可以說是毫不知情。直到詹森卸任總統,回歸常人生活,最後逝世,美國人民仍然對他這一點缺乏了解,他們不知道他手伸得多長多遠,也不知道他到底有多麼貪婪。
理解林登· 詹森如此之難,不僅是因為他保密工作做得好,還因為我們對他出生和成長的那片土地——得州的丘陵地帶——了解不足,因為他一生的所有套路,都植根於那片土地。
在偏遠的丘陵地帶有一座詹森城,斯特拉· 格利登是當地一家報紙的編輯,也是歷史學家,花了將近五十年來研究當地的歷史。去世前不久,格利登說:「寫林登的文章那麼多,但問題是,沒有一篇文章說明,在這樣一個地方長大意味著什麼。」
「如果不理解這一點,就沒有人能理解林登· 詹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