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年7月,馬來西亞檳城。
說實話,對旅遊我真沒有太大興趣。由於工作的緣故,去了世界上很多地方,但象檳城這樣,在閒暇時還想再來住一陣子的,也就剩那麼兩三個了。檳城的吸引力在於它溫和包容的市民化,這世上不乏繁華都市的喧譁和快節奏,象好萊塢的爆米花大片,熱鬧之後只發現空洞和失望,有些以景點聞名的旅遊城市,人流如漲落的潮水,退去之後只剩下塵土和垃圾。紐約的聲嘶力竭,倫敦的故作姿態,巴黎的塗脂抹粉,都不如檳城的涓涓細流更讓人喜歡。
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了,近三十年以來,這裡的氣溫日益上升,在最熱的月份,最高氣溫從很少出現的32度,到現在經常37度以上的高溫。特別是晚上,氣溫仍然停留在炎熱區,許多家庭不得不裝上了空調,讓小巷民宅幾十上百年的老宅,一個個戴上了防毒面具。行走在喬治城的老街上,背後的陽光帶來的已經是刺痛,即使在屋簷下,也能感覺到陽光下空氣的灼熱。
走在檳城的老街上能看到兩種人,遊客們東張西望,而本地人匆匆向前。除了T恤短裝東西方遊客,附近的菲律賓人、印尼人、越南人、泰國人和新加坡人明顯多了起來。菲律賓男人多穿著袖口和下擺帶金黃滾邊的巴隆他加祿,女人則是穿著袖山高高隆起宛若蝴蝶展翅的特爾諾,印尼人男人多著有大塊金色黑色孔雀紋的巴迪衫,女人是和馬來人一樣喜歡穿帶褸空紗裝的可巴雅和紗籠,越南女人的標誌是極象旗袍的奧黛,泰國人和新加坡人多穿御賜服和新唐裝,這些五彩繽紛的服裝,把黃昏的老街常渲染成一個夕陽下流動的熱帶花園。
極樂寺和喬治城壁畫街是每次必去的地方,極樂寺是莊嚴中帶著熱帶的華麗,「芝草千叢,香花萬簇」,於我而言,最喜歡看的是萬佛塔。塔底下兩層是典型的中式八角宮殿建築,飛簷稜瓦,綴以騰龍翔鳳,琉璃瓦鱗,中間三層呈一派泰國古廟凸凹浮兀、重疊有致的方形結構,最上面兩層,完全是緬甸式圓塔式設計,觀音瓶狀寶傘直指藍天。三國的佛寺文化特點一眼可見,又似融合得天衣無縫,但傳到東亞的是大乘,而東南亞留存的是小乘,一個相信人人有佛性皆可成佛,一個只有釋迦牟尼是佛,眾生只能修成阿羅漢果和闢支佛果,然則來參拜的遊客並不十分知曉,只要極樂寺中供奉的觀音菩薩有求必應就足夠了。壁畫街的歷史不過三四十年,2012年為慶祝喬治城節,立陶宛的畫家爾納斯開始在街頭畫了一些壁畫,而後本地和世界各地畫家也參與進來,到現在有上百幅了,從最知名的姐弟共騎、跳牆的少女的寫實風到動漫風到近來的末世風,可以看出時代變遷對藝術的影響。我喜歡來這裡,坐在街角,看遊客與壁畫作各種姿勢的合影,一邊漫無邊際地思考著三維世界在二維平面的映射和二維世界與現實世界的互動,感覺這個次世代風格的命題,影射了我的生活和工作。
我們來檳城是監察入住新世界家園英語能力資格考試的,這次考試將將決定此次東南亞第三區一千三百人的家園入住資格,以現場口試形式進行,我們三人是作為監管考核的,黛安娜主管負責監管各個考場,薩米特是生長於本地的穆斯林,負責抽查各考場考試評分,我來則是對最新版本的翻譯機進行應用測試。考試前兩天就結束了,取得資格的人已將行李打包入住了酒店進行為期三天的身體檢查,我們在酒店裡把工作整理匯報後,自然要出去逛逛街了。
黛安娜是部門主管,監管考試是我們的工作之一,更主要的工作是AI與人類的語言溝通軟體的更新和管理,要知道,語言翻譯可一直是個大市場,而我們所在的「保護傘」公司的產品更將其推廣到了AI的運用,從而改變了這個世界。黛安娜的父親是澳洲人,母親是亞裔葡萄牙人,我猜測她的年齡大概四十多歲,是從工作履歷推斷的。只看她的外表和打扮,通常會認為她在三四十之間,長相算不上出眾,但她既很會保養又擅長妝扮,不過我卻不喜歡那種帶有刻薄長相的女人,從第一次見面就互相敵視。黛安娜善於傾聽又能滔滔不絕,時而溫柔如水,關心無微不至,時而剛強如鐵,態度咄咄逼人。蜜糖和大棒都是她的順手工具,如果她待你亦師亦友,那是因為你還有價值,如果沒有,或是你威脅到她的利益,那她只剩下冷漠無情的鐵腕,我幾個同事的遭遇就證明了這一點。
四年前她剛到我們部門的時候,第一個就要向我開刀樹立權威,可不久就來了個360度反轉,後來她告訴我,她研究發現了只有我能幾次離職後再度回到公司,她直覺我與公司高層有非同一般的關係,她很快證實了這一點,在與一個高管到南美出差回來之後,她對我說:「我很喜歡這家公司。」
我說道:「我也很喜歡這份工作。」
她點點頭,「我不是想要你辭職,我只想我們互利互助而不是互相傷害。」「你覺得我有傷害你的能力麼?」
她大度地笑了:「我調查過了,為難你的人,也都沒有什麼好結果。我不會再為難你,你也不要公開為難我。私下裡你可以隨便,順便問一句,你幾次辭職,是真不在乎這份工作嗎?」
「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要吃飯,還要付贍養費。」
她用那種很誠懇的聲音說:「那麼我們做朋友吧。」
薩米特是我們的技術人員,一個軟體高手,語言天才。母親是漢裔大馬人,父親是印裔美國人,精通印加語馬來語和波斯語,漢語也很不錯,我有問過他,「你用什麼語言思考呢?」
「說什麼的時候就用什麼,在寫軟體需要的時候,我用二進位思考。」
「你的天賦是遺傳麼?」
他笑了笑,「主要是環境。你知道的,在檳城,說什麼語言的都有。」
「在這麼多語言裡邊,你最喜歡哪種呢?」
「當然是漢語,它有一種詩意的美。比如克卜勒給自己寫的墓志銘用漢語就是:我曾測天高,今欲量地深,靈魂自天國,肉體下凡塵。」
這個小夥子還是個情場高手,沒有辜負他英俊的外表,父母早已為他擇婚,他卻遲遲不娶。我問他:「你為什麼不拒絕擇婚呢?」
他一臉嚴肅地回答:「我們的教義是要聽從父母之命而及時結婚生子的。」
「這麼說你是不是不夠虔誠?」
「不,穆斯林是我的身份,我的信仰,只不過不是我全部的生活方式。」
午餐就在酒店裡吃的自助餐,薩米特倒是想去小印度吃香蕉葉飯,黛安娜不喜歡用手抓吃,我則受不了那一帶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印度神曲。飯後遊玩第一站照例是僑生博物館,黛安娜說:「你們有沒有覺得僑生娘惹帶有一種洛可可風格?」
「你這麼一說,倒還真是~~話說回來,你今天這一襲白衣倒是很適合在僑生留影呢。」薩米特用慣常的欣賞表情注視著黛安娜,「何斯通,你說是不是?」 我笑了,難怪他的女友又多又乖,只因他隨時不忘恰到好處地討好人家,他當然知道僑生的建築,地板來自英國,廊柱是纖細的法式,木雕花瓶和彩色玻璃也是中西混合式,整個色調是白色金色和綠色的搭配,無處不在的繁複精美與洛可可風格確實有不少共通。他不說是因為這是黛安娜的專業知識範圍,要等著她自己來賣弄。不過近年來,我開始理解中國一句古諺:萬言萬當,不如一默。說得對不一定說是說得好,於是道「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黛安娜難得嬌羞地笑了:「一唱一和。親愛的兄弟啊,我願你凡事興盛,身體健壯,正如你的靈魂興盛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