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世上真有奇蹟,它就應該發生在圖書館這樣的地方。
在過去的幾天裡,東莞圖書館裡的小小奇蹟感動了許多網友。因為疫情,一位失去了工作的農民工不得不踏上返鄉之路。但臨行之前,他卻決定最後來看看陪伴他度過了十二年時光的圖書館,退掉他的圖書證。
吳桂春給東莞圖書館的留言。來自網絡
「書能明理」「雖萬般不舍,餘生不忘你」,寫在留言單上寥寥數語被轉發到網上,讓眾多網友百感交集,熱淚盈眶。儘管這本會是個傷感的離別結局,但最終卻皆大歡喜。農民工得到新的工作,重新辦了一張新的讀者證。他留住了屬於他的圖書館,圖書館也沒有拋棄愛讀書的人。
圖書館之所以能在日復一日的庸常中,創造出這樣幾乎像是雞湯勵志讀物裡瞎編出來的段子一樣催淚暖心的奇蹟。真正的原因,是因為公共圖書館自誕生以來秉持的理念:人人都有尋求知識的權利,書本面前,人人平等。正是這種平等的理念,讓圖書館這座建立在現實之上的理想烏託邦,具有了撫慰心靈,治癒靈魂,創造奇蹟的魔力。
貧富不均、貴賤不等,各種各樣的不平等壓抑著人類的心靈,為改變命運而掙扎,為打破桎梏而抗爭,渴望改變自身地位境況的焦慮無時不刻折磨著人類,讓人時時感到孤立、自卑、無助。但幸好還有圖書館。在這裡,每個人都可以脫去貧富貴賤的身份外套。成為一個簡簡單單的讀者。
你會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圖書館嗎?那裡書很多,而且真的不要錢。
東莞圖書館「告別信」當事人吳桂春在東莞找到新工作,搬進員工宿舍,不忘兩本「無價之寶」。來源:新京報我們視頻
撰文|李夏恩
1
吳桂春的奇蹟:
因讀書引爆公眾情緒的「打工仔」
如果這世上真有奇蹟,它就應該發生在圖書館這樣的地方。
就在幾天前,東莞圖書館發生的一個小小的奇蹟,觸動了成千上萬人心靈中最柔軟的部分——而它本來可能會像絕大多數令人無奈的心酸小事一樣,無聲無息地泯滅在日復一日的庸常生活之中。
當吳桂春走進東莞圖書館時,有無數種可能性讓這個奇蹟不會發生。這位打工仔來到東莞已經整整十七個年頭。從年輕力壯到年過半百,一個人能揮灑的血汗都點點滴在冰冷的生產線上,從逼仄的出租屋到廠房的距離,就是像他這樣平平無奇的「打工仔」,在東莞的一成不變的人生軌跡。但奇蹟就是在不經意的偶然間觸發的。
「你這麼喜歡看書,為啥不去東莞圖書館,那裡看書不花錢,書也多。」十二年前同事這句不經意的話,點燃了通向奇蹟的引線,從此改變了吳桂春的人生軌跡,讓他兩點一線的生活中突然多了一個點——東莞圖書館。
直到多年後,他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走進圖書館時的情景:「空調很涼快,書很多」,對這名「打工仔」來說,更重要的是「書真的不要錢」。
之後的十二年裡,奇蹟的齒輪在悄無聲息地緩慢運轉著。吳桂春成了圖書館中眾多讀者中的一員,沒有證據表明他給任何館員或是讀者留下了特殊的印象。他的所作所為,與任何一個普通讀者並無不同:入館刷證、從書架上取下自己心儀的書,在閱覽室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一直讀到自己想要離開,或是閉館不得不離開。
吳桂春,新京報我們視頻採訪截圖。
直到奇蹟發生的前一刻,仍然看不出這個「打工仔」的人生會發生任何轉機。2020年猝然暴發的疫情,將許多人的命運推向困境,也包括吳桂春。鞋廠停工,讓他丟了工作。年歲老大,工作機會渺茫,十七年的勞碌,也未給他在這座世界聞名的「製造業之城」掙下片瓦棲身——返鄉是自然而然的選擇。
但他在這座城市裡還有牽絆,那就是圖書館。他想最後一次看看這座十二年來充實他頭腦,慰藉他心靈的地方。儘管這一次來是要做最後的道別:「其實我今天是來退讀者證的,以後可能就來不了。」
奇蹟就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發生了。這位過去十二年來一直寂寂無聞的讀者,竟然因為這一句話,引起了圖書館工作人員的注意。後者在聽完他的故事後雖然感慨不已,但同樣也無能為力,只能請他為圖書館寫下一段臨別贈言:
「我來東莞十七年,其中來圖書館看書有十二年。書能明理,對人百益無一害的唯書也。今年疫情讓好多產業倒閉,農民工也無事可做了,選擇了回鄉。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雖萬般不舍,然生活所迫,餘生永不忘你,東莞圖書館。願你越辦越興旺。識惠東莞,識惠外來農民工。」
這段留言已經被不同媒體報導得太多,也已經被數以百計的微信公眾號轉載。但這裡仍有必要再次引用,因為它已經成了一個奇蹟存在的證明:只有短短的130個字,筆畫歪歪斜斜,好幾處寫錯的地方塗成了黑疙瘩,還有不少錯別字。小學文化水平的表達,與那些炫目誇張的爆紅流量網文相比,更顯得稚拙土氣。
然而,恰恰是這樣一段平實質樸的文字,打動了萬千網友,讓「淚目」這個時下最濫情的詞語成了真情實感的表達,在這個讓人心浮氣躁的溽暑夏日,給無數人心頭帶來了「溫暖」。
公眾因為這件小事得到集體感動,吳桂春也因感動了公眾得到新的工作,重新辦了讀者證——圖書館裡的小小奇蹟像投下的小石子一樣,在庸常平靜的生活中驚起圈圈漣漪,帶來了一個算得上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儘管毫無疑問,在筆者敲下這段文字的同時,這個奇蹟引起的熱議就已經在消退。過不了幾天,人們就會徹底淡忘這件事。即使是那些聲稱心頭淌過陣陣暖流、雙目含淚點讚轉發的熱心網友們,也很快會有新的讓人落淚、使人溫暖的熱點去跟風。
但這個奇蹟的寓意卻不該被輕易遺忘:表面上看,這似乎證明了讀書還是會得到善報,但事實上,讀書與善報之間並不存在著必然的因果關係。如果讀書真能逢兇化吉、遇難成祥,那麼,讀書讀到韋編三絕的孔子也就不會偃蹇多年,志向未伸而死;梁元帝也不至於在國破身死之前焚毀他的十四萬卷藏書,感慨「讀書萬卷,猶有今日」。
這個奇蹟的真正寓意是,圖書館不會拋棄任何一個愛書的讀者。或者更確切地說,讓每一個有心讀書的人都能讀到書,是圖書館的天職,哪怕他只是一個僅有小學文化水平的外地打工者,窮到為了能在圖書館多待一會兒只吃一頓早飯。再貧窮卑微的人,也有在圖書館閱讀書籍、獲取知識的權利。
圖書館,本就是屬於窮人的。
2
再窮,也有圖書館可去:
中國設立現代圖書館的最初構想
就像茶商不需要知道東印度公司的歷史一樣,中國的圖書館工作人員也不需要知道李端棻這個名字。除了專門研究近代史的學者,對他熱心變法、籲請改革學制的事跡有所了解外,他的名字鮮為人知。但正是他最早提出了在中國設立現代意義公共圖書館的構想。在1896年6月12日的奏疏中,他如是寫到:
「一曰設藏書樓也。好學之士,半屬寒畯,購書既苦無力,借書又難其人,坐此孤陋寡聞無所成就者,不知凡幾。高宗純皇帝知其然也,特於江南設文宗、文匯、文瀾三閣,備庋秘籍,恣人借觀。嘉慶間,大學士阮元推廣此意,在焦山、靈隱起立書藏,津逮後學。自此以往,江浙文風甲於天下,作人之盛,成效可睹也。泰西諸國頗得此道,都會之地皆有藏書,其尤富者至千萬卷,許人入觀,成學之眾,亦由於此。今請依乾隆故事,更加增廣,自京師及十八行省省會,鹹設大書樓……如此,則向之無書可讀者,皆得以自勉於學,無為棄才矣。」
李端棻(1833—1907),貴陽市人,清朝政治家、改革家,京師大學堂首倡者、戊戌變法領袖之一、中國近代教育之父。戊戌政變後,被充軍新疆。後赦歸,主講貴州經世學堂。
這份奏疏可謂煞費苦心,在提倡西洋文化仍會被視為崇洋媚外的時代,為了不引起守舊派的反感,李端棻不得不借用本朝乾隆皇帝在江南設立貯藏四庫全書三座藏書閣的祖宗先例,來證明自己創想並未越軌逾矩。他甚至還顛倒本末,把西方各國廣設公共圖書館的措施,說成是向乾隆皇帝當年旨意學習的結果。但這位雅好西學的官員,不可能不知道西洋強國英吉利那座海宇聞名的大英圖書館。
1877年3月23日,清廷派駐英國的使團應邀參觀了這座圖書館,一位叫劉錫鴻的隨行官員,在日記中將其稱為「播犁地士母席庵」。就像今天初來大英圖書館的參觀者一樣,劉錫鴻被這座圖書館的宏大雄偉所震撼:「地廣數百畝,結構數百楹,中央堂室連延,重閣疊架。」但最重要的是,他看到閱覽室裡有「男女觀書者三百餘人,早入暮歸,堂內之書任其檢讀,但不令攜去」。
奇巧的是,親眼被大英圖書館所震撼的劉錫鴻,同樣也將大英圖書館與乾隆皇帝的四庫全書相比。但不知是真心所想,還是刻意迎合當時佔據權勢要津的守舊一派,他大力誇讚四庫全書才是「搜羅有關學問政治之要,至精至粹」,是「足式萬邦」的藏書楷模。而英國人「自矜其藏書八十萬卷,目錄亦六千卷之多」,但「琳琅滿目」之餘,「得毋有擇焉而不精者乎?」換而言之,與中國的四庫全書相比,英國的藏書雖然卷數頗多,兼收並蓄,卻遠沒有達到去粗取精的藏書目的。隔著紙端,幾乎可以聽到劉錫鴻自鳴得意的鼻孔哼出的譏諷嗤笑。
郭嵩燾(1818—1891),湖南湘陰人。晚清官員,湘軍創建者之一,中國首位駐外使節。
而在劉錫鴻身旁一同參觀的另一位官員郭嵩燾,在這天的參觀日記中卻寫道:「東西洋人才之盛,百倍中國,豈國運然耶?抑使人才各盡其用,而遂勃然以興也?」對這位傾慕西學的學者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自明,他所看到的大英圖書館就是這個問題的重要答案。無分男女、無分身份,人人皆可來這裡各取所需地閱讀求知,這種由公共圖書館帶動的全民閱讀的風氣,難道不正是西方各國儲備知識、培育人才的根本原因嗎?
持這種看法的郭嵩燾回國後,自然被罵作「去父母之邦侍奉西洋鬼佬」的「洋奴漢奸」,他家鄉的士子們,甚至威脅要燒毀他家的房子。李端棻當然不會不知道這段往事,1896年,他上疏奏請在各地開設公共圖書館時,他的這位前輩已經鬱鬱而終五年之久了。
儘管設立公共圖書館的構想是在步踵西學前賢,但他在奏疏中提到創辦圖書館是為了那些「半屬寒畯,購書既苦無力,借書又難其人」的窮困向學之人,卻又出於自己親身所聞所感。他自幼喪父,在母親和叔父的教導下長大成人,讀書科舉,入仕為官,窮困士子求書而不得的艱辛,他自然感同身受。
位於杭州的文瀾閣,始建於清代乾隆四十七年(公元1782年),鹹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被毀。閻中所存的《四庫全書》部分散失;其他書籍也有所損毀。光緒六年(公元1880年),文瀾閣得以重修,鹹豐年間被毀的部分《四庫全書》也陸續得以重抄補齊。
他在奏疏中提到的乾隆帝下旨開設的江南三閣,早在三十多年前就接連毀於太平天國之亂的戰火中。所以他從來就無由得見這三座皇家藏書閣是如何惠及窮困士子的。從留存至今的史料來看,這三座由地方官員嚴密看守的書閣,至多只有那些名士耆儒才有資格登堂入室,藉助這些皇家藏書校對考證自己手中的難得之書。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這些皇家藏書與貧苦大眾接觸的唯一機緣,竟然恰是這三座藏書閣的毀滅。在戰火中倖免於難的江南藏書家丁丙、丁申兄弟,在杭州西溪賃居時,發現太平軍火焚劫餘流散的四庫全書的殘頁,竟然被當地小販當成包裹商品的包裝紙。
因此,李端棻想要創設推廣的,並非江南三閣這樣高束庋藏的皇家藏書閣,而是像西方圖書館那樣供大眾任意檢讀的公共圖書館。更重要的是,它的目的是為那些貧苦的向學之人提供一個可以免費閱讀的場所。儘管李端棻很有可能不知道,他的這一創想與同一時期西方興起的新興圖書館運動不謀而合。
3
西方公共圖書館溯源:
從精英特供到大眾共享
西方早期的所謂「公共」圖書館,同樣是為了精英人士而開設,牛津大學著名的博德利圖書館在1602年開放時,規定僅供牛津大學師生使用,概不外借。班傑明·富蘭克林在1727年成立的「共進俱樂部」圖書館,是為了一群和他一樣志同道合的會員所設立;1754年創立的紐約社會圖書館,藏書是「以便提供給紐約和臨近州的傳教士、貴族使用」。如今大名鼎鼎的美國國會圖書館,在1800年創立的初衷,則是為國會議員提供各類參考書。
美國國會圖書館
這一切直到19世紀才發生改變。就在那場將中國拖入現代世界的鴉片戰爭爆發的同一年,一位叫亞歷山大·瓦特梅爾的法國藝術家,來到美國進行巡迴表演。所到之處,萬眾空巷。但他的目的卻並非傳揚名聲,而是推廣一個建議: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建立免費的圖書館和博物館,供每個普通人享用。他有一種非凡的魅力,成功地促使美國一個州接一個州地接受了他的建議。到1853年,他已經說服130所圖書館加入他的計劃。從1847年到1851年,他已經將30655冊書轉送到美國。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這場新興圖書館運動真正的標誌性突破,是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的創立。它是一座由市政廳負責撥款運作,向全社會開放的公共圖書館。
一個奇蹟也在這時降臨到這座草創階段的圖書館上。呼籲捐贈的宣傳材料,遠渡重洋,出現在了倫敦巴林兄弟銀行合伙人約書亞·貝茨的辦公桌上。1851年10月1日,貝茨給波士頓的管理者們寫信,提出捐款五萬美元來實現圖書館的夢想。提出的條件除了這筆錢定向用來購書外,另一個條件是這座圖書館必須「對一切人完全免費,除了保存圖書的需要之外,閱讀不受任何限制」。而他之所以這樣要求,是因為他想起了自己在波士頓度過的那個貧窮的童年:
「我沒有錢,也沒有地方可去,在自己房間裡生不起爐子,也買不起書。度過晚上的最好辦法是坐在哈斯丁-埃塞德雷奇-布利斯的書店裡,讀他們好意允許我閱讀的書。我相信,如果那時有溫暖光明的地方可以投奔,有可讀的圖書,我熟識的少年夥伴們幾乎全部會到那裡去過夜,去增進他們的智力與品行。」
貝茨提出的圖書館當為窮人免費設立的觀點,成了這場公共圖書館運動的核心理念。將公共圖書館運動推向頂峰的,就是如今常年霸佔勵志雞湯書榜首的傳奇財富大亨安德魯·卡耐基。
1896年,就在李端棻上疏奏請在各省設立公共圖書館的同時,卡耐基捐助了他的第一座免費公共圖書館。與貝茨捐助波士頓圖書館一樣,這位世界首富這樣做的原因,同樣也是為了向給予自己貧窮童年以溫暖的圖書館感恩。
那一年他14歲,是一名童工,但每當擠出時間,他都會到詹姆斯·安德森上校開設的私人圖書館去讀書,這間小圖書館裡有400本書,專向城裡的童工開放。圖書館給他帶來的溫暖和慰藉讓他下定決心:「假如有一天我能獲得財富,一定要保證其他窮孩子也能得到像我這樣的機會。」
卡耐基將免費圖書館視為一份贈禮,在禮盒的外面寫著:「我認為,那些不想維護圖書館的社區最好不要有圖書館。只有當人們覺得圖書館是屬於每個人的,不管他是窮人還是富人,這樣它才會有靈魂。」到1919年,卡耐基一共捐助了2509座圖書館。這些圖書館歷經歲月變遷,直到今天,仍有超過一半是圖書館,為那些窮苦而心向圖書的人提供幫助。
而李端棻心心念念的在各省創立公共圖書館的創想,在他的有生之年卻沒有實現。在那封奏疏的兩年後,他因支持康有為、梁啓超、譚嗣同發起的戊戌變法而被指為維新黨人,在戊戌六君子被殺後遭到清算,流放新疆。1906年,他抑鬱而終,臨終前,他遺言將家中資財全部捐輸,為貧寒子弟創辦學校。在他去世三年後,中國第一座公共圖書館「文華公書林」由美國女傳教士韋棣華在武昌創立。正式邁出了中國公共圖書館的堅實一步。儘管這座圖書館在上世紀90年代遭到拆除,但此時公共圖書館已經成為中國每座城市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如果李端棻知道,即使是像吳桂春這樣貧窮的「打工仔」,也可以在圖書館裡度過一整天美好的閱讀時光,必定會倍感欣慰。儘管他的名字和事跡如今早已被人淡忘,但他的心願畢竟達成了:再窮,也有圖書館可去。這是他創造的小小奇蹟。
文華大學校公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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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的避難所:
幸好,還有圖書館
「所有圖書館全部開架,學生可以自由進書庫,願意看什麼書就看什麼書,待一整天也沒人管。有的書看著名字不錯就拿出來翻翻,如果覺得沒意思,又給擱回去,有的非常感興趣就借出來,如同浸泡在書的海洋裡,那享受真是美好極了。」
多年後,垂垂老矣的何兆武,仍能清晰地記起自己在西南聯大念書時的那座圖書館。但如果從實際條件來回望,那種「美好極了的享受」恐怕會大打折扣。所謂的圖書館,不過是一座粗陋的丁字形平房,只不過在西南聯大寒愴的校舍中,它是惟一一座能享用屋瓦蓋頂的建築而已。雖然圖書館主任形容它「雖屬簡陋,而宏敞可喜」,但實際情況卻是內部擁擠不堪,並不寬敞的大閱覽室裡竟然塞下了一百零八張閱覽桌,儘管規定「每張可容四至六人同時閱讀」,但擁擠程度卻到了相當駭人的地步。以為叫鄒文婧的校友回憶道,每天早晨圖書館開門之前,門前擁擠的狀況經常被當地人誤以為是搶購電影票,「記得有一次擠圖書館時我的眼鏡被前面同學的後腦勺擠碎,另一次手錶被門框擠壞」。
1946年6月,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中國文學系全體師生合影。
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個,窮。抗日戰爭的烽火把三座名聞天下的大學擠在了西南邊徼昆明的立錐之地,還要不時遭受飛機轟炸,但卻退無可退,可謂末路途窮;一路顛沛流離的學生跋涉萬水千山,衣食都不足以蔽體果腹,更無錢買書,只能擠圖書館的書來讀,可謂潦倒困窮。但縱然如此,圖書館卻能給這些窮至極點的學生們以心靈上的慰藉,讓他們擁擠的閱覽室裡翻開書本時,可以忘卻摻著沙礫、鼠糞和毛絮的「八寶飯」,忘卻千瘡百孔的衣服,忘卻飢腸轆轆的肚皮,沉浸在不食人間煙火的夜鶯啼叫的阿卡迪亞的樂土幻境中。
所謂「美好極了」的「享受」,不過是圖書館為愛書之人製造出的太虛幻境。但步入這裡,煙火紅塵的世俗煩擾就可以暫時放下,沉浸在書營造的世界裡。圖書館之所以是個能創造奇蹟的地方,是因為這裡的每一本書都包含著一個世界,只需要翻開它,讀進去,這個世界就是屬於你的。小說中的故事、史書中的時代,就像是一件命運的外衣,等著你的靈魂穿上它,去經歷一段與自己的現實經歷完全不同的人生。再困窘貧窮的生活,只要走進任何一座免費對公眾開放的圖書館,圖書館就會將它的奇蹟降臨在讀者的身上,引領他進入另一種人生。
《側耳傾聽》劇照。
「想起這些年的生活,最好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
吳桂春寫下的這句話,可謂肺腑之言。對一個整天在生產線上進行著枯燥乏味的重複勞動的農民工來說,生活永遠是一成不變:機器的轟鳴、傳送帶的轉動、皮革鞣製的嗆人氣味、堆滿倉庫的紙盒子,出租屋裡永遠揮之不去的潮氣、鐵架子床的吱呀作響、生冷的水泥地面伴著燈泡晦暗的光。年復一年處於這樣的環境中,即使不會變得壓抑孤僻,也會讓人精神麻木,退化成沒有靈魂的人形機器。
因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新聞報導中會曝出某個加工廠的工人接連跳樓自殺的新聞。他們的身體不得不重複著枯燥麻木的勞動,而不堪忍受的靈魂卻想要逃離這個窒息的環境,最終,在焦躁抑鬱的靈魂慫恿下,身體做出了悲劇性的縱身一躍。
靈魂病了,這是機器操控的水泥叢林中最常見的瘟疫。束縛在工作與家庭之中奔波勞碌的人都難以逃脫感染這種疾病。這或許正是圖書館被稱為「靈魂藥房」的原因。這句銘言就懸掛在著名的瑞士聖加侖修道院圖書館深棕色的木門上。一如這座圖書館的創立者傳教士卡盧斯所言:「此為吾之歸宿」,公元7世紀,他創建這座圖書館時只有幾間簡陋的小屋,如今,這座圖書館已經成為了巴洛克藝術的典範之作,輝煌的穹頂和壯麗的壁畫,神聖而肅穆,但它卻一直秉持著讓尋求知識之人入內的古老規則,千年未改。就像一位讀者的留言所表達的感受:「在圖書館,我們分享知識,解除對未知世界的困惑,也讓我們的靈魂得到慰藉」。
圖書館為靈魂開出的藥方簡單卻又有效,那就是知識的平等。
來到圖書館中的人,無論貧富貴賤,每個人都只是讀者。無論身份高低、性別男女,當拿起同一本書時,他們都可以成為書裡的主角,成為馳騁疆場的將軍、傳奇神話中的英雄、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天真快樂的孩童。「想想在最小的圖書館裡能夠找到什麼吧。一千年來,文明國家最睿智、最賢明的學者們的學問和智慧成果,以最佳的方式排列在這裡。」愛默生如是說。只要內心不自慚形穢,就能平等地與古往今來的哲人賢達對話,就能對那些風光無限的大人物指指點點,能窺見那些帝王將相偉大外衣下與凡夫俗子並無不同的奇怪癖好和人格缺陷。德行讓人感動、罪行讓人憤怒、出乎意料的錯謬和失誤也會讓人哈哈大笑。
在圖書館裡,唯一的禁忌就是打擾到他人享受知識帶來的愉悅和慰藉。最有禮貌的問候,就是互相交換彼此感興趣的書。
知識上的平等可以撫慰心靈的不安,為貧寒者注入知識的自信,為富有者灌輸心靈的謙卑。它同樣也可以帶來愛情。因為愛情的前提,正是彼此人格的平等。提到圖書館裡萌發的愛情,許多人會記起經典名作《愛情故事》中的片頭一幕,奧列弗與珍妮初次相識的地方就是圖書館。儘管他倆一個是富家子弟,而另一個則是普通麵包師的女兒,但圖書館中的平等氛圍衝破了貧富之間的藩籬,讓他們最終共結連理。這場浪漫愛情的婚禮,也是在一間小型圖書館裡舉行的。還有什麼比書更適合的嘉賓,來見證這樣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呢?影片中的金句「愛,就意味著永遠沒有必要說抱歉」,也成為了眾多愛情書籍中經常引用的名言。
哈佛大學圖書館
哈特福德圖書館的館長亨利·貝利,也在他的散文集《圖書館思考》中講述一場含苞欲放的愛情。一位正在閱讀的少年,眼睛卻不時越過封面,窺看站在圖書管理員桌子前等待借書的那個女孩兒:
「臨走時,那女孩兒碰巧朝著男孩兒的方向看了一眼——更加不可思議的是,少年在這一刻也抬起了自己的眼睛。女孩兒匆匆離去,當大門在她身後合攏時,少年走到管理員身邊,雖然舉止略顯躊躇,但他還是開口說道,他不想顯得太唐突,但他希望知道剛才下樓的漂亮女孩兒叫什麼名字。」
這不過是圖書館裡的又一個小小的奇蹟而已。
書是永遠不會拋棄我們的朋友,圖書館也不會拋棄那些愛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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