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公園,割草機尖厲的聲音不停歇地嘶叫,聽得全身肌肉抽緊;但空氣裡瀰漫的被芟除的青草味道,特別熟悉,嗅之好似品嘗著剛剛沏好的新茶,清純恬淡,回甘綿長。有年輕女子牽著稚童掩鼻匆匆而過,曰「快走,好難聞吶!」真是味具百種,各有所鍾罷。我對青草斷裂所散發出來的那種清香味道,特別心馳神往。實際上,農村裡的騾馬牛羊喜歡吃的青草,都有一些淡淡的清香味兒,不會是刺鼻難聞的味道,比如,黃蒿就有一股子臭味,村裡人呼其為臭蒿,用它餵任何牲口,都絕不會去吃。而今猛然與熟悉的青草味無言地觸碰,瞬間就想起當年在生產隊割草的經歷。
過去說村裡最累的三件活是:「打鐵挖煤磨豆腐。」但自從有了電之後,這些活的勞動強度就都大大降低了。我在生產隊勞動時,感受最累的活兒就是割草,那是純手工的體力活兒。割草,村裡人叫挽草,我當了四年社員,割了三年草,對割草有最深切的感受。其實,農村孩子都有割草的歷史。兒時放學,等待孩子的不是作業,不是興趣班,而是擔炭、割草等活兒,山野就是我們的夏令營。我大約從三四年級開始就經常在暑假裡割草,買給大隊的畜牧場,畜牧場根據斤數來記工分。不過,那時是少年,家裡並不指望靠孩子割草掙工分來養家,故而沒有壓力,在割草中更多一些隨意,隨性。碰到崖頭酸棗紅了,攀爬崖頭採摘;見到沙坡石雞落下,掂著石塊追打;河裡嬉水,樹下吹風……半天頂多割三四十斤青草而已。
正式加入修理地球的隊伍之後,那割草就成了硬性任務。我們生產小隊彼時有一牛兩騾三四頭驢,每天要吃掉差不多300斤左右的青草。每年從六月中旬到九月底,約有三個多月的割青草時期。隊裡割草是承包製,通常由兩個人來承包,但很少有人來主動承包,蓋因這活兒太辛苦了。我之所以願意承攬這辛苦活兒,首先是自由,我很厭倦那種從早耗到晚的集體勞動,而割草獨來獨往不用看隊長的臉色。並且割草只幹半天活兒,上午割草,下午用個把小時去切草,然後就沒事了,躺在炕上讀讀小說;二是能多掙點工分,那時每100斤草記一個工(10分),一個整勞力一天掙一個工,但割草一天能掙13~16分工。
如今經常看到路旁綠化帶裡,野花荒草茂盛得自在坦蕩,由不得感嘆:這麼鮮嫩青翠的草,可惜沒有牛羊來大快朵頤!我說割草是最辛苦最受累的活兒,首先是那時候的野草較少。記得有一年遭遇大旱,隊裡割60斤草記一個工,幾乎都沒有誰願意承攬這活兒。按理說,有莊稼就必然有雜草,這是恆古不變的定律。但人類一直仇視不能給自己提供食物的雜草,必欲斬草除根而後快之。村裡的莊稼地主要種植玉茭和穀子,莊稼出苗之後要邊除草邊間苗。在玉茭與穀子生長期間,通常都要用鋤頭對地裡的雜草大掃蕩三次,莊稼地裡不斷地被「剃光頭」。生命力再頑強的雜草,也鬥不過勤奮勞作的大隊社員的鐵鋤頭啊!
所以,彼時的割草人極為頭痛的事就是天天都發愁去哪兒割草?田邊,路旁,墳地、荒坡、溝渠等,無論多麼偏僻的地方,路遠的地方,險峻的地方,只要有雜草,就有割草人的身影。昨天下蠍子窪,今天上神堂堖;明天進青羊溝,後天去背簍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但也難免被放了空槍;興衝衝去了白礬頭,結果昨天剛有人掃蕩殆盡,只得趕快奔向更遠的地方。三年的割草生涯,以葦泊村為圓心,方圓五六裡的地方,沒有一道梁沒登過,沒有一條溝沒去過,沒有一面坡沒走過,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周邊的山上溝裡,哪裡有溝渠,哪裡有墳場,哪裡有小路,甚至哪裡的小塊地容易被撂荒,都一清二楚,瞭然於胸。
割草特別需要耐心,由於草少,通常割一擔草則要不停歇地滿坡滿梁奔走。割草時總是半蹲姿勢,經常蹲得腿疼腰酸脖子僵硬,很是難受。村裡人常說,某某會割草云云。其實,割草無所謂會不會,關鍵是願不願意吃那個苦!割草人是名副其實的草民,每天都是清晨趁涼快出發,順利的話則中午回來;不順利的話,則在下午一兩點鐘才能回來。記得有次下了兩天連陰雨,就想著老天有情,照顧我們好好歇歇。翌日,飼養員紀元老漢找上門,說,牲口一點草也沒有了。沒辦法,總不能既讓牲口乾得好,又讓牲口不吃草,冒著雨也得去割草噢!
割草害怕下雨,但遭遇雷雨是常事。當雷電交加,大雨襲來,地裡幹活的人們都會尋地方躲雨。但割草人眼瞅著變天,會立馬順著剛才割草的路,回頭去收拾散落于田邊、崖頭、山坡等處一把把的草,迅速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然後在載筐內一層層壓緊摞起來,哪怕渾身淋透,也得擔著草往回走。我最慘的一次,大雨如注,天幕形同水簾。擔著沉重的擔子往回趕,整個神堂堖就我一人,恣肆汪洋的大雨好像專為我準備的。行至拐彎道時一腳滑進溝裡,虧得溝不深,來不及沮喪,忍著疼痛,趕緊將散落的草收拾起來,繼續冒著大雨,趔趄而行。這次第,怎一個痛字了得!那擔草一秤,170多斤,雨水也添了一些斤量!
割草的時候或蹲在毫無遮攔的坡崖,承受烈日曝曬,上身曬得黝黑晶亮,一層一層脫皮;或行走在潮溼悶熱的玉茭地裡,玉茭葉片邊緣的鋸齒,將脊背、胳膊拉出一道一道血印子,再經汗水浸漬,火辣辣的蟄痛。為避炎熱,總是清晨上山,則衣褲全被露水打溼,貼在身上很難受。且割草難免受傷,或被自己的鐮刀割傷,或被刺棘蒺藜拉傷,或被石頭磕傷等,好在山上地裡不缺刺薊草,即刻揪幾苗刺薊草,用勁揉揉,擠點汁水,按於傷口,則可迅速止血。毒辣辣的日頭下擔著一百四五十斤的擔子,走四五裡崎嶇坎坷的山路,氣喘噓噓,熱汗淋淋,堪比黃泥崗上楊志手下那些挑擔的軍漢,只是沒有隊長用藤條抽打而已。
彼時我和小有福承包割草,每天每人需割夠一百四五十斤草,才能夠牲口吃。我每天戴頂舊草帽,擔著破載筐,拎把鋥亮的鐮刀,怎麼看也像金庸小說中描寫的那種獨行俠。有次我從白土畺翻到三都村東邊的大堖溝裡,只見一片墳地裡雜草叢生,挨挨擠擠,都一尺多高,寂靜的溝裡,只有風吹碧草竟相搖晃,弄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大喜過望,揮鐮便割,將近兩個小時的廝殺,墳地的雜草已是屍橫遍野,片甲不留。提鐮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擔著草踉蹌著從溝底挪到山梁,熱餓交迫,從白土畺擔到畜牧場,五裡多的山間小路,上坡下山,肩上的重擔壓得雙腿不斷地哆嗦,一路歇了四五次,回去都已經下午一點多了。一過秤,216斤。這是我有記錄以來擔過最重的擔子:那年19歲。
草叢裡總是臥蛇藏蟲,割草會經常與之打遭遇戰。割草人舉一把鐮刀,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而那裡恰是蛇蟲盤踞棲息的營寨。蛇並不多見,皆為拇指粗的小青蛇,見人則不緊不慢地竄走。最恐怖的要數蠍子,石頭縫裡冷不丁會走出一兩隻蠍子,長相兇狠,前面舉著兩隻大張開的螯鉗,像是降龍十八掌高手,後面的尾巴像九節鞭一般直愣愣翹著,一顫一顫殺將過來。蜈蚣就是那種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腿腳挺多,所以,也倒騰的挺快,一不留神就從手邊悄無聲息地竄走,藏身於石縫。左手握住青草,右手舉鐮刀之時,居然青草上有一隻青色螳螂,亦舉著兩把大刀作勢欲廝殺過來。在玉茭地牆根邊行邊割,一頭撞入蜘蛛布下的八卦陣裡,一隻掛在殘網上碩大的黑蜘蛛,吊著威亞在你眼前晃來悠去。再抬頭,地堰上趴著一隻蝎虎,形狀若微型的鱷魚,虎視眈眈,正給你行注目禮。
孔子曾教育孩子們:「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割草的活兒讓我不自覺地認識了許多草木鳥獸之名。除了上述的毒蟲,地裡坡上還有許多具有個性色彩的蟲兒,譬如黃蜂、螞蚱、蚰蜒、蚯蚓、蝤蠐、水擔杖、金龜子、磕頭蟲等,都屬於相貌醜陋的小傢伙,怎麼看也覺得不愉悅。很多雜草原先不知其名字,哪怕每天見面也形同陌路,後來割草知道了一些草的名字,它們頓時鮮活起來,似有了身份。譬如盤地草、爬爬草、蓬蓬草、毛油油、灰菜菜、人參苗、牛筋草、虎尾草、山菊花、婁豆豆等,但這些都是雜草的小名,不知它們的學名叫什麼。不過,知道了雜草的這些小名,這些草瞬間就覺得像一起長大的髮小一樣,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割草的經歷會讓人真正認識到,這個世界不僅僅是屬於人類的。
割草生涯很似白巖松那本書名,痛並快樂著。西緒弗斯被宙斯罰推巨石上山,巨石無數次接近山頂時,又滾回山腳,他不得不重新開始這徒勞的苦役。但西緒弗斯下山時卻吹著口哨,邁著輕盈的步伐。總有一些很細小的事兒,藏著西緒弗斯和我們整個人類的幸福。割草亦然。有時渴了,砍一根不結穗的青玉茭棒,村民叫甜棒,當甘蔗一樣咀嚼。有時餓了,從地裡拔一根紅蘿蔔,胡亂擦擦,大快朵頤。遇見紅了的雙瓜瓜、大酸棗,也會摘幾顆嘗嘗。有時碰見較多的甜苣菜、灰灰菜、馬齒莧等,也會採一些回家作美味,好似意外撿到五毛錢一樣。
如今已經很少回故鄉了,夏日偶爾回鄉,見大哥老院的東窯立著一些舊家具,生鏽的鋤頭,斷柄的钁頭等,牆上掛著一把舊鐮刀,如一個「7」字,應該很久很久沒人動過它了,鐵鏽斑斑,刀刃早沒了過去鋥亮的寒光,刀柄亦布滿灰塵,好像年邁力衰喪失勞動能力的一個孤獨老翁,就有一種莫名的悽然。嗟夫!生產隊沒有了,隊裡的牲口沒有了,曾經鋥亮的鐮刀也慢慢地鏽蝕在歲月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