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易經第四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象》曰:「童蒙之吉。」
你可以偽裝為女人,你也可以偽裝微笑、眼神,你甚至可以偽裝言談舉止,但你永遠無法偽裝你的絕望。
(一)
「日子翻回我九張兒那年,那時我打算送給自己一份生日好禮――找個雛兒開苞,過個夜,撒點兒野。我想起了羅莎,一個有了好妞兒就立馬發給熟客的老鴇。我之前從沒中過伊的淫招兒,我撥電話時猜想伊肯定會一臉壞笑地對我說:老宅男也會被如梭歲月打敗啊。」
這是最近剛剛去世的那個騙人一生一世的老古董馬爾克斯的小說。一開篇就這麼直截了當。老頭兒也會裝B,當年他寫書的時候才80。老作家/老色鬼/老靦腆要在生日的那天給自己一個純潔的禮物,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即便是個男骷髏,你也能花錢買到一個14歲女孩貞潔的肉體。女人卻有點困難,別說是個90歲老不死,就是個正當盛年的女人,去人肉超市match.com之類花錢買個年輕男子,也是要思想鬥爭很久的。我也想在我的生日那天給某個老鴇打個電話, 預約個處男,哪兒找啊。上次打電話給老爸爸約翰問是否有新貨的時候,還被他罵了一通的,他說現在哪兒還有處男啊,早就是瀕危動物了,好看的都被有錢gay男們挑走了,你還發夢啊。
這樣的小說開篇是我喜歡的。這還是我們從前熱愛過的純情的馬爾克斯。還記得他那幾句煽情的陳詞濫調吧:「費爾米納,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有51年9個月零4天了,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愛著你,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直到現在,我第一次向你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你,忠貞不渝。」我還聽過一個孤獨90歲的老人情意綿綿地回憶當年少小無猜的初戀,坐了大半輩子的牢之後,歷盡磨難後再次相逢,那個漂亮老太當天就一命嗚呼了。這就是所謂的愛情嗎?都有點兒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滋味了。我跟老頭兒說,你這不是給我們提供反面教材嘛,多讓人灰心喪氣,難道就是要告訴我們,愛情不過是無望的等待之後的剎那曇花?老頭兒已經老得只會講真話了,他說這就是我的命,陰差陽錯的命,一輩子就這一段兒。
剛翻完這篇老馬在得老年痴呆之前完成的作品《我的鬱妓回憶錄》。高曉松把它翻成《昔年種柳》,丫翻得太詩情畫意了,還駢文體呢,怕人說他沒文化似的。老宅男色鬼性功能早障礙了,整天就知道瞎YY,還種什麼柳啊,誰有功夫跟你南北朝,慈悲一點啊,老頭兒沒過多久就痴呆了。當時恐怕缺錢了,豁出去胡寫一氣,沒想到這樣敗筆的收山之作居然被拍成了電影。今天是1月3號2014年,中國大陸的年輕人又在忙活著過1314,就是一生一世的諧音嘛,年輕人在一起沒幾天就海誓山盟一生一世了,難怪有那麼多早亡的天才,這一生一世太累人了啊。我很悲傷,太不酷了,動什麼也別動感情啊。
「就定在今天吧,明天我就滿90歲,年輕人的遊戲太累人了,我再也玩不起了……老頭兒才知道怎樣去愛,他們沒別的事兒折騰了,年輕人太忙活,都還在名利場裡轉圈兒呢。名利對我這樣的老頭子還有什麼用?說不定,我明天就要吹燈拔蠟嗝兒屁著涼了。」 這段寫得太垂死掙扎了。
呵呵,老傢伙挺想得開哈,其實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嘛,都要大海棠了,錢啊,名啊,還有嘛用啊?明天,我們還有明天嗎?翻過去的老日子,還勉強記得年輕時的痴心妄想輕狂瘋傻,一轉眼就老得痴呆了,門都懶得出了。行屍走肉的生活已經快望到邊際了,只有一件事情心有不甘,這剩下的日子我要獻給誰呢?
再不愛,就只剩下死了。
你別膩死人不償命哈。
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往下。其實呢,宅男們一輩子都過著高位截癱的生活,能轉動的只有腦裡的YY圖,轉不動的是磨久的軟骨。
老爸爸約翰幾個月前摔傷了,但他跟我說的時候卻說是做愛太劇烈,扭傷的。他腰之上被固定脊椎的堅硬背心綁成肉粽,五尺五寸的矮胖身體走幾步就喘成不行。老頭兒住在南邊的一個陰森房子裡,是租朋友的,「他只收我1200塊,好朋友了。」 老爸爸曾經是個很出名的電影人,後來就搞俱樂部沙龍。現在倒黴運了,連房子都被銀行拿走了。如果經濟繼續壞下去,他那6000多尺裝修豪華典雅的俱樂部都保不住了,我忍著心不替他難過,他曾是好萊塢電影上的硬漢,他總是能化險為夷吧,可我怎麼能忘記他呢,當年他老遠跑過來安慰我,在我最危難的時候,只有他是唯一鼎力相助的朋友。儘管他其貌不揚,猶如巴黎聖母院塔樓裡的怪人,我忘不了他還算得上慈愛的眼神,他說:Kiddo,我永遠是你的朋友,無論如何。
無論如何!瞧他說得多麼溫柔!「鴿兒」他摸著我的頭說道:「別為我難過,我會起死回生的, 這個世界要顛倒過來看,我有錢的時候,你不來看我,我沒錢了,你卻來看我了,我希望我今後永遠沒有錢,只希望你常來看我。」 我原以為我偶爾發慈悲來作觀音,千年一次發善心,他卻反倒來吃我的豆腐!我這人從來都反著來,他風光的時候,我懶得去給他錦上添花,如果好心去關心他,他還以為我圖謀他什麼,才不去湊那熱鬧呢。從前他只有在慘遭女友感情蹂躪的時候,才來跟我訴苦,但那簡直不能算是訴苦,更像是炫耀,炫耀他承受痛苦的能量,如何整夜不睡地等著小賤人回家。他會津津樂道地說只有在別人對他不好的時候,他才最真實。我忍著心不替他難過,我當初煩死他了,煩他絮絮叨叨的,沒完沒了。
處男也不必了,我跟他說,但起碼有Leslie那樣漂亮的也夠了,老爸爸圈子裡好多洛杉磯酷哥呢。老馬爾克斯說他的女人都是付錢買來的。我也差不多,愛上之後都是我付錢的,心甘情願,即便當初不用我付錢,末了,還是我傾家蕩產替他們還債,倒不如當初按小時付錢呢。現在算起來,他們每小時的費用比投資銀行家還高。我算過這筆帳,一個年薪百萬的財主 ,按照一個星期40小時工作,一年52個星期算,稅前才480塊一小時,交個40%的稅,一個小時才收入288塊,況且多數的闊佬一個星期不工作個60小時才怪呢。算算我賠進去的,一小時1000元都不止,真笨!
從前我年輕的時候不懂這道理。有次問一個猶太吝嗇老鬼,問他為什麼不固定找個情人,他就說過,維護固定資產比維護不固定資產花銷大。其實呢他身體力行實話實說,他有個乾巴老太地在家裡忠誠留守,裝聾作啞地,他外面花天酒地她也不過問。老猶太從前教導我說,請個打掃衛生的阿姨還要40塊一個鍾呢,這樣蜜桃兒一樣的人給你一個鐘的銷魂,200塊算什麼。一分錢一分貨,老鬼說。 不付錢的買賣從來就該小心警惕,找那些傻帽兒你才不會花錢的,誰讓鴿兒你那麼會賺錢呢,天下全是有賺有賠的生意,只賺不賠不交學費的,那是做夢。他教過我這些的。我現在慢慢體會到這真知灼見了,猶太人太會算啊,學著點兒,他們才不是penny wise,pound foolish呢。為了省幾個小錢,不惜把一生的青春搭進去,虧大了。
有人曾經跟我討論過愛情中的道德問題,大概意思就是:只有在戰爭跟愛情裡,雙方是不受任何道德約束的。如果按照「博弈論」來講就是,愛情跟戰爭不受任何遊戲規則的限制,別什麼禮義廉恥了你吧你,連《聖經》都管不住。別給我一張友邦驚詫的臉,以為這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那誰的孫子不都是說了嘛,還整出什麼「詭道十二法」的.說什麼兵不厭詐,「兵者,詭道也」。要我說,「愛情,密道也」。沒有規則的遊戲,我們大家也來玩個兵不厭詐,看誰最沒底線,厚黑死,不玩個你死我活不罷休。誰告訴你愛情必須情了,如果愛情不是欺騙,那是什麼?如果愛情不是幻想,那是什麼?如果有什麼催人淚下的愛情,那是大家逗你玩兒,幼兒園大班的,你還當真啊?
有經驗的情場老手都該知道,愛上妓女是最危險的。同樣的,愛上你付了錢的男子也是危險的。比如小蒙那樣的,原以為伯克利的高材生不至於就這麼墮入風塵,我不小心掉進去了,結果把他媽都牽扯進來了,死活要讓我給他們個說法,我說,沒什麼說的,給小蒙的那些錢就當我付的嫖資好了。把他媽氣得,差點兒進醫院。他們一家子臺巴子,沒見過什麼世面。
世俗的好處就是安全感、人民共和國一樣和諧幸福。用一塊浸滿淚水的海綿把過去的傷痛吸抹去,表面上看著不留痕跡,其實那海綿裡的眼淚擠也擠不完。記憶的晶片裡佔據的那塊沼澤地裡,什麼時候會長出一片罌粟花呢?
你別這麼酸溜溜假模假式,不鹹不淡地「溼」,噁心人啊,假裝的甜言蜜語也比這容易懂。你又來騙我了哈,省了吧你,我煩著呢。
愛情也好,濫情也罷,一生一次或者是老馬的622次,這些都不重要了,除了坦白,我們一無所有。
千瘡百孔的不只是愛情。今天早上老朋友雷蒙來電話,告知他跟老婆不小心弄出兒子來了,終於整出了個兒子,老婆才終於消停了,不在床上折騰他了。他操娘之外告訴我最近的豔遇偷情,他引了拜倫信裡的一句話: 我現在是一個有道德的男人,從今起僅限於嚴格的通姦。
我周圍都沒幾個正經好人,幾乎都是不幸的倒黴蛋,我煩那些成功人士, loser們可愛多了,有壞毛病的不走運的人很實在,起碼都跟我講大實話。雷蒙就是這樣的loser。他一直都在換女友,可一旦他擁有了,就已在發愁如何甩人了。如今他還有點本錢玩這些。
我對活著沒什麼興趣,對現實的東西也沒大興趣,我只喜歡做夢,晚上的夢或者白天的夢。我孤獨,也正因為孤獨,我才最自由。
好萊塢跟紐約有太多相像的地方,只是投資銀行家們換成了電影製片人,股票交易員們換成了寫爛電視劇的字匠們,還都人模狗樣兒、假模假式兒的。越是寫爛劇本、爛音樂的人越會撈錢。在這裡,你不必讀過田納西威廉的劇本,也不用懂什麼蒙田盧梭尼採華格納,你只要打字快就能成名,跟大陸流水線作業編電視劇的差不多。
我見到的幾個「作家」,他們寫的最出彩的文字就是私密博客,或者是徵婚啟事,大多數就是些字匠們。洛杉磯的寫手們都是熟練工,碼字機器一樣快。周末晚上出去混,你都能見到幾個這樣的,早就流水作業了。文字早就跟其他一樣是消費品了,這個月的暢銷連續劇,幾個月後就無聲無息了,寫字到底為什麼呢?
說了半天,小蒙到底是誰啊?
他是加州燦爛陽光裡出生長大蜜色皮膚的男孩兒,一座開滿金薔薇的山,我口裡含的那塊黑巧克力豆兒,那顆包著鹹杏仁的豆兒。他一笑,天上就會出現兩道彩虹,雲開霧散清清爽爽,面容好像夏天雨水洗過的天空。白天他是牧神,夜晚就化身豔妖。曠野裡的閃電惹起了一場山火,給他留下左邊的鬢角與眉毛間的一顆黑痣。蒙,蒙人的蒙,蒙昧的蒙,鴻蒙的蒙,宇宙天地開初的樣子。
小蒙是我前男友狒狒的狐朋狗友。說起小蒙,就不得不先說說狒狒。狒狒其實是個gay男基佬,他扮女人的時候就是菲菲,雖然偶爾也會愛上奇怪的女人,但基本上更喜歡男人。有一年,我去劇院看我的同學belly dance演出,狒狒碰巧也在。小劇場裡只有我們兩個中國面孔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眼睛就對上了。散場後,他走過來跟我說他叫Phil,叫我狒狒吧。我問他,臺灣也有狒狒嗎?他說就他一個,特別精貴的臺灣變種狒狒,不是幾內亞的狒狒。吔,你怎麼也住在這裡呢?我說怪人們遲早是要碰在一起的。 belly dance被中國人翻譯成肚皮舞真糟,讓我想起那些港商臺商的肚子。他咯咯笑,用閩南話拿腔拿調地說:「我就是臺商啊。你那麼討厭港商臺商嗎?那就翻成百利舞吧,跳這個舞最健身,百利無害。」我一聽他這麼講,就喜歡上了他。狒狒說:我也會扭腰,你看啊。他就扭給我看,說是玩呼啦圈練出來的。狒狒是小留學生,16歲跟家人從臺灣過來,在本城的醫院裡做整形外科醫生。小城寂寞難得有張華人面孔,是怎樣的一個小概率事件讓我們這兩塊殘缺的拼圖板碰上的呢?之後的一個星期,我們快樂得好像在天上飛,說不完的話,兩塊拼圖板以磁鐵拼接在一起,嚴絲合縫著呢,一個身體的秘密忽然被另外一個秘密揭開,你知道那有多麼快樂嗎?第七天的時候,他忽然結結巴巴地說他必須要飛回他的星球去了,狒狒有美滿的家漂亮的女兒當然也有個不可能離婚的太太。剩下的,諸位可以想像到的,我還能說什麼呢?太晚了。
好幾年過去了,他不離婚,我也沒想著嫁他,我們就這樣安心地做著朋友。就算是他離婚了,又能怎樣呢?他亂七八糟地換著男友,始終找不到一個可心的。有天晚上大雷雨,我跟狒狒躺床上神聊胡侃,那個賢惠的女人連著打了三次電話來,好像是天兵下凡要抓他回去他的星座。親情總是比激情溫馨長久的,狒狒終歸是要回家的。他委屈我,說因為我比他太太承受力強。對知己要委屈一點兒的,對外人要體貼啊。呵,他可真會說話啊,我這外人在他嘴裡倒是體己,結了婚的太太倒是外人,語言天才!我盯著他的眼睛望進去,內心裡五雷轟頂,嘴上卻不饒他:你不難過我就放心了,我受點苦沒什麼,到頭來,恐怕苦的累的會是你。
別看他們臺灣人平時說話軟綿綿的,可滑頭著呢,話到他們嘴裡都是反著的,綿裡藏針,這軟功夫不服不行。
賢淑的太太漸漸知道了狒狒不同尋常的愛好、他私密的情人們以及謊言。她忍受了一切,接受了一切失望,憤怒之後她選擇了忍受。我不知道這樣已經進了太平間裡的婚姻該叫做什麼?受虐肯定是愛中的一個藥引子。狒狒對誰都覺得虧負,過後才會更努力更殷勤更體貼去補償。他哪天不虧負了就難受,所以要總覺得欠著大家,他才舒服了。
狒狒出門後,我整夜難眠呆坐到天明,屋外風雨交加,天昏地暗。該離開了,真要選擇的時候,他要放棄的自然是我。一想到他的妻子女兒在他的心中比我更重要時,是不可能不悲傷的。萬箭穿心,穿的恐怕不止是一個心。我試圖讓自己相信狒狒的心、賢惠太太的心也是穿了的,三個心穿成一個燒烤肉串兒,都在火上煎熬,這樣會讓我好受一點。
狒狒跟我是同類項,總能玩在一起,跟他一起旅行,我什麼都不用操心。幾個月後我們一起準備去火人節的行頭跟兩個星期露營的裝備。火人節狂歡之後,我就離開了那個小鎮,臨走道別,狒狒不說話我也不說話,該說什麼話呢?
就好比當下,星球上的每個都市,每個小鎮的每一棟房子裡都住著不幸的人。在一秒鐘之內,世界的各個角落裡都有哭泣。不忠的男人女人也許對外人都是忠誠的,唯獨要傷害自己身邊的人,兩邊應付著,也許兩邊都忍了,自己卻又不忍不下去了。得著便宜的人也不見得多麼快活,痛苦的也漸漸麻木。當時痛徹心扉,時間過去也結疤了。「悲傷的地方才是神聖之所在」,這好像是TMD王爾德說的,這倒黴蛋兒最後在監獄裡說的老實話。
人相離,情未了,忍字是心上的一把刀,什麼都不說是因為有這個忍字,什麼都說清楚了,還有什麼意思?
記不清是哪一年的國慶節,狒狒說是要來洛杉磯,約我去他的酒店見面,我們商量著全都扮成女人,打扮完了一同去老爸爸約翰的地方玩兒。小蒙來了,已經穿戴好了,秀美的長髮,運動體型,勻稱的身材,他是憑運動獎學金上伯克利的。忽閃的長睫毛下面一對烏瞳, 他的聲音跟他的唇彩一樣鮮亮燦爛,最魅惑的是他的笑,笑起來好像嬰兒一樣無邪。這壞水兒,還裝無邪呢,邪得都沒邊兒了。可我必須要用這些好詞兒來形容他,否則善良的讀者不明白他是怎樣一個妖孽。小蒙渾身上下,其實只有一個詞能形容,它叫毀滅。我火眼金睛,一眼就認出這個妖怪了。
一會兒,日本裔的清水來了,也剛20歲出頭。很瘦小,女孩子的骨架。他轉身搖頭的姿勢特別女人味,打扮起來也漂亮,原本就是個美人胚子。小蒙坐在我身邊,讓我給他把裙子後背的拉鏈拉上,我知道他這是故意的呢。裙子拉鏈是個誘餌,他要釣我上鉤呢。這小混蛋!還朝我擠眉弄眼,說話慢條斯理帶著拖腔。從他的後脖頸飄來一股忍冬草跟薰衣香的味道,這一下,我忽地記起了我表姐身上也是這樣一種味道,後來我每次跟小蒙一起都讓我想起溫柔的表姐。誘惑的咒語密集,城府很深,那味道就是這魔咒,一下子定住了我,悴不及防點了穴道。我摩挲到他的後背,高山瓊雪的皮膚!我們坐得很近,他把臉轉到我這邊,神情宛若一張畫像。
(二)
小蒙那年23歲,大學剛畢業,他父母送他去伯克利學電子工程,跟從前他老爸一個系的。畢業了,他爸幫他在大公司找到一份好差事,他不想去上班,整天做夢要搞音樂,他自己的音樂。
我們四人去老爸爸約翰的俱樂部玩,上百號人都濃妝豔抹的,各自展現最創意的服裝跟打扮。老約翰還請來跳burlesque的、鋼管舞的舞娘跟小夥兒,舞臺的布置相當夢幻,有飄渺的煙霧瀰漫在大廳裡,音樂時而妖嬈激烈、時而遙遠出世。進去沒多久,小蒙撩撥我,故意往我身上蹭,用高跟鞋踩我的腳尖。我差點摔倒,他就來抱我。我抓了小蒙的手,領他進黑暗的角落去吻他,他的皮膚光潔清涼如水,親著我的脖子,叫我的名字,緊拉著我的手怕我跑掉再也找不到。晚會快結束的時候,狒狒才從隔間裡面找到我們,小蒙跟我已經粘得分不開了。
清水很克制,沒喝多少酒,他開車,我們四個一起回狒狒的酒店。清水自告奮勇犧牲自己睡地上,我跟狒狒小蒙三人一個大床,都累壞了。其實他們兩個根本沒睡,就等著聽我跟小蒙的動靜,小蒙的手臂緊抱著我,依偎著,頭枕在我的胸上,說害怕,悄聲說怕我天亮了就跟著露水離開。狒狒裝著什麼事兒都沒有,裝睡著了。
清水被冷落了倒沒在意,正能量的日本好男人。別的不說,謙卑有禮之外,心腸好,是小蒙的死黨,小蒙的命怎麼這樣好呢,周圍都是為他效勞服務的人。小蒙家人為了懲罰他的離經叛道,不再給他錢,小蒙就去找清水要,裝可憐地說是在三番市連坐地鐵的錢都不夠。從來都是叫清水去看他,他自己懶,讓別人為他效勞做事。我開頭不知道這些,後來清水才告訴我。當然我們面子上是不談這些的,我們是共愛共產主義者,既然是共愛了,不管愛不愛,錢財一定要分享的。
那幾天我們四個人快樂地在一起,清水的車是敞篷跑車,我們沿著加州海岸1號公路往南開。看見乾淨人少的海灘就躺下曬太陽,在海裡遊泳,傍晚看日落,絢爛的天光水色跟妙人兒們。反叛的日子,天天都是風日晴好。永遠是夏日,永遠是反叛的少年人,蜜桃一樣的青春。
但願我們化作蝴蝶
僅活於夏季的三天
三天與你一起的欣喜
勝過一世的盛宴
跟我們三個華人在一起,清水總是最謙讓溫和的,他任勞任怨,任著小蒙欺負。我很少見那樣對朋友忠義的男人。他對我們善良友好,好像要替他們全國的日本人償債一樣。小蒙說因為清水前世是個夯貨流氓,今生來還債,所以欺負他根本沒愧疚。今天想來,清水才是最可愛的。可小蒙這個妖精把我魅住了,身不由己。很多年後,我在一個聚會上又見到了清水君,哎,不提清水了,說起又要傷心了。
小蒙也許是狒狒表達歉意的一個禮物?我儘量往好的地方想,否則怎麼活?反正我當著他的面跟小蒙熱乎起來後,狒狒沒言語,我們是共愛主義者嘛。
一個星期後我去歐洲出差辦事,小蒙才寫E跟我說他也有男友的。呵,瞧瞧這些傢伙吧,什麼都是吞吞吐吐的,一開始不敢跟你講。「他叫科裡」。我說你決定吧,我無所謂。說無所謂是假的,心上忽然被人劃了一刀。那之前,我一點兒沒覺得基佬怎樣,狒狒不也是嘛,可我就不討厭狒狒跟其他男人在一起。這次忽然不一樣了,天下什麼人都可以是基佬,小蒙卻不可以。我說你才23歲就這樣朝秦暮楚了,都是跟狒狒學壞的。
噩運又一次降臨,我嫉妒得忍無可忍。小蒙跟科裡有那麼多時間在一起,小蒙的越洋電話裡詳細地描述了他們一起去健身、遊泳,一起去打籃球。他輕描淡寫只說一點兒,卻給我留下恐怖的想像空間,哎,男孩子總是有很多時間在一起兄弟一樣親密無間。我從來沒有嫉妒過男人,我平生第一次憤怒地嫉妒起男人之間的感情了。一想起基佬男們的種種,我就噁心。噁心是因為我嫉妒了。可我覺得我才是正常,他們全是噁心人,尤其是聽到小蒙講科裡如何照顧他,如何支持他音樂創作的時候,我肺都氣炸了。我在國外,隔著萬裡遠的路,又無能為力。
慢慢地,我腦中拼貼出一副科裡的畫像。他是小蒙前年暑期實習工作時的老闆,40歲左右,是有信託基金的富家子弟,跟我一樣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在小蒙身上花了大把的銀子,小蒙在伯克利最後一年的費用全都是他給的。每個周末都呼朋引伴,嘯聚林泉,不把工資花完不罷休,仿佛每天都是世界末日。
「遲早你是要選擇的,我相信愛是專一的,到底是我還是科裡。」有了前面狒狒的經驗教訓,我必須要在開始之前,加強防守我的心。
聽到我要他選擇的時候,他猶豫了起來,電話跟email來來回回纏綿了一個多月,最後還是取消了我們一起在羅馬見面的約定。那天我糊裡糊塗地在羅馬城瞎逛,遊魂一樣什麼也沒看見,心碎成粉,兩千年的羅馬城裡找不到小蒙這個名字。聖彼得大教堂的彩窗上沒有小蒙的畫像,管風琴浩蕩的音箱、超大音量地放送著基佬淫蕩的聖歌。我的聖巴斯蒂安啊,千萬不要跟科裡在一起。
那個月,優雅的歐洲變得索然無味,異鄉獨夢,孤寂難挨。刺入骨髓的嫉妒、空洞、孤單乘著降落傘降臨在每個夜晚。白天我把自己折磨成工作狂,晚上用腳丈量羅馬城的每條街, 很快地,旅店裡的侍應生都知道了這裡住著一個獨來獨往很特別的中國女人。
我要儘快逃離歐洲回去見小蒙。
其實我一直對這幫瘋子們提心弔膽的,生怕跟他們混一起染上他們的邪氣歪病,幹出些傷風敗俗的事來。我出差來歐洲也是個藉口,有其他的同事可以代替我來作這個工程項目的。我是為了避開這群人。我時刻提醒著自己別跳入陷阱,可一個多月後我回家,還是忍不住給小蒙電話了,他說馬上就來看我。一進門,就告訴我他再也不能這樣不正常下去了,不男不女的。他開始看精神修煉的書啦,看心理醫生啊,男人身體如何粗陋粗鄙,看見基佬們就想吐之類的話。
他就差指天發誓了。說已經不再接科裡的電話,想帶我去見他的父母。我那時怎麼那麼昏頭,糊裡糊塗就答應了,最主要是我那該死的好奇心。好奇想知道他爸媽對他的生活方式的態度,免費看一齣喜劇,幹嘛不?我心裡戒備著不動情,下狠心防備著小妖怪,可他舌頭一動,帶著臺灣拖腔漫不經心地嘴角上翹,露出編貝一樣的牙齒,我就身不由己了。
我只對裝模作樣的呻吟感興趣,就喜歡看小蒙裝出來的反叛跟純情,我喜歡看他的背叛。人有人的思想,妖精有妖精的思想,如果妖精想的跟人一樣,那他就不是妖精了。小妖精當然會耍小把戲的,有毒的花常常開起來香味濃鬱。
小蒙的爸媽是70年代從臺灣來的留學生,爸爸伯克利畢業,媽媽從前是臺大法律系的,來美國後就相夫教子了。爸爸瘦高個兒,陰沉刻板,腫泡泡的眼睛,話很少,他們家的話全都被他媽說了。媽媽的臉黑黑黃黃的,長得像從前死活讓我入少先隊共青團,外號「苦瓜臉」的輔導員。她從來不正眼看人,喜歡用眼角斜著眼睛看你,沒笑容。他們家自詡很高,臺灣精英,說起話來,我們臺灣人如何如何有文化,你們大陸人,切!好像我們大陸人都是非洲荒蠻野人。不過自從她知道自己的長子陰陽怪氣兒後,底氣也沒那麼足了。寶貝兒子小蒙的好朋友,他們不得不招呼著。好不容易養個聰明漂亮的兒子,含在嘴裡都怕化了,哪知道晴天霹靂,原來兒子喜歡濃妝豔抹扮裝女人,不去上班要去搞什麼樂隊!現在好了,又招惹來個大陸妹女友,他們也不得不陪著小心,阿彌陀佛好在她是個女的,不是老男人。
一回家,小蒙就跟他爸媽頂嘴吵架,說就是去當妓男gigolo,也不要去工程公司上班,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去搞樂隊。他弟弟立刻來當調停人,不想讓我這外人見他們家人打架。
小蒙的弟弟弗蘭克比他小兩歲,兩人好像不是一個媽生的,弗蘭克臉皺皺巴巴,呆頭呆腦老氣橫秋,乾巴如柴,倒好像是他大哥,他也帶了一個女孩兒來,沒有內容、一臉慘白的臺灣妹子。那天晚上,他媽買了幾隻便宜的海蟹,可那誇張的語氣好像是要開山珍海味的國宴似的,招待我這第三世界來的餓鬼。
他們家挺寬敞,高尚住宅區,臨著海邊的房子。吃飯的時候還湊合著挺和諧的,我也儘量附和著。一家人圍坐著,講些根本讓人笑不起來的笑話,也許那就是臺灣笑話吧,比如說鹿茸是鹿耳朵裡的毛那樣的精英講話。我嘴裡含著一隻螃蟹腿兒,咽不下去飯,數著盤子裡海蟹爪子上的斑紋,我儘量克製做淑女。小蒙在桌子下面摸著我的大腿,要他爸定一張特別的床去三番,說是只能睡那一種床,人一生三分之一時間在床上,當然要最好的那種,別的床他不睡。他媽劈嘴就說,你倒挺會享受哈,言語雖是衝著小蒙說的,可我知道她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呢。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小蒙的房間,他給我講4、5歲時候不喜歡男孩子的玩具,卻偏偏迷上媽媽的口紅跟香水,在鏡子面前一次次學媽媽描眉畫眼影,他說著說著就摟緊了我,越說越說興奮,舔著我的胸,像女孩子那樣雙腿夾緊,前面高高聳立起來。他開始呻吟呢喃。說到媽媽的裙子的時候,他形容從前的媽媽身材如何好,媽媽偶爾穿一次旗袍,如何凸凹有致。在少年時他趁媽媽外出的時候,躲在她的衣服柜子裡,一遍遍試穿她的衣服,嗅著衣服上的體香,看著媽媽年輕的照片手淫。說到他的高跟鞋崇拜,尤其那種細細的,危險的,隨時都會站不穩的那種。上初中時候女老師半透明襯衫下面的文胸背帶帶給他怎樣的激動。每次我們躺床上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都會不厭其煩地修改故事跟細節版本,消融在彼此的幻想中高潮,然後睡昏過去。他爸媽的臥室就在隔壁,我們才不管呢。
那次見面之後,小蒙他爸媽大概聞出來我是那種「春宵一刻值千金」不惜代價一生一世的,意識到大陸妹的人民幣統戰是硬道理,說不定馬上就要解放臺灣島。小蒙也開始讓我「體恤」他的花銷了。我帶著小蒙在紐約跟舊金山揮金如土,很快銀行帳戶就見底了。
我活到老了才發現一個人間真相,人間的事情都是反著來的,表面上看著好看的生活,最是索然無味,最刺激人反叛的,家人也許給你三千寵愛,卻無法真的欣賞你懂得你,從小就是一個不被人理解無人憐惜的怪孩子。小蒙這樣的人怎麼會生在這樣一個庸俗無趣的臺灣人家裡呢?
說著說著又離題萬裡了。我暈乎了,怎麼又撿起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來呢,都是該死的馬爾克斯惹的。還是回到我們的一生一世吧。其實老馬就是一大俗人,溫情脈脈的結尾有點狗尾續貂,糙極了。這個故事就是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真理:窮困潦倒的窩囊男人是不配有一生一世的。他那本煽情的《霍亂時期的愛情》說的不就是這麼回事兒?你想想看,那跟孔乙己一樣的窮酸詩人Daza如果不是有個闊舅舅幫他在船務公司弄個職位,如果不是51年後,Daza搖身一變成為款兒爺「成功人士」,那高傲的貴族小姐Fermina怎麼會跟他呢?即便是個剛死了老公的老寡婦,也犯不著寂寞得要迂尊屈貴跟個整天嫖妓上了622個女人的酸臭色鬼混一塊兒啊。他們年輕時也許有點兒真情在的,汙泥濁水的商場之後還裝嫩演純情版,別噁心我了。反正我看電影上的那個Fermina,沒覺得她怎麼值得一生一世的,跟現在明碼實價的小果兒沒什麼區別。
菲茨傑拉德寫的蓋茨比也是這個套路,一個窮小子偶然愛上富家女戴西,然後發憤立志要當款兒爺,不惜走黑道成為黑幫老大,建了豪宅,跟社會名流攀上關係,才終於能跟戴西過幾天花天酒地的日子。戴西的婚姻生活枯燥乏味,開車碾死了老公的情人,蓋茨比為美人抗罪,故事寫到這裡,天才作家都沒法兒收場了,末了,偉大的蓋茨比必須要死得英勇壯烈,被戴西的老公的情人的老公打死,一報還一報。Gosh,這亂七八糟的多角愛情關係,故事都說得七彎八繞的。你還相信一生一世啊?傻吧你就,那些全都不會有好下場的。老馬爾克斯玩魔幻,讓老頭兒老太終於從此幸福地攜手走向死亡,那都是忽悠未經滄桑的年輕人的嘛。
電影《巨人》也基本是這個套路,詹姆斯·町六十多歲好不容易當上首富,才有可能跟暗戀著一生一世的大家閨秀情人講幾句體己話。為了報復跟補償失去的青春,不能把婚姻中的情人搶過來,但可以把更年輕的情人的女兒給騙了過去,這籌備了一生的愛情,到結果就是落花流水,男人佔了便宜還賣乖地說是為了愛情。這些童話故事都很殘忍, 寓言故事就是告訴我們,要當成功人士啊,一分錢一分貨,你得賺夠了錢,才配有一生一世。
世界這麼大,總該有個純潔一點兒的故事吧。好吧,那就說說小蒙他舅公吧,人間楷模總該有幾個的。為了教育我跟小蒙什麼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幾個月後,他媽安排我們去見他舅公,讓我這大陸妹接受革命傳統再教育。舅公是臺灣名人,德高望重得過國際大獎的老科學家,老太是灑向人間都是愛的兒科醫生。「看人家青梅竹馬的,一起活到80多,這才叫幸福。」他媽說。見到這老夫妻的時候,兩人在汙糟油膩的廚房裡吃叉燒肥豬肉。老頭老太年歲大,又不能開車,閒得發慌,就整天吃,吃完叉燒肥豬肉,又吃餡兒餅,再接著吃火燒,兩個全吃成高血壓心臟病。他們吃得走不動路了,大概是沒法兒表現床上激情,他們表現一生一世的方式就是吃,食,色性也,都一回事兒。老頭兒還特別會教書育人,拿著報紙新聞,指著老楊翁帆罵:「你個老該死的,老不要臉的,活得不耐煩了,找這麼個妓女!」我沒好意思接茬說什麼。更沒敢亮出我的反動思想。嗨,老楊是有點兒不地道,一生一世的老婆剛死,要娶也別這麼快啊,他立馬又騙個28一生一世了。我記得某個文人詛咒過當年他愛得死去活來的高中初戀,說恨不得她快快死去。哎,情變才是正常啊,變態的是人。
其實呢,我猜老男人也就是身體老,心大多不服老的,花著呢,看見我,鹹豬手沒閒著,眼神兒也不正經,都說老頭兒們特別dirty,歲月無多,早顧不得什麼體面不體面了。我曾經去過一次老人院,老頭們抓著小護士的手就不放,你別以為他們都那麼「執子之手」,如果老太一背過氣,再也握不住他下身的把柄了,他一轉身也保不定不去找個28「偕老」,不過舅公肯定不敢明目張胆結婚去教堂的,老楊算是夠膽,敢領著人小姑娘去拿證兒。老科學家多半兒是嫉妒老楊「忽發少年狂」,誰不嫉妒呢,就那雞皮鶴髮的82,還有資本愛情個如花似玉28呢。
這一生一世的人間大法,概括來說就是「我牽著你的手,一起吃成走不動的老胖子, 我愛你啊你愛我,我們一起吃叉燒肥豬肉。」這可以編首情歌唱唱的,素食主義者可以將末尾一句改成:我們一起吃小蔥拌豆腐,老翁科學家們都該跟小翁們偶爾上個媒體新聞什麼的,也來個十指相扣。
老夫妻那天下午搬出一大堆點心來,老太太說話顛三倒四,就讓人吃吃吃。我拿了一塊巧克力堵上自己的嘴,否則一不小心就要脫口而出什麼離經背道的話,低垂著眼睛,說話輕聲細語,我小心翼翼扮一回古典淑女,讓小蒙應酬。
雖說小蒙是在美國出生長大的,中文很溜,老頭兒還考他唐詩宋詞呢,老頭兒自吹當年六歲就能寫詩,搖頭晃腦要來教育我們重讀四書五經。小蒙又施展他的「裝」了,裝得實在太中國古典了,乖孩子一樣,電影裡都沒有這麼溫良恭儉讓。可餐桌底下,他一直在我的手心上寫字,我的下腹發熱,雨季又來了。這是我頭一回見小蒙這么正人君子。
回到他們家,我長噓一口氣,馬上把剛才想到的詞兒念給小蒙聽,我說我們一起編個曲兒免費送老人院吧,教老人一起卡拉OK啊,做回義工啊。小蒙笑著要來胳肢我,你原來這樣壞啊,不尊敬老人。我說讓他們快樂地死比等死要好吧,樂一天是一天,你以為他們還有多少天嗎?你不懂好人心啊。我們一齊躺倒在床上,他說,我才不要活那麼老,老得噁心酸臭。我說,孔老夫子還說過呢,老而不死是為賊,你知道什麼意思嗎?你舅公剛才手都不老實,就是一老賊啊。他說,他摸你哪兒啊。我說他摸我的手啊,他說摸手有什麼的,說啊,摸哪兒了。「摸到我疼的地方了」,我們笑著滾了一床,又開始沒完沒了。
我看書開始慢了,前天去書店挑這本書,就是因為薄而字大,老馬的其他書都太厚、字太小,這本該叫老馬快餐。老頭兒總在炫耀他幾百幾百的妓館經歷,我其實挺懷疑的,因為他應該沒那麼多錢,不可能總去花街柳巷,大多時候很可能都是躲小屋裡吭哧吭哧寫字手淫。憑良心寫字的能有幾個錢呢。在南美的哥倫比亞,作家的待遇跟咱中國差不多。他書裡借主人公(記者/專欄作家)的口說道:
「我在《和平日報》當了40年電訊編輯,工作內容是攔截短波電臺和電報裡世界各地的新聞,然後編寫成本地人能看懂的小文章。這種早已被時代淘汰的工作如今給我提供著微薄的退休金,數目甚至比我教授國文和拉丁文法所得還少。我堅持寫了半個世紀的星期天專欄幾乎是免費的,更別提我那些吹捧偶爾來這座小城演出音樂和戲劇的半紅不紅藝術家們的小冊子了,不讓我倒貼錢已很幸福。
除了寫字,我不會幹任何事,並且由於不善於編織戲劇化衝突,我連這門手藝也做不到高屋建瓴。之所以堅持寫字這門營生是因為我相信這輩子看了那麼多閒書,總會分泌點靈感吧。說白了,我排在長長的隊尾,沒啥榮譽和光環,沒啥好意思留給後代,除了我打算用盡我全部腦漿子來記錄的――我那可歌可泣的愛情。」
老頭兒的這幾句悲慘敘述說得我胃裡翻江倒海,讓我掉了幾滴酸淚。也許這幾句才是歷盡滄桑後的肺腑之言吧。
寫心靈雞湯的、他的南美老鄉Coehlo就不同了,敲字成金,書都是成噸位賣的。跟他相比,老馬是個窮酸狗屁。就連大江健三郎,都酸溜溜地討好寫書評說,Coehlo挖到文學金礦了啊。我現在也快弄不清到底什麼是文學了,反正寫電視劇的都是大作家,寫菜譜養生或者」聖經課外閱讀教材」的都是暢銷書。
這本100來頁還都是大字的書,最多也就幾萬字吧,老頭兒80歲還能寫成這樣,算不錯了,身體一定很棒。寫字純粹是體力活兒,能碼字寫電視劇的最起碼都是馬拉松長跑隊的。建築工地的農民工窮哥們兒,趁現在沒活幹,都來寫電影電視劇吧,勞苦大眾喜聞樂見的什麼傳啊什麼什麼大帝啊,你們最知道大伙兒喜歡看什麼。老馬能活這麼大歲數,外表也許文文弱弱,但肯定是身體兼心理素質超棒的。
突然有個衝動想給老楊跟翁帆推薦這書,如果他們依然愛情的話,不過更有可能被他們罵回來,說我沒安好心想諷刺他們。我真是好心好意的,他們剛結婚那會兒我就幫他們說了好多好話的。有一些愛情是要等一輩子之後才會遇見的。精神與智力上,我不懷疑老楊的青春能量。現在年輕的都是些猥瑣宅男微軟們,哪裡配得上翁帆!
關鍵是老男人恐怕比老女人的問題多,上那麼大的年紀也不能老打雞血吃偉哥吧,吃一顆恐怕就得進醫院。老女人不一樣,抹上潤滑油,能跟20歲時一樣。
讀老馬的小果兒鬱妓,又翻了幾頁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老納當然是高山仰止了。但小說中對洛麗塔以及戀童者奎爾的心理描寫很模糊,讓這兩個人物非常神秘。尤其是結尾,從12歲到17歲洛麗塔的心理變化,以及她跟著一年多在汽車旅館遊擊生活的反應似乎著墨很少。對奎爾著墨更少,幾乎就是一個幽靈人物。洛麗塔的媽媽雖然著墨不多,但她活靈活現,讓人很容易一下子在生活中找到對應。我閱讀的時候對洛麗塔跟奎爾的心理尤其好奇,這個好奇一直沒有得到滿足。這是老納的故意,還是缺憾?
老爸爸死了!前天開車的時候聽到了這則消息。電臺新聞說是他的男僱員開的槍,俱樂部也被一把火燒光了。我大驚,停下車,給他的秘書打電話,電話一直無人接聽。
死,沒有想到這樣快就一個接一個地來了。我跟小蒙上個星期五才在他的俱樂部。聽說小蒙要去搞音樂,他把當年吉姆·莫裡森籤名的一本詩集連同第一張唱片送了我跟小蒙。他對我們大方慷慨極了。他竟然死了,連同他的寶貝狗狗影兒一起去天國了!他的僱員為報復被解僱,驚心策劃了這場火災,然後槍殺了他跟狗狗。
沒有想到他會暴死,善良的人怎麼會暴死呢!什麼樣的瘋子惡魔會去殺他呢?他還沒老透呢!轉念一想,這可比死在老人院受折磨死去好多了。
他的葬禮我跟小蒙都沒有去。老約翰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我跟小蒙要打扮了穿上最性感漂亮的衣服恭喜他終於解脫了人生的憂煩。今早我一穿上那條他喜歡的長靴就想到他。
老了,怎麼結束自己是個很考究、精細的事兒,需要藝術化處理。要麼去佛羅裡達海灘邊吃一劑快樂逍遙散,看夠花花美少年,然後曬死, 託馬斯曼那樣的威尼斯之死,福柯愛滋病死,詹姆斯橫死在高速路上,吉姆·莫裡森死在浴缸裡。邁克傑克遜那樣愛美的,偏偏卻被醫生藥死。Erro Flynn 說,如果一個人死了還有一萬塊錢留著沒花光,就是個loser。天才們死了,留下一大筆沒花光的錢,全給身邊的鯊魚們拿去糟蹋,笨嘛,所以生的時候不要想著還有什麼明天。
好在老爸爸留下一大屁股債,讓該死的律師們去收拾吧。老爸爸偉大光榮正確地死了。生不能被計劃,死總可以計劃吧?就算我活到200歲,我該從今天就開始策劃一個「好死」,不能妙生,該有個好死。不過,很有可能我策劃半天,到了來,卻是個暴屍橫死,死於非命,被人亂槍打死,就好像老爸爸這樣。
打住!這樣想太危險了,趕快收住,否則就是自我應驗的預言。
我問過小蒙這個的,怎麼死才算是好死呢?他懵懵懂懂答不出,所以我叫他小蒙嘛。天地混沌,他從不未雨綢繆,他是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加州男孩兒。豔陽天不會想著屋頂漏雨,年老色衰的小蒙該是個什麼樣子呢?那是個陰雨天的傍晚,窗外晦暗一片,海風嗚咽,我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聽著Bruce Springsteen的 I am on fire, 這是老約翰最喜歡的一隻曲兒:
嗨妞兒,老爸在家嗎?
他又出門了哈,扔你一人宅家裡?
我 邪念出竅
早已慾火焚身
告訴我,寶貝兒
他對你好不好?
能像我那樣對你那麼好嗎?
我能帶你你飛上雲端
早已慾火焚身
有時,那就像把刀子,寶貝兒
時而堅 時而鈍的刀刃
劃出一道六吋的深淵
你我抵達之處,我的命穴
午夜獨夢 床單溼透
火車呼嘯 穿魂越魄
寶貝兒,只有你能澆熄慾火
我 已烈火焚身
什麼都可以從頭再來,只有青春不能。什麼東西只要跟青春綁在一起就是美。
蒙田說,漂亮的女人和聰明的女人之間,他選擇漂亮的女人。我跟老蒙田一樣,在聰明的男人跟漂亮男人之間,我肯定選漂亮的。在漂亮與善良之間,我難以抉擇,但如果聽憑身體的號令,我的天平恐怕也是往美麗方向傾斜的。你想想看,如果65歲的時候才終於有錢買那條25歲時朝思夜想的裙子,裙子還能合身嗎?
老男人不可愛,即使是年輕時曾經深愛過的,只要不是在你的生命裡變老的男人,都會有一股隔夜的餿飯味兒。怎能和年輕男人光滑皮膚下有彈性的肌肉和那股若有若無的薰衣草的味道相比?
化妝是欺騙糊弄視覺的藝術,我希望被騙得舒舒服服。這些易裝的漂亮美人兒都特別懂得欺騙的藝術,他們整天就是在「裝」嘛。
(三)
幫小蒙化妝扮女人是一大享受。他眼眸清涼,唇齒甘甜,睫毛長長的,每次用睫毛器卷完塗上睫毛液,眼睛往上翻,他輕輕地撇著嘴往上吹氣。我故意把睫毛液塗得厚厚的,就喜歡看他歪著嘴吹乾睫毛。
有時要趕緊出門,讓睫毛液快點幹,我著急,就用電吹風幫他吹,他就說我是殺雞用牛刀,我大笑,說你怎麼知道這個說法,他說下次去買個指甲店裡越南妹子吹乾指甲的那種微型電扇就很好了,用這麼大的風,他要被吹暈了。睫毛之後,我幫他修眉。他喜歡古典的彎彎的眉毛,他怕疼,我用眉鉗,他就哇啦哇啦叫個不停,那個叫聲也特別刺激我,有一次我們海灘曬太陽,他皮膚有點曬傷了,皮膚一敏感,修眉就特別痛苦,結果讓他脫皮了好幾天,他生氣不敢出門,怨我讓他曬那麼毒的太陽。後來我也學著spa裡用熱蠟幫他一點點拔,開始笨手笨腳的,不小心拔多了就用眉筆補,後來熟練了,十分鐘就可以修出美眉。
小蒙皮膚如玉,怎麼能不好呢?從小就無憂無慮,快樂簡單,他爸媽把他當賈寶玉一樣侍候著長大的,好像豌豆公主一樣細滑、大理石一樣的皮膚,所以我只用一點點防曬粉底就夠。他每天精心地清潔皮膚,猶如孔雀精心它的羽毛,每天潤膚霜口紅不離身,隨時隨地抹油上光。他的護膚品跟美容店裡一樣多,面膜磨砂日霜夜霜眼霜加手霜。他不讓我畫眼線唇線,白皙修長如上好白脂玉一般潤華細膩他要自己來,把兩種不同深淺顏色的口紅混在一起塗。他五官中最精彩的是鼻子跟嘴唇,撅起嘴就好像口吐蓮花那樣燦爛。
從5歲起小蒙開始學琴,可惜找的老師都是古典刻板的古典鋼琴老師,老師要讓他把指甲修得短短的,他就養成了常咬手指甲的強迫症習慣。每次彈琴前,他就嚷著給他摸手,摸到舒服伸展了,才開始。他的手指白皙修長,極度敏感,如上好的白玉一般潤華細膩,手指滑過琴鍵,旋律如水,沒有滯澀,毫不費力。他會很多的樂器,吉他鍵盤小號他都會,最近他又喜歡打擊樂,覺得當鼓手最合適他,玩起來興高採烈。
小蒙搬來跟我一起住了。每次出門,花樣多極了,要花很多時間打扮。即便不化妝打扮,也要用半個多小時在盥洗室才出去見人,每回都是我等他,我這樣性急的,真煩死了。他平常就是去倒趟垃圾也要慢條斯理收拾清爽了,不像我的粗漢鄰居,穿著大花褲衩就出門,有次看見這糙人,穿了前面還硬邦邦的boxer就出來倒垃圾桶,似乎在說是那垃圾讓他的dollar堅挺。
上星期,老友小妖怪菲利普第一時間來告訴我說,他們法國文化部長Frederic Mitterand因為替導演波蘭斯基說話,被人踢爆自傳裡承認去泰國招男妓。法國人現在也政治正確了,要趕他下臺。小菲利普寫文聲援部長,我也聲援,說人話的官兒,全世界沒幾個了,滿世界的政客都不說人話。在他的書裡,密特朗先生、已故社會黨總統密特朗的侄子寫道:「我有付費跟男孩兒玩的習慣……我喜歡主人跟奴隸這個關係中的儀式,我喜歡看他們服服帖帖侍候我,奴隸市場讓我興奮。」
別的都好說,嫖妓也沒大不了。最讓那些政治正確的大男人們憤怒的是,你竟然叫男人是boys!他們罵的最陰毒的就是罵密特朗部長居然叫他們boys,是可忍孰不可忍!
大多數男人不是boys是什麼呢?boys是好聽的名字。就如同大多數女人都是chicks。能被叫做man的沒幾個。耶穌是man,西西弗斯是man,宙斯嘛,boy吧,他沒幹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看來看去就是整天找仙女兒生孩子,玉皇大帝是man嗎,我不知道他做過什麼man的事情,不了解。
小蒙是我的boy,我是他的女神,每次我當著外人這樣叫他,他就特別表現得尤其溫順,猶如少年崇拜母親,乖順溫柔。可我還有低弱情緒化的時候呢,誰來安慰我啊。我不得不把我的迷茫牢牢掩蓋,不讓他察覺。我原以為變老是慢慢地,沒想到這一下子,他就讓我覺得該是他的精神導師了。我們為何碰到了一起,這真是個謎。我愛吃有五香怪味的果仁,小蒙喜歡沒有奶油的水果冰激凌,有一天,我們就這樣攙和在一起吃,一種難以言說的味道出現了。派對之後總剩下幾瓶最廉價的威士忌或者是甜得發膩的餐後酒,我們就放了冰塊,再放小半杯苦杏仁水,這樣的味道最相宜。之後的好幾天,我們都喊著頭疼胃疼,頭上放著冰塊,兩個人躺倒在床上,誰也懶得下床去燒杯熱茶醒胃。通常,這是我們的套話程序:頭疼死了,你幫摸摸啊。好吧,我去拿冰塊了,你去燒杯茶吧,我們兩個賴在床上,一個看書一個聽音樂誰都不想起來,等太陽快下山了,我們才起來說該去看看太陽了,要不然就再看不見了,於是胡亂穿上衣服開車跑到山頂看落日,然後買點什麼吃的,又對付了一餐晚飯。曾經有三天,我們懶到誰也不願再起來的時候,我們就抱著睡到不知有明天,吃完了冰箱裡所有的剩飯,哎,只要明天不是交房租的日子!
又是一夜酒醉,我們倆的家人無法理解我跟小蒙在一起。他們對我們的再教育從來都是反效果,更加把我們推向他們的對立面,我們兩人都來自重男輕女的傳統家庭,他們怎能明白,老天給小蒙一個英俊美男的身體、那麼多的才華,他卻不珍惜,倒要去白白浪費做下等的第二性的女人,糟蹋了那麼一副好皮囊,女人原本生來是賤貨的,只配生孩子,小蒙是長子,不去做個堂堂男子漢,得了什麼怪病弄得這樣陰陽怪氣,這逆天的行為一定是受壞人教唆,我比他年長,肯定有慫恿鼓動的嫌疑。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從未覺得這樣無助無援。胃裡依然翻江倒海,絕望一陣陣襲來,無處躲藏,我這樣頹廢的心情又不能跟小蒙講,怕把憂鬱傳染給他,讓他難過。兩個家庭三番五次上門打擾,我們在洛杉磯再也無法住下去,決定回舊金山。
美國有兩個讓我愛恨交織的個性城市,一個紐約一個洛杉磯,本世紀最邪惡、扭曲、病態,殘酷的兩個大都市。上個周末歌劇院拍賣戲服來籌集善款,我去了。經過洛杉磯老城鬧市,歌劇院旁邊就是聯邦法院,聯邦移民局以及聯邦監獄。臭名昭著的現代巴士底獄洛縣監獄Twin Tower也在幾個大劇院跟現代美術館周圍,四下裡是中國城,小日本城以及吵吵嚷嚷嬉鬧熱烈的拉丁集市,藝術區時尚街與下流紅燈街區、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者為伍,與熙熙攘攘的黑人拉丁人的低廉次品店緊挨著,全混雜在一片,這本身就充滿寓意。
紐約下城的布局也類似,這裡集中了現代社會的各種元素,老華爾街以及象徵金融帝國的證券交易所外圍就是貧民窟,蘇荷區西村東村緊挨著唐人街的臭魚爛蝦,面目猙獰的法院監獄市政廳緊挨著柔軟斯文的現代藝術。這樣的城市布局本身就是一個出色的戲臺,都不用搭布景,就是一出精彩的現代歌劇的舞臺設計。
新的城市就沒有這種腐敗的味兒。在新都市裡,這條街,下一條街,再下一條街,全都一樣空洞無內容。只有這腐敗的老城有滋味。紐約的地鐵,老唐人街的臭魚爛蝦大排檔跟假冒名牌小店代表了曼哈頓的一種味道。因為居住密集,紐約味兒比洛杉磯濃多了。說它是大蘋果,倒不如說是臭爛肉丸子。洛杉磯的華人社區有另外一種味道,蔓延幾十公裡,高速路上都能聞到廚房或者下水道才有的味道。
三番市有種不一樣的一種味道,這個味道我後來才慢慢體會到。
我給小蒙的樂隊起的名字叫Lipstick Dude。新的家是多洛雷斯大街附近的一個大宅院。多洛雷斯,納博科夫給可愛的Lolita起的父姓。這個區叫Mission,是拉丁裔聚居的地方,色彩斑斕的建築物外牆塗抹著大型的壁畫,個性突出的街邊小店、小酒館、咖啡店,一切都透露著整個社區的原創文化精神。因為房租相對便宜,這裡聚集了一群中下層藝人,是LGBT社會邊緣人物雜居的地方。販賣毒品的、開地下妓館的、畫畫兒唱歌的什麼人都有。我們過著共產公社的日子。同住的一對兒是女同性戀Lucy跟日本姑娘Yoyo,另外有一個單身神秘男客,性向不明朗,早晚都沒照過面兒的。女房東住樓上,跟兩個女友三隻貓一條狗住一起。後院兒是一個鬱鬱蔥蔥的大院子,種了密集的植物,涼亭鞦韆水泉,貓窩狗洞,三番市的陋巷裡居然也藏著這樣的小桃園。
我把自己全部的財產數目跟小蒙講了,算了一下錢,如果沒有意外不誇張揮霍的話,可以夠兩人用一段時間,並且還有一些資金投入搞樂隊。我真誠地跟他講了,錢就這麼多了,我們兩人都沒有退路,這樣我們才最需要彼此。
今早醒來特別難過,老了就不該繼續寫字了!創作高峰過了,就該退場。否則寫下的字都像是老頭子嘴角的哈喇子。
老人的想像力跟原創力怎麼能跟年輕時候比呢?老馬的這本「鬱妓」抄襲納博科夫太明顯了。故事下面就開始描述老鬼用藥迷醉了小美神,怕她受不了初夜的疼痛與恐懼,只不過出這餿主意的是妓館的老鴇,老馬不忍心冒昧小神仙,從此每天晚上發呆看著睡美人,不敢冒昧。這跟亨伯特在旅店裡對小洛麗塔施展的計謀策劃都是雷同的。亨伯特給小美神洛麗塔吃了睡覺的藥,自己徹夜未眠輾轉反側,反倒被小妖精誘姦。老馬沒說小妖精怎麼誘姦他,而是愛上了他,這太自戀,太古典浪漫了。這個很有意思,怎麼男人都希望女人去主動誘姦呢?他們不總是在逞強好勝總以為天下女人都有被強姦的幻想?
有天傍晚,我亂看新聞,讀到有個馬來西亞103歲跟37男人結婚的故事,不過結尾有些傷心,不知何故,老太突然要離婚,好像是老太怕小丈夫花心,知難而退。我給小蒙看這新聞,談老年人的愛情,談變老跟死亡,他倒身邪歪在躺椅裡有點憂鬱地說:我這麼過,日子過得好快啊,好像高速路上飛車一樣地過,玩過山車一樣顛倒,活到37歲都不知有沒可能,103,那該是怎樣的老妖怪,要忍多少痛多少苦啊。
我離開洛杉磯的時候跟兩位閨蜜女友朱朱跟琳達道別。她們問我搬到哪裡去,我就漫不經心把小蒙的照片給他們看了。為了掩飾我的投入與真心,我輕描淡寫,揚著眉毛一臉地毫不在乎。「這都沒什麼啊,不就是上三番去住一段嘛,沒什麼大不了啊,我跟他,有什麼稀奇呢?你們都知道我過的是吉普賽人的日子,搬去住一陣再說嘛。」我把狒狒跟小蒙扮作女人的照片給她們們看了看。她兩人的臉部表情由詫異一直發展到目瞪口呆,怎麼,這就是你喜歡的小蒙?太可惜了。我問可惜什麼?她們說,可惜是個陰陽人,要不然怎麼會……那口氣仿佛造人工廠裡少了一個精貴的精子,這樣好看的人兒怎麼這樣怪異呢,鴿兒你的口味太奇怪了。
她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怕惹得我不痛快,都儘量壓抑了語氣裡的驚嘆號。我滿心歡喜,高興她們兩個都不喜歡小蒙,所以也不會嫉妒我。這下好,小蒙歸我一個人所有,全天下沒有女人來跟我搶,沒有其他女人喜歡她,唯有我這樣的怪物。她們只見他古怪的外表,而他內心的反叛,渴望被愛、脆弱簡單的欲望她們看不到。小蒙用他的笑媚紅唇掩蓋了他的虛弱跟哀求。我長籲了一口氣,小蒙是我一個人的寶貝了,沒有人知道他的憂傷跟失望,唯有我懂得他。其實,在我們的身體裡早就隱藏了我們苦苦尋覓的另一半的密碼。有一天忽然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空裡遇見了那個人,兩人的密碼拼接起來就連成一個完整的條形碼、二維碼。我們期望自己不與這個陌生的數位訊號有任何瓜葛,可是身體的高精儀器卻不答應,始終沉浸在找到遺失密碼數據的快樂中。
有一天,小蒙看到默多克冷凍精子的新聞,他說他也想把珍貴稀有的精子冷凍起來,他說他這樣的華人標本太稀少,特有的DNA需要作為科學標本保留起來。等他玩夠了玩膩味了,再生兒子。我說那些精子銀行的冷凍間太貴了,要不我們先試驗一下,也許那些設備考究的冷凍間跟咱家冰箱一樣的,我們玩玩試試看?小蒙說好吧,我們試試看。我先去廚房,打了一個雞蛋,把蛋清分出來,放在一個冷凍盒子裡,作了記號。我從來沒有當過科學家,我頭一次感覺自己是個探索前沿科學的人,嘗試一種新的技術。
我像個採集標本的化驗師,把癱在他下體的精液,先用小調羹收集起來,然後跑回廚房放在另外一個冷凍盒子裡,也作了記號。我們兩個本著嚴謹的科學精神,想比較這精液跟蛋清冷凍後到底是怎樣一回事兒。
幾個小時後,我們就等不及想看看到底怎麼樣的。冷凍盒子裡,凍著的精液跟蛋清一樣,只是顏色些微深淺不同。對了,得藏好點,否則鄰居Lucy不小心拿錯了冰盒,當冰塊下酒喝下去。
嗨你說,如果Lucy喝下你冷凍的精液會不會生個小lucy出來?她早前不是說過要去精子銀行借種來著?要不我們共產一回,把你的精液送給她?這樣她就不用花錢了。
好吧,鴿兒,我聽你的,我們去跟Lucy講吧。
當年初中的生理衛生課我逃課去爬樹了,腦子很混,對精蟲跟卵子怎麼著就混到一起的問題從沒想明白過。大概的理解就是,你的,我的,混沌在一隻蛋裡放著,然後就孵化出小人兒了。很多很多年,我都以為人是從類似的一個蛋裡來的,母親的子宮是蛋形,所以人出生叫誕(蛋)生。
跟小蒙講我的懵懂,他笑壞了,說要是將來他真的去變性了,我是否還一樣愛他。小蒙有幾個變性的友人,他們注射荷爾蒙,覺得人生短暫,經歷一次另外一個性別的生活就如同100年前到南極北極探險一樣刺激。好多次,小蒙都提到將來要做個百分百的女孩子。我一聽就擔心,因為那就要注射荷爾蒙了,我不得不提醒他如果這樣折騰身體,是玩命。他答道,我們天天都在折壽,其他的活法更難過。他的的確確厭倦做男孩兒了,每次欲望潮漲潮落之後,他都陷入無邊的空洞,仿佛從高空中墜下,無所依靠,痛恨自己的身體。每次之後,他都要我抱他好一會兒,說溫柔的話,他才安寧下來,否則就是厭倦跟痛恨自己粗鄙的男性身體。在玩世不恭的外表下,他非常脆弱,恰恰是這反差下的脆弱對我最有殺傷力。
他的厭倦與絕望實在太有傳染性了,只有在他完全無能為力擺脫的時候,我才能從這悲傷的低谷爬出來,因為如果我不努力掙扎,我們兩人就會一起被厭倦的流沙埋葬,誰也救不了誰,在他完全失控無助的時候,為避免被彼此拖入深淵,我不得不拿出勇氣當拯救聖母,讓他依靠。靠在他汗流浹背的身體,看到他精疲力竭,像一個乘船遇難者一樣虛弱不堪,他的空洞與悲傷無處逃匿,那眼神離我遠遠地,似乎從一個陰冷的地下隧道穿越過來。
這悲傷將彼此扭結在一起,因為只有讓他抵達無助無依,他才完全虛弱,攀附在我身上。而我在彼岸提供給他救援,才忘卻我自己的悲涼。
有一次他衝口而出,問我如果所有的成功之後都是這樣一種體驗,那我們為什麼還要那麼努力去抵達頂點呢?成功的末端極點如果是這樣可怕的一個空洞,為什麼要拼死拼活爭取呢?我們人就如同這些精蟲,億萬的個體奮不顧身地去與一個偉大的理想―卵子相會,他們受著最大的欺騙,任憑幻象的召喚,猶如戰場上一排排倒下的士兵,他們看到的所謂意義就是永遠奮不顧身地向前,可他們知道這前面是什麼嗎?
但儘管我們深知這最終的洞穴無聊無謂無意義,我們依然受著這三維密碼的召喚不知疲倦地做愛,身體的汁液迫不及待地湧出以應答魔咒,一遍又一遍,再來,再來!下體疼痛,卻無法抗拒那個吸口,這黑洞施展魔法,吸吮一切進來的東西,一張一合,一出一進,自然韻律如天地呼吸,我們進入一個極樂的幻象,忽而扶搖失重、忽而擲地重落。我們已經分辨不清性跟愛了,完全合為一體。我無法解釋我內裡空洞的感受,無法形容更無法逃匿,我慢慢地滑向那個無法言說的極樂與極悲,向幽冥深淵滑下去。
夜深,三番的拉丁區極其荒蕪、冷漠。呆板的夜晚,沒有和平,沒有藏身之地,只有危險的關係。千軍萬馬似的烏合之眾處於冷冰冰的巨大孤獨中,霓虹燈廣告發出凜冽的眩迷火光,電腦修飾過的女性胴體完美得越過了性的邊界,變成了負號,變成了機器的芭比娃娃,男女模特全為中性,像沒有方位的天體,沒有極端卻是極端。
今天是我的生日,一睜開眼就又是沒完沒了躺在床上的狂想,雙腿夾緊,身體痙攣,說不清到底是對未來的焦慮還是欲望。昨晚有兩撥人給我開party,一邊是我的老師跟她的朋友們,都是七老八十的智叟們,跟老頭兒們在飯館兒吃完飯,再去小蒙跟他的朋友們給我辦的生日聚會。總的說來,我跟老頭兒老太也算有的聊,畢竟我讀的書比他們走的路多不少,他們沒什麼話能來打壓我,他們說一個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我頂回去一個,看看誰比誰更能裝逼。他們玩起我的iphone就好像小孩子一樣天真,一直在問機器人Siri天真的問題。可我跟他們呆一會兒後就後悔了,還要給他們開車,逗他們開心,這些老鬼們都想在我這兒尋找當年的青春激情。他們有什麼智慧啊,這他媽的什麼智慧在這個時刻帶給我快樂安詳嗎?沒有啊。跟這些老棺材們浪費什麼時間啊,還要跟他們畢恭畢敬的,尊敬老人,幹嘛啊我,又沒欠他們什麼,他們到底什麼高深的智慧不是幼兒園大班裡教導的智慧?我趕緊找藉口離開,開車去找小蒙他們。這些年輕人就不一樣了,他們身上的汗臭都那麼迷人,一進屋,這群二十來歲的人青春能量就撲面迎來,地板髒兮兮的,屋頂到處是破洞,像是曾經被匪徒打劫過,屋裡雜亂地放著各種樂器跟道具,空氣裡全是爛背心跟臭腳味兒,可他們的夢想多麼乾淨,他們的未來多麼閃亮,敲的打的吹的,玩著各樣即興彈奏,變著花樣展現自己的才藝,我們談著將來的樂隊計劃。我們不尋求青春簡單與快樂,還尋求什麼呢?智慧能讓我快樂一點嗎?猶豫不決的哈姆雷特青春年華就在生死之間抉擇,那到底是智慧還是愚蠢?
那個讓我深深嫉妒的科裡斯依然在給小蒙打電話,他知道我跟小蒙回到三番。在嫉妒的情緒裡,我處於一個從高空忽然墜落的暈眩裡,再也無法控制,無法左右,每天都被一個魔障控制著束手無策。生活一天天流逝,可我卻滯留在這左右為難的情感中浪費了天才,浪費時間而無所作為。可世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有所作為的呢?其他的事情真的比跟小蒙在一起更有趣味更有意義嗎?
(四)
很多年過去,每當我回憶起從前跟小蒙在一起的時光,恍然如夢。隔著年月,往昔傷痛快樂都轉換成柔光鏡裡的影像,均失去了斑點稜角。我近來常整夜不知緣由地焦慮失眠,睡到一半忽然驚醒,樓下大廳裡的老座鐘才剛敲過3點,我住在這海崖最高處的一個古舊的莊園裡,窗外長廊燈光低暗幽冥,懸崖下黑浪撞擊海岸。園子裡種的椰子跟菠蘿散發著甜香,此時唯有失眠藥才是解救。漸漸地,海上暈船的感覺浸滿身體,眼睛睜不開了,夢再次起航,把我帶回到misison街上的那個地下室裡去。
那個地下室是小蒙樂隊租來排練用的,成員們湊齊了,都是易裝者,每天下午他們幾個玩音樂。我在這個街區的體育館裡找到了一份教授瑜伽跟拉丁舞的工作,一個星期工作十來個小時,其餘的時間都在看閒書。附近有一家小書店,可裡面全是些不疼不癢的或者是騙錢的書,隔壁街索瑪小姐家有個私人藏書室,索瑪是專業dominatrix,但其實呢她是個書呆子。她家裡有不少好玩的東西,還有上萬本的舊書,是那種書店圖書館裡都沒有的。家裡滿滿登登堆滿了好些平常見不到的新奇玩意兒。客人們如果不付帳,就幫她收羅這些從世界各地找來的破舊東西。在這裡,我翻完了薩德的經典,還有那些只出版過一兩千冊的邪門兒自傳什麼的,有天,翻到好萊塢花花太歲冒險家Errol Flynn的自傳,原來去海上冒險作海盜的男人也喜歡玩自戀寫真,搗鼓自傳博客啥的。他曾被控強姦之外,還親古巴共黨、親納粹,被一群好萊塢的猶太人踩腳下罵死。從前的好萊塢還容得下幾個Flynn, 現在上哪兒找啊?看書悶了,就去街上買棵蔥回家做飯。
一個又一個星期過去,我的心裡漸漸浸透了各種極端的情緒,好像海綿一樣膨脹起來,忽而熱情親密、忽而抑鬱疏遠。心在廝殺糾纏,忌妒卻不得不掩飾。每當我想更多更多地愛小蒙,卻突然感覺到一種迫近黑暗死亡的不安。
我一步步變成受虐狂。我們的關係是一個奇怪的天平,我越是投入,他就越是疏遠,我越是在金錢與情感上付出,他就越是索取。我給的越多,他就越是吝嗇。漸漸地他早出晚歸或者很多天不見人影兒。每次他離家,我就開始翻來覆去地想這簡直荒唐透頂,我不去掙錢工作卻把全部財產跟生命賠在一個不知是否有前途的樂隊裡。他回來之後,我讓他一遍遍重複他跟科裡見面的細節,嫉妒帶來痛苦,可這痛苦讓我更加亢奮飛旋。瘋狂的激情之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力量的雄獅,沒有了熱情,只剩下能將人窒息致死的冷漠。沒有了愛撫,沒有了滾燙的話,只有巨大的深淵。我熱烈地吻他,吻痛地,給他打上烙印,因為沒有他,沒有他涼滑的皮膚,沒有他突如其來的激情,沒有他久久的撫摸,夜將漫無盡頭。
能讓我們彼此再次沉迷的是科裡。我要知道科裡用怎樣的語氣電話問候,如果碰面,他們怎麼擁抱,他們的親吻,小蒙的感受,進入身體的儀式、如何交纏在一起,之後又如何。他一次次地講,不同的版本。他敘述中每一個動作都成為我想像的陷阱,可我又從這深淵痛苦中獲得極樂,渴望成為他的俘虜。小蒙敏感地覺察了,就在我痛苦地跌下之前攫住我,他的親吻探入我的深穴,嫻熟老練,要讓我經歷一場場驚心動魄的溫柔雪崩。
一個人越敏感,他感受到厭倦的速度就越快。佛陀大概就是這樣厭倦塵世的吧,可是遠離一切欲望,人就能解脫了嗎?在沒有任何欲求心如止水的時候,我感受到的黑暗深淵比欲望的溝壑還深呢。
當我置身戲外,觀察他、科裡以及我自己的內心,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悠然升起。我把這簡單的生活想像成一出又一出古典神話劇。小蒙與科裡都如明星一樣,不斷變幻角色,在我腦中的場景裡變換臉色。
當你以為心已經荒蕪,它卻會出奇不意開出花來。
受好奇心驅使,我終於見到了科裡。在我的想像中,科裡優雅有教養,身體超棒,猶如中年版的bruce Spingsteen,眼睛閃亮,捲曲的褐色頭髮,淺棕色的皮膚好比上了釉彩,又好像是吸收了所有的陽光一樣燦爛。可見面的那天,我失望極了,心情更是頹喪。他跟任何一個沉溺享樂的中年男人一樣,他的頭髮早就不再是閃光的顏色,後半部有一堆波紋面一樣的褐金的灰色軟貼著,參雜著些灰白的滄桑,前面卻開始禿頂了。微凸的肚子,眼角與嘴角皺紋深深。面相依然透著風流,但與我想像中的bruce Springsteen 差距甚遠。他的眼睛告訴了我一種是是而非、模稜兩可的情緒,擺出的那副既矜持冷漠又偶爾展露熱情的面孔掩蓋了點什麼,我說不上來為什麼會讓我不舒服,他的言談舉止裡也說不上有什麼錯處,但就好像是裹著塑料薄膜一樣不真切。
中年的男人,依然生氣勃勃想嘗試生活的種種可能,他喜歡衝浪、飛行跳傘以及一切挑戰體力的冒險運動,他那天說,鴿兒,我有飛行執照,我們去開飛機吧。他知道我也喜歡這些冒險的運動,玩滑翔機跳傘什麼的。「小蒙喜歡賽車,要不,我們也找時間去看他玩賽車吧。」他儘可能找我們共同的話題。他的熱情是一種不太明朗不太真誠的熱情,大多數裝模作樣的言行到後來總是在掩蓋點什麼的。我也非常想了解他內心對我的真實感受。我注視他的時候,把我的味覺嗅覺跟觸覺都攙和進對他的視覺感受,但他的內心依然模糊不清。
每一秒鐘,在世界的每個角落裡都有真情假意,帶著面具的或者不帶面具的。科裡是個面具人,而我從來不知如何掩飾偽裝。
那一天,我們三個構成了一場舞臺劇裡所需要的基本元素。科裡想盡辦法來誘惑我。他說:鴿兒,我們去唱歌跳舞吧。晚上我們找到一家卡拉OK歌舞廳,小蒙唱歌,科裡給自己叫了一杯absinthe,問我是否也喜歡,他說從前這可是禁酒,可以帶給人暈眩的幻覺。我說我不喜歡absinthe,不喜歡酒裡那股甜甜的八角茴香味道,我喜歡苦酒、烈酒、鹹酒,喜歡放橄欖的瑪提尼,喜歡看酒保比例適當地把所有的味道調入酒中,如同精細搭配五味雜陳的人生。他恭敬地遞給我,說這個不甜,我只呷了一口,就吐回到杯子裡去了,我說,你喝我剩下的。他說,好吧,公主,如果你要我喝你身體裡其他的什麼,我也會的。這樣分明挑逗撩撥我的言語卻讓我非常反感。我那段日子在吃劑量很大的抗抑鬱藥,一喝酒就想吐,頭暈胃痛,然後讓我更加抑鬱焦慮,但那天晚上我還是禁不住喝了很多。科裡說:你真是漂亮啊,比照片上還美,怨不得小蒙這樣著迷,我們三人在一起該多好。我心想,我也希望是這樣的,但我的身體總也不答應。從前很多人都曾經幻想過這樣的三人情愛,但事到臨頭,一切均是夢幻泡影,讓人沒有一點欲望。我一邊可憐著自己,想著多少人希望這樣的呢,有兩個人愛著我,我不是一直在宣講「共愛」嗎?怎麼沒有一點實踐的可行性呢?我不僅不動心,還悲從中來。
我捫心自問我快樂嗎?我的身體一邊說並不在乎,可另一邊在堅決抗拒。
快樂是一塊經不起咀嚼的華夫脆餅,舌頭一舔就化掉了。就在前一分鐘裡,一切都還很順暢美好,但後一秒,當酒後的暈眩開始,我就開始擔心曲終人散樂極生悲了。就好像最後一口美食被咽下喉嚨――歡愉結束了,什麼都抓不住,握不牢,這之後還要花很長的時間來整理情緒的爛攤子。
那天小蒙唱的是這首老歌「愛只是一個詞兒」:
愛就是那麼一個字,人人愛聽的詞兒
迷人心竅,其實就是一對兒人想要蕩悠兒
愛就是那麼一個字兒,只為著一時快活
山一樣的孽呀,用它一遮就沒影
愛就是那麼一個字,滿大街都是這個詞
承諾不必要,先把愛說清楚再做
愛就是那麼一個字兒,讓我揭下它面紗
雖然你知,我知,它並不那麼真誠
這歌唱得我心涼涼的。一曲終了,他坐到科裡身邊,緊挨著,科裡握著我的手。我無法不去比較他們之間的默契是否勝於我與小蒙之親密。當小蒙柔滑的皮膚碰觸那中年人的身體的時候,我的臉色怎樣都無法掩飾變得難看煞白,科裡更加握緊了我的手,擁著我的肩膀,企圖安慰我。在沒有真正面對的時候,我不知它有如此大的力量。言詞是膚淺的,任何理智的想法都無法驅除這疼痛,那個時刻的撕心裂肺,仿佛是不上麻藥,任由外科醫生對我的身體進行切割,可我忘了正是我自己要他們這樣親吻的。與其掩蓋,不如真實地看到我看不見的,完全臆想的場景。龍蝦似的的思想!我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古怪念頭就像是像煮熟的龍蝦那樣的深橘紅色,張牙舞爪!
帳戶裡的錢差不多快用光了,我該走了,該走了。
一個夏天的傍晚,鄰近日落的時候,我獨自開車到三番的懸崖海岸去了,那裡有個瞭望海崖的百年老字號大飯店Cliff House。清冽的海風吹拂,這涼意讓我聯想起小蒙涼滑的皮膚、身上的香氣。在這迷人的黃昏時刻,我卻感受著無邊無際的厭倦。我用手輕撫小蒙在我脖頸跟肩上留下的咬痕,按下凹凸的邊緣,這牙印忽然讓我聯想起刺蝟,刺蝟們怎樣做愛呢?怎樣的溫存與合適的角度才讓它們放鬆身上的利刺,來接受對方?它們玩耍嬉戲的時候偶然的刺傷是否也是一種愛撫?它們身上是否也有一處溫柔地帶只為最親愛的人留存?它們交配之後是否也馬上離開,等待再次相逢後的驚喜?有一點我比較確定,它們一定不會厭世,不會如我一般百感交集,然後變得神經兮兮。
海風吹拂我的頭髮,我讓這百種思緒穿越身體,我儘量不往前想太多。對一個像我這樣奇怪的、心性敏感的人來說,小蒙跟狒狒就是少有的合適我的人。但即便如此,我們仍無法長久相處。世界就是這副樣子,人人寂寞,多數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是刺蝟,很難接近相處,即便融融一家了,之後也是沉悶疲倦。我定下決心不再想成為一個與人「和諧的」、 「有用的」社會成員。我靠著石崖,凝視海灣裡的星星閃閃的燈火,這樣專心致志的凝視,海岸上豪華的飯店、衣冠楚楚的客人們突然變得荒誕不經。
在那個夏日裡最後一個舒朗涼爽的夜晚,我吃了劑量很大的麻醉藥然後開車奔赴這個荒誕不經。當然,我沒死成,那麼大劑量的藥我都沒死成,哦,也許我是俄國的Rasputin轉世,任憑什麼毒藥都藥不死。我只是在醫院裡面躺了整整三個星期。等我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記憶並未失去,車禍之後右手骨折,他們就給我注射點滴嗎啡,這嗎啡止痛藥的舒暢快樂居然使得我忽然記起初中時讀過的《少年維特之煩惱》的最後一句:唉,沒想到,這條路竟把我引到了這裡!然後他無限深情地很十八世紀地喊了一句:綠蒂,永別了!我在嗎啡的無限快樂中,大笑起來,笑聲穿越病房,越過小蒙永別的肩膀,笑得歌德都很不好意思了。
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小蒙後來變性成了百分百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