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最後的洞穴部落
卓 女
夏季的一天,在微信裡看到一張圖。一個偌大的洞穴裡,立著十幾座破敗不堪的房子,洞中央的空地上,站著幾個形態枯槁的老人。畫面色調沉重、灰暗、悽涼,不忍目睹。
搜索百度,果然有這張照片,上方標著一排黑體字「中國最後的穴居部落」。據介紹,這是一幅攝影作品,顯示了洞穴部落的一個生活場景。此洞穴位於貴卅紫雲縣的大山深處,至今洞裡還住著十八戶苗族人和一所小學。
初聞很是費解,人類已進入高度發展的文明時代,居然還有人蜷縮在古老的洞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我的腦裡頓時冒出一個疑問:為什麼會出現這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現象呢?在好奇心的驅動下,我決定駕車前往探個究竟。
從重慶出發,行程570多公裡,當晩抵達紫雲縣,距離古洞還有40多裡,只好住在一個苗寨裡。
翌日,由寨子的苗姑做嚮導,一行人循著山路而去。走到一座大山跟前,只見頂峰直插雲端,讓人望而生畏。山上樹木森森,不見炊煙,上山的路鋪滿石板,依山傍崖無護欄,步步驚心!攀登到山頂,已是大汗淋漓,問嚮導,還有多遠?苗姑指著對面山上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只見層巒疊嶂,那洞仿佛掛在山頂。心裡划過一絲顫慄,有些後悔了,長途跋涉來到深山何苦呢?
同行的朋友像注射了興奮劑,朝著對面山洞吆喝起來:哦、嚯——,中洞——,我來啦!受其鼓舞,我長舒一口氣,佯裝女漢子,直奔古洞而去。
對面山上散落著十幾座新房,青瓦白牆在綠色中十分奪目。嚮導說,這是政府為洞穴村修建的新房,只住了5戶人家,還有13戶住在山洞裡。我極驚詫,他們為什麼不搬出山洞?住新居要比住洞穴強百倍呀。嚮導沒有直接回答,而抖了一個包袱:呵呵,誰都這麼問,最後還是不明白。不可思議的中洞苗人,難道他們的秘密都埋進洞裡了?
站在半山腰,洞口清晰可見,新鋪的石板路朝著一座藍瓦白牆延伸而去。那是正在修建的纜車站,開通後可從山底直達洞穴苗村。這個古洞已成為天下奇觀,總有獵奇者不遠千裡前來探秘。百度的那張圖就像一部魔幻電影的海報,看一眼就忘不了,忘不了就會產生衝動:走進洞穴一探究竟。
拾級而上,兩個鮮紅的大字「中洞」映入眼帘,一行人搶著拍照,以此證明:本人到此一遊。
「中洞」是當地苗人的習慣叫法。據說,他們的祖輩當年為了躲避戰亂,逃進山裡。這裡有上、中、下三個洞穴,逃難者原本住在下洞,後來遷至最大的中洞,從此定居洞裡,繁衍生息,延續了六代人。
山洞的地理位置極佳,面朝山林,只見碧空悠遠,滿山翠綠,林間雲煙縹緲,嫋嫋娜娜。一股股清風裹著花木的芳香拂面而過,可吹散紅塵煩惱,消去世事滄桑,唯留一片空靈。
我突發奇想:若能把這裡開發成避暑勝地,該有多好呀!友人大笑說,這只是一個浪漫的幻想罷了,你我已習慣了城市繁華,在清冷的古洞待不了三天就會逃離。此話不假,南來北往的「候鳥」們全都奔著享受去的,怎麼可能住進洞穴折磨自己呢?
走進山洞,目瞪口呆!只見洞穴高闊、深邃,盛氣凌人,若比作神奇的石府殿堂,絕非誇張。洞穴之大,十幾座房子各佔地盤,還有一半空曠。這是我平生見到的最為壯觀、神奇的山洞。當年在大巴山插隊時也見過大大小小的洞穴,但與此洞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
步入洞中,如走進魔幻世界,只覺清冽、陰森,不寒而慄。洞壁由淺入深呈灰褐色,表面凸凹不平,頂上布滿大小不等的圓窩,像極了鬼魅之眼,令人毛骨悚然。再往裡走,如鑽進深不見底的「黑洞」,可任思想天馬行空,虛構出一部魔幻大片。洞穴深處,詭異地立著一座廢棄的破屋,灰頭土臉,似「鬼屋」獨立,尤顯陰森可怖。
洞裡的房屋多數無頂蓋,向上敞開,像是被擱淺多年的爛尾房。
嚮導指著幾座尚存的茅草屋說,這些老屋看似搖搖欲墜,卻伴隨主人度過了半個多世紀呢。
立在洞口,眼皮底下闖進一座低矮的木屋。門檻上坐一老嫗,正埋頭做針縫活,恬淡閒逸的樣子,讓人想起坐在古鎮屋簷下的老人。木屋的屋簷下掛了一溜五顏六色的衣服,密密匝匝幾十件,這是把晾衣竿當作衣櫥了?屋頂凌亂地堆放著竹簍、小木櫃、白鐵桶……上面橫一竹竿,掛滿黃玉米、麥杆小掃把。看著這幅極不協調又頗具原始色彩的畫面,恍若隔世。
這樣的窩棚,洞裡有好幾座,門邊晾著衣服的表示有人居住。散了架、只剩下土坯朽木的空房子如悽涼的破廟,房子的主人早已遷居洞外。這讓我想起在山腳下買黃瓜、熟玉米的幾個老人,他們的身後立著幾座青瓦白牆的新房,估計都是從古洞遷居到這裡的苗人。
探訪洞穴小學,是我來此的主要目的。嚮導指著一棟灰白色的磚房說,小學早已搬迀,只留下一座空房子。我曾教書育人,對學校情有獨鍾,懷著莫名的傷感,觸摸每一間教室,心中很是感慨。以前在洞穴讀書的那些孩子,一定在書本上讀到了一個五彩斑斕的世界,他們還會像父輩那樣對洞穴生活依依不捨麼?
忽然傳來幾聲悅耳的鳥鳴,尋聲望去,教室旁邊有一棵不知名的枯樹,樹上掛著一個鳥籠,兩隻小鳥正在裡面拼命撲騰,試圖衝破鳥籠。此情此景讓人傷感,籠中的鳥兒多麼像曾在中洞小學念書的娃娃呀,當年,他們是否也懷揣自由飛翔的夢想呢?
一位清秀的中年女人邁著輕盈的步子,緩緩走過每一間教室,在末端的教室門口停住,若有所思。第六感告訴我,這個女人與洞穴小學必有淵源。一詢問,原來她曾在此校支教。當年她風華正茂,毅然選擇到中洞小學教書,是社會責任感還是悲憫心使然?無論初衷如何,都令人肅然起敬。
我迎上前問道,你為何選擇到這裡教書呢?女子嫣然一笑,說:我只想讓洞裡的孩子們知道,山外面還有一個精彩世界,希望他們長大後能走出山洞。一股熱流湧上我心頭,多麼純粹美好的願望呀!
如今,洞裡的學娃已轉入正規小學,並享受扶貧優待,吃宿費用全免。顯然,他們比父輩幸運,已朝著幸福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在洞穴小學旁邊,擺著一大堆木雕,飛禽走獸,形態各異,雖顯粗糙,卻也像模像樣。木雕藝人正忙著鋸木頭,那些木雕的原料是一尺多長的木樁,一刀一刀雕鑿成形,實在不易。遊人們看了驚嘆不已,摸摸這個、瞧瞧那個,愛不釋手。這些帶著野性的藝術品,氤氳著原木的芳香,為寂寥的洞穴抺了一層別樣的色彩。
轉身回到洞口,只見一位弓腰駝背的老婆婆正在賣黃瓜。年近八旬,依然下山種地,滿滿一筐黃瓜就是她從山下背上來的。她是洞裡最年長的苗人,是個有故事的人,我同她一見如故,兩人席地而坐拉起了家常。
老婆婆喋喋訴說著她家的歷史,我卻如聽天書,局外人很難讀懂這個徘徊在原始與文明之間的洞穴世界。末了,我問她:你們為何不搬到山下的新房去住呢?這個問題很重要,是揭開洞穴部落為何久居山洞的懸疑之一。老人眉頭緊鎖,臉上的菊花紋更深了,悠悠地說:我從小在洞子裡長大,從羅家嫁到王家只有幾步路,在這裡住了一輩子,和這些石頭有感情咯。
接下來,老人的一番介紹令我驚嘆不已。
洞裡的媳婦,幾乎全是按照周代的「納採、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六禮,從外村迎娶過來的,也有少數洞內各家族相互通婚的。當洞中人過世後,有鬼師唱著苗族古歌《亞魯王史詩》送他回家,路漫漫,靈魂歸兮!話畢,老人一聲長嘆,唉——,去見閻王爺那天,我就離開山洞囉。
我的心在震顫。都說鄉愁是一杯醇厚彌香的老酒,而中洞老人的鄉愁都埋進了古洞,還會積澱成一壺醇香的老酒麼?
我提議去她家看看。老人一臉驚喜:你莫歉棄我家窮喲!然後牽著我的手,向洞口的小山坡走去。
坡上聳立著一座破敗不堪的草屋,遠望,茅草萋萋,酷似鄉野看瓜人的窩棚;近看,屋簷下掛滿枯草,伸手就可扯下一把。屋裡很暗,一隻發出微弱亮光的燈泡懸在屋梁下。屋中間燃著一堆篝火,紅光灼灼。不知是心靜自然涼還是茅屋悽冷,站在篝火旁,居然不熱。環顧屋子,四壁通透,一股冷風襲來,我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草屋裡居然住著一個美麗的小姑娘,亮晶晶的黑眼珠透著聰慧,一張瓜子臉漾著迷人的笑容。這是多少姑娘渴求的俊俏模樣呀,唉,一朵豔麗的鮮花卻掩藏在陰冷的石窟裡。
我拉著小姑娘來到門外,給她拍了幾張照,感到心裡酸酸的,哽咽著說:姑娘,你一定要發奮讀書,爭取考上大學,只有這樣,你才能走出山洞。小姑娘淚水盈盈,連連點頭:嗯,我記住了。
洞裡也有別致的風景,三棟兩層木樓格外醒目,那是洞穴村的「豪宅」,是洞裡的客棧、飯店。在一家飯店用餐時,聽到了一個比較靠譜的答案:洞中苗人之所以不願搬出山洞,竟然是:中洞苗寨已成為網紅景點,被冠以「中國最後的穴居部落」,吸引了八方遊客接踵而至,所以中洞苗人可趁機做點小生意。這理由顯然淺薄,遭到一些遊客的質疑: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寧可犧牲孩子們的幸福和發展,這代價是否太沉重了?
走出洞穴村,心裡五味雜陳,縈繞著一種欲說還休的困惑。走到半山腰,遇見幾個山裡娃趴在路邊的山坡上痴痴地看著過往的遊人。一位攝影師抓拍到一個鏡頭:一個小女孩的眼神裡充滿了渴望。
這讓我想起二十年前一張被各大媒體傳得沸沸揚揚的「我要讀書」失學女孩的照片,兩張照片如出一轍。古洞裡的小女孩沒有失學,那她在渴望什麼?渴望早日走出山洞,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何五彩繽紛?或許,一種憧憬、一個夢想已植根於一顆幼小的心靈?
登上對面的山頂,回望洞穴村,魅影森森。哦,真心希望那洞只是一個網紅景點,而再不是人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