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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梁湘
本文經作者授權發表
一
記事本先生出行時,總會比預期中多出一個收納箱,裡面裝滿了記事本。
當記事本先生拖著行李出現在另一座城市的酒店後,他第一反應不是洗澡換衣,而是莊重地打開那隻收納箱,將記事本一本本拿出,在桌面上從左邊開始放起,露出脊部銀色的編號,就像在完成某種儀式。等28本記事本全部轉移完成後,才如釋重負地躺倒在床上。
28本,跟記事本先生的年齡一樣。
如果有人仔細翻閱那些記事本(當然是在記事本先生的允許下),會發現前幾本幾乎都是空白的,偶爾出現的字跡像是躲在罅隙裡的黑尾魚。當翻到第13本中間某頁之後,記事本才滿滿出現筆記。
那一頁記載著記事本先生13歲的夏天。
即使到現在,記事本先生仍能清晰想起當年被陽光簇擁的那個小店。剛滿13歲的記事本先生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然後得到了這件看似尋常的生日禮物:老店主執意要送,並告訴他記事本中藏著巨大的秘密。
現在想想自然是唬小孩的說辭,但當記事本先生第二次再來時,一口氣買了一大堆,按店主的說法,足夠他用到28歲了。記事本先生專門定製了一系列的編號貼紙,小心翼翼地貼在記事本的脊部,從1貼到28,看起來像貫古通今的史詩巨著。
看著這些記事本,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存在。記事本先生感到十分幸福。
很少有人詢問記事本先生為什麼會需要如此眾多的記事本,因為在平日,記事本先生看起來與大多數人沒有什麼兩樣。想要順利地融入人群,你首先得需要一個普通的長相,而記事本先生無論是身高還是臉部任何一個角落,都難以讓人挖出亮點。更何況記事本先生總是一副放空般人畜無害的神情,看起來不受侵略也不會給予。所以大家都很喜歡他。
可事實上,記事本先生總是很焦慮。他無時無刻不在思索,今天該記點什麼。
他從自己的辦公隔間裡起身,環顧四周。同事們有的在電腦上拼命發郵件,有的在玩連連看。右前方一個姑娘俯身拿著手機與男友視頻,偶爾緊張地抬頭觀察上司的去向。當這姑娘沉溺在與男友的虛擬陪伴中時,旁邊的小夥子輕輕用手拍了拍她的背。於是姑娘驚叫起來,膝蓋上的手機啪地掉在了地上。
全辦公室裡的人都笑了起來。姑娘惱羞成怒,抽出自己的靠枕便開始追打惡作劇小夥兒。
這應當是極為有趣的事情,而記事本先生沒笑。這已經發生過了,他苦惱地想。這樣的情景,早在一星期前,就記載在了自己的記事本上了。這並不新鮮,不值得再次被記載。
如果記事本上沒有記載任何東西,就表示自己度過了最為尋常的一天。這樣的一天不會真正成為過去,也不會影響充滿未知可能的未來。簡單來說,它的存在意義全無。記事本先生無法忍受雷同的生活,這讓他感到自己這天沒有真實活過,像是生命莫名出現了斷層。
當然,記事本先生有自己的處理方法。
下班後,記事本先生以與友人有約為藉口,推辭掉了部門臨時組織的(不斷重複且無趣的)飯局,徑直走向另一條街道。那裡兩周前新開了一家酒吧,入口藏在工業風的殘垣之下,頗有些神秘的味道。記事本先生很早便注意到了,卻刻意沒有光臨。他要把這個機會儲備給最為無趣的一天,好讓自己的記事本有事可寫。
他鑽過並不狹長的通道,坐在吧檯前。時間尚早,酒吧裡人不多。記事本先生忙於搜索值得銘記的事物,隨手點了單。可酒吧內部相當令人失望——這地方與其他的酒吧也沒什麼兩樣。當調酒師把一杯紅藍兩色的雞尾酒遞給記事本先生後,這份失望加深了。這種酒我喝過,他絕望地呷著嘴。基酒是龍舌蘭,配上了藍莓與蔓越莓。這並不令人驚奇。
記事本先生開始慌亂了。他低頭看了看手錶,離這一天結束還剩四個小時。天吶,時間不多了,他還沒有找到任何一件可以寫進記事本的事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記事本先生有些坐不住了。他打開手機地圖,妄圖搜尋下一個地點。正在這時,一陣鋼琴聲響了起來,像是一條透明的絲線輕巧地將記事本先生從深潭中拽了出來。記事本先生猛然抬頭,看到舞臺上一個身著純白演出服的姑娘正輕輕彈奏,唱起一首不知名的英文歌謠。歌聲忽上忽下,若即若離,乾淨的嗓音似有幾分哀愁。記事本先生蜷縮起身子,他覺得音樂中有一個沙漏正細密地濾清自己的過往。
一曲完畢。白衣姑娘起身離臺。幻覺只持續了一首歌的時間,前後不到三分半。等記事本先生從歌聲中抽離出來,舞臺上鋼琴寂然,一切恍若從未發生過。
這必須得記下來,這樣的聲音,這樣奇異的體驗。他踉蹌著離開了酒吧,心中滿是記事本上有如神諭般泛黃的紙張。我還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他激動地想,找到它的名字,成了我餘生又一個尚未完成的使命。
一陣感動的激流翻湧在他的胸膛。記事本先生在街道上跑了起來,頭髮呼嘯著半空的夜風,熱淚盈眶。
二
不安分的記事本先生自然幹不長無趣的坐班工作,經過爭取,他每周都會出一次差。這樣的安排,足以讓記事本先生跑遍一整個中國。大家總是對記事本先生善待有加,於是,在另一座城市忙完並不繁重的任務後,記事本先生通常都有好幾天的時間可以盡情體驗他城的人情風土。
記事本先生總是如此精妙地規劃著自己的生活,這讓他分外驕傲。
可能有人會問,難道記事本先生從未失手過嗎?從他的13歲一直到28歲,十幾年來,難道就沒一天是空白的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們的記事本先生就算再執著,到底也只是個普通人。只是關於那些空白紙頁的故事,記事本先生向來絕口不提罷了。
這天,記事本先生在一間家庭旅館裡認真擺放好28本記事本後,按照先前做足的攻略,為自己準備了將近三天的烏鎮之旅。但這次,記事本先生信心並不足。他去過很多古鎮,隱隱覺得那樣的布局會被無限複製。
對這個世界來說,重複的套路可以複製成功,加快效率,讓不同的人群以最簡單的方式得到程序化的滿足。可重複這個詞對記事本先生來說無疑是場災難。好在,記事本先生並不能代表世界,所以大多數人的生活井然有序,大家手牽著手,安然自得,步伐一致地從出生走向死亡。
記事本先生來到了西柵,此時已近傍晚七點,正是夕陽迎接葬禮的前刻。不妙,記事本先生心想。他腳踩的青石板,與婺源的相同;他手觸的磚瓦牆,像極了木瀆鎮的古松舊園;更不說那水、那橋、那露臺,雜糅在一起的風景,讓記事本先生同時想到了鳳凰、大理、關麓……如果他回去翻翻先前的記事本,他還可以列出更多。
還沒深入古鎮,他已經腦補出了所有的場景:走幾段路,過幾座橋,旁邊的小攤上叫賣著相同的紀念品;累了,就去某間客棧點份特色餐,周圍全是對著食物拍照的各色男女;等到夜更深的時候,水岸兩旁一定會亮起酒吧的燈光,屆時,他會聽到貫穿電流的歌聲,聽到酒精浸泡的情話。
就跟所有其他的古鎮一樣。
記事本先生又陷入了往日的焦慮中。他快速在小鎮中穿越,毫不遲疑,毫不留念,把那相似的風景與相似的人群拋在腦後。不夠,還不夠,他念叨著。所見的一切,還不夠資格進入他的記事本,更別提烙進自己的生命中。
到了十點的時候,記事本先生坐在某家水畔酒吧中。真無趣啊,他對著酒杯發愣。去過越多的地方,這種感覺就越深。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嗎?
雖說閱歷確實超出了大多數人,但記事本先生還是估錯了酒精的濃度。他竟然毫無徵兆地睡在了木桌上。
是酒吧老闆把他推醒的。
記事本先生感到頭暈腦脹,酒的後勁兒將他掀翻,他沒想到這杯「早就喝過的」酒會有這麼大的力道。酒吧已經打烊了,兩三名店員正在整理桌椅。記事本先生環顧四周,發現酒吧老闆陷入一個困境:他無論如何都叫不醒另一名醉酒的姑娘。
常言道,少管閒事。可記事本先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麼目的走到姑娘面前的。之後想來,大概是潛意識中「這事兒我從未遇到過」的念頭吧。
總之,我們的記事本先生,漲紅著臉,雄糾糾氣昂昂站在昏睡的姑娘旁,伸出手,大力拍向了她的後背。
「你幹嘛啊!」姑娘後背一挺,怒吼一聲,隨即再度趴了下來。
「先生,你倆兒……認識啊?」酒吧老闆看傻了。
記事本先生酒醒了一半。
「我們已經打烊了,實在不好意思,您看您這朋友,睡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酒吧老闆逮住了機會,不由分說地將這個擔子丟給了記事本先生。
於是,沒有一點點防備,記事本先生就這樣背著醉酒小姐,站在烏鎮西柵早已無人的巷道上。
真是,狗血啊。這是記事本先生被冷空氣衝刷後的第一個念頭。古鎮豔遇這種扯淡的事情,自己還真的遇上了。
真是,沉重啊。這是記事本先生的第二念頭。他嘗試聳了聳背上姑娘,可醉酒小姐連哼都沒哼一聲。
記事本先生的第三個念頭終於回歸了正題:這姑娘該怎麼處置呢?難道要帶著她回到自己的旅館?不行,他怎麼有臉把這些寫進記事本呢?想到記事本,記事本先生猛然一驚。酒吧一般都是凌晨兩點打烊,也就是說,他的昨天,是一張白紙。
這怎麼能行!
記事本先生二話不說,加緊了步伐,顧不了太多了。他要趕回去,把這件事補進昨日的筆記。雖說這一切都發生在第二天,但只要自己瞞過了自己,就不會再有誰追究他是否作了弊。
次日,記事本先生醒來時,發現醉酒小姐正端詳著自己。正午的太陽鑲嵌在醉酒小姐的輪廓上,讓她看起來有種類似肅穆的味道。「醒啦?」姑娘淡定地問。面對如此老成的醉酒小姐,倒是記事本先生有些尷尬了。他蜷起腿,在床上往後縮了縮。
「你小子,挺有趣啊。」醉酒小姐坐上了床沿。她的膝蓋上正攤著記事本先生第28本記事本。
「她孤獨地睡在酒吧的桌子上,身邊沒有一個朋友,大概是失了戀。」醉酒小姐一字一頓地念著,發出一聲嗤笑,「失戀?一個人醉醉酒就是失戀?
看你筆記,也是去過蠻多地方的人了,怎麼就這點想像力?」
記事本先生臉噗地紅起來。
「還有這句:她背起來真重,走在寒風中很吃力。」醉酒小姐大聲嚷道,「就算是日記,也不能這麼寫吧?你這本子別想要回去了,沒收沒收!」說罷,她作勢就要將記事本塞入自己的斜挎包內。
「別——」記事本先生跳了起來,下一秒又飛快地提起被子。
「得了得了,我看你才是喝多了吧,衣服好端端都在呢。」醉酒小姐笑了,聲音也柔和下來。之前說過,大家都很喜歡記事本先生。看起來,陌生的醉酒小姐也一樣。
記事本先生靜下心來,回望向醉酒小姐。多麼熟悉啊,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酒精仍然在血管裡作祟,記事本先生一時間沒辦法將眼前的女孩與記憶中的某位對上號。應該是近期的事情,就寫在第28本記事本上。只要翻翻就好。
可那個記事本在醉酒小姐手中呢。
「好了,起床起床。」醉酒小姐對著記事本先生眨眨眼,晃了晃手中的記事本,「你的行程我大概也了解過了,怎麼樣,今天一起到處逛逛?」
於是,記事本先生跟著醉酒小姐,又一次開始了烏鎮之旅。他們一路走過江南百床館,在陳列館裡看木雕,在餘榴梁錢幣館裡看錢幣,就跟記事本先生昨日的路線一樣。
醉酒小姐一路上展現出驚人的好奇心與求知慾,見了什麼都會追根問底。「什麼是分龍彩雨?什麼是天貺曬蟲?」醉酒小姐混進人群認真聽了旅行團導遊的講解後,拉著記事本先生求解,可記事本先生一個都答不上來。
有了醉酒小姐的陪伴,記事本先生覺得時間變得慢了下來,那些本已路過的風景,脫離了重複的外殼,開始有了自己專屬的顏色。記事本先生發現,這裡的一些東西,確實有那麼一些不一樣。恩,不是麗江,不是街子,自然也不是唐集鎮。奇怪,記事本先生心想,怎麼會這樣,是哪裡出錯了嗎?
到了傍晚,醉酒小姐與記事本先生又回到了兩人第一次相遇的酒吧。酒吧老闆見到兩人之後,愣了一秒,隨即心照不宣地點頭微笑。
「老實說,我看了你蠻多筆記,不光只是第28本。」兩人各要了一杯酒,醉酒小姐神情戲謔地看向記事本先生,「每一天都不一樣,多少都記了些特別的東西。你是怎麼辦到的?」
「那年我13歲,給我這記事本的店主說,只要我每天都記一些真正不一樣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找到一個巨大的秘密。」記事本先生有些羞赧,「我當然知道這是騙小孩子的啦,只是當時嘗試性地記了一星期後,我覺得自己從未如此好過,就像是——真正活著的感覺。你能想像嗎,要是一個人每天都沒有變化地過下去,這該是多麼可怕啊。」
醉酒小姐點點頭。
「我決定一年只記一本,所以第二次去那家店時,又買了一大堆。還好我這麼做了,因為那家店很快就沒了。這世界變化得那麼快,可即使在變化,我還是感覺一切都在不斷重複。我越來越找不到那些『真正不一樣』的東西了。啊,我說了這麼多,是不是不太好理解?」
醉酒小姐搖搖頭。
「那就好。」記事本先生呷了一口酒,「我這人有些囉嗦,而且還很奇怪。你也覺得吧?」
「你當然很奇怪。我雖然沒看完你所有的筆記,但大致也算了解了你這個人,不然也不會拖著你陪我走了一天。你活得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用力。」醉酒小姐認真地看著記事本先生,「你知道我說這些話是為了什麼嗎?我應該是喜歡上你了。」
「啊?」記事本先生一口酒哽在了喉嚨裡。
醉酒小姐不再說話,轉過頭,看著舞臺上正在演唱的酒吧歌手。「現在是自由唱歌時間,在座的各位,願意的話,都可以上臺演唱。」歌手說。
醉酒小姐嗖地站起了身,走向前去。
其實酒吧並沒多少人,當醉酒小姐對著話筒清嗓時,臺下零零散散響起了客人們的掌聲。記事本先生後知後覺,跟著拍起了手。
可醉酒小姐並沒有看記事本先生。她眼神飄忽地凝視著酒吧外湛藍色的空氣,似乎望著一個看不見的人。她開了口,一首英文歌。
那根熟悉的絲線又出現了。記事本先生驚出了一身汗。這不就是先前那首讓自己心神抽離的未名歌嗎?
他原本只是想找到這首歌的名字,卻不想找到了演唱它的人。
三
28歲的記事本先生自然是談過戀愛的,雖然只有一次。
拋開學生時期淺嘗輒止的朦朧不算,記事本先生唯一一次真正的戀愛,發生在25歲那年。他在旅程中結識了那個女孩,歸途時卻發現彼此身處同一個城市。記事本先生相信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很快便與女孩確定了關係。
這期間自然出現了無數的第一次,多到第25本記事本差點不夠用。記事本先生下筆時,渾身都充滿了希望,25歲的他一邊寫,一邊感到微妙的未來在筆尖延伸,無數的可能性圍聚在身邊,像是難以言明的奇蹟。這就是那個「秘密」了吧,他想。
然後跟大多數的第一次戀情一樣。半年後,兩人分了手。記事本先生沒有深究其中的理由,那一刻,他的心臟已經空了,裝不下任何太為沉澱的事物。分手當晚,記事本先生如往常一樣端坐在書桌上,十幾年來,手中第一次沒有拿著筆。
他顫抖地翻動著第25本記事本,讀著那些字跡,像是無意間窺視到了他人的生活。為什麼要花費筆墨去描寫一個街角呢,為什麼要寫一束花,一杯咖啡,一線最為尋常的光?「這是毫無意義的。」他瞪著記事本,「如果失去了她,這一切究竟還代表著什麼呢?」
記事本先生像是著了瘋,癲狂而冷靜地飛速瀏覽著自己與那女孩間所有的故事。我白白浪費了大半年的時光,他對自己說,這個記事本看似寫滿了東西,其實與白紙沒什麼兩樣。它們不該存在。
於是,記事本先生從與女孩相識的第一頁開始,一直撕到了最後一頁,整本筆記本中,再無女孩存在的任何痕跡。記事本先生感到,關於女孩的記憶,也一併從自己的腦海中消失了。一切完成後,記事本先生將記事本小心地放了回去。他看著那一長列記事本,感到十分心安。
明天,他將若無其事地寫進新的東西,開始新的冒險。只要自己騙過了自己,就沒人追究他是否犯了規。
「怎麼,這樣就被嚇傻了?」
醉酒小姐在記事本先生耳旁打了一個響指。記事本先生抬起頭,發現酒吧裡又只剩下他們兩人。
「那歌叫什麼名字?」記事本先生呆呆地問。
「《九宗罪》。」醉酒小姐笑了,「你就沒有別的問題要問了嗎?」
記事本先生凝視著醉酒小姐的臉龐,發現自己即使撕掉了那些筆記,也沒能將25歲的記憶徹底遺忘。她會是正確的人嗎?我們會真的開始,然後擁有新的未來嗎?記事本先生心煩意亂,無數念頭在腦中飛奔。他只能傻傻地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不是給你壓力,畢竟我們才認識了一天。」醉酒小姐認真地說,「可我是相信奇蹟的人。我看到了你的日記,覺得自己與你有相同的心情。你也沒必要現在就回答我,我只是說出自己的真心話罷了。」
「可以後就會變了。」記事本先生聲音沙啞。
「什麼?」醉酒小姐不理解。
「以後,你我就不會這樣想了。」記事本先生痛苦地說,「再過段日子,我們就會綁在一起,哪兒都去不了。我們會固定在一個地方,每天都不得不做些重複的事情。租房、買房、無休止地還貸。我可能會非常愛你,可就是因為愛你,我才會逼著自己去忍受,去妥協,再往後,我就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繼續愛你了。」
「可我認為,自己並不是那種無趣的人呀!」醉酒小姐有些訝異,「我會陪著你,去完成更多你還沒做過的事情。」
「都只是——說說罷了!」記事本先生沒有意識到自己喊出聲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醉酒小姐的面孔似乎與昔日的女友重合在一起。他想唾罵「你們女人都是些口是心非的怪物」,一方面卻發現自己被巨大的孤獨挾持。「你能保證,再過五年,十年,我們還能這樣麼?你能保證自己不會為了工作、小孩,還有其他無窮無盡的事情,拖著我,逼我回到固定的生活麼?」
醉酒小姐看著有些歇斯底裡的記事本先生,久久沒有說話。她能猜出面前這位有些發酒瘋的奇怪男人心中的隱情,不戳破,不追問,安靜地等待他也一同平息,然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我不能保證,而且你也不能。」醉酒小姐一針見血,「你能說出這些話,是因為我們都還年輕,而你不可能一直年輕。作為結識了一天的心靈伴侶,我有必要提醒你:任何人,終究不會一直活在路上。我喜歡你,喜歡當下的這個你,往後,我也會喜歡上未來不再這麼彆扭的你。更何況,我認為你的觀念有誤: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真正重複的東西,就算你覺得每天的生活沒有新意,可它們並不是就真的毫無意義。」
「那我的那些記事本算什麼?」記事本先生聲音顫抖,「如果你說的都是對的,那它們又算是什麼呢?我記了這麼多年,你說,我到底都記了些什麼呢?」
醉酒小姐凝視著記事本先生的眼瞳。她突然有些於心不忍,卻還是說出了口。
——「是假象。」
說完後,醉酒小姐閉上了眼。她聽到了記事本先生離開的聲音。
四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25歲的那個黑夜,記事本先生以同樣的姿勢端坐在桌子面前,對著一長列的記事本發愣。這裡,記載著我的13歲。他伸手,觸摸著第13本記事本,心裡想著陽光下的小店。想著店主口中的秘密。一起的伊始。
他覺得一種無法為人稱道的孤獨開始悄然散發。他在書脊上移動指尖,隨著數字變大,那份孤獨也開始加深。他突然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孤身一人。
他原以為自己擁有其他人都無法企及的豐盈世界,這每一本記事本,都是他的榮光。而現在,他突然發現,記事本上的每一個字,都是推攘著他的小小力量。那些力量合在一起,帶著他與世隔離。
他感到窒息。
如同耳邊傳來了遠方的神諭,記事本先生找來一個盆子,將所有的記事本統統丟了進去。他點起打火機,一剎那的細小火星,在墜落中變成了巨大的焰浪。記事本們燃燒起來,顫抖著,捲縮著,空氣中滿是無聲的駭人尖叫。
記事本先生在火光中格外冷靜。那一瞬間,他看到那些字跡活了起來,一個個相互簇擁著,從灰燼中升起,漸漸消失在從窗外偷偷潛入的夜色裡。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在火焰的舔舐下格外鮮活。不,這樣的一生並不真正屬於他,而是屬於天穹下的每一個人。記事本上記載的,是無可辯駁的平凡,我們每一個人共同的平凡。
這就是那個秘密了。記事本先生幡然醒悟,他的身體在真相的籠罩下,瑟瑟發抖。火焰更大了,他不再看見,不再聽見,以至於沒辦法注意身後猛烈的敲門聲。
當醉酒小姐拿著房東鑰匙破門而入時,記事本先生抬起頭,並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噙著淚。
「你……你在做什麼啊!」醉酒小姐大驚失色。
「它們都沒了。」記事本先生從魔障中回過神,「我把它們都燒了,我的過去都沒了,我……什麼都不是了。」
記事本先生在火光中搖搖欲墜。
「最煩你們這種磨磨唧唧的男人了!」醉酒小姐大步走上前,在火盆中猛踩。記事本先生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這個強悍的女人用高跟鞋的尖跟踏碎了最後的火星。
「過去的就讓它們過去唄,不是還有未來嘛!」醉酒小姐衝著記事本先生怒吼。她從包裡掏出了一個東西,刷地遞給了記事本先生。
那是第28本記事本。
記事本先生不再遲疑,走上前,用力抱緊了她。
梁湘,90後密室店老闆,玩過樂隊,拍過短片,把更可能多的經歷當成自己的職業。「美讀」常駐作者,已發表《冒充者》《養狗十日》《你不能輕易開店》等。新浪微博:@梁湘Echelon 。
責任編輯:楊小七(shuige@cheng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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